未央宫西侧的光禄勋官署，丙吉稳稳地坐在主位上，身上那件玄色深衣，衬得他面色愈发沉稳。他面前摊开着刚交接完的、足有尺把厚的宫禁名册和值守轮录。简牍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映入眼帘——期门仆射冯子都、羽林左监霍山的家臣、椒房殿掌事女官（霍显的陪嫁婢女）……就像盘踞在宫禁脉络上的毒藤，根须深深地扎进了霍家权势的肥沃土壤。
窗外，铅云沉沉地压在宫墙的鸱吻上。一阵急促却又克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外停了下来。
“大人，人带到了。”新任光禄丞的声音压得极低。
“进来。”丙吉头都没抬，只是淡淡地说道。
门无声地被推开，一个身着最低等宦者灰褐短衣的老者被带了进来。他背驼得厉害，脑袋几乎要埋进胸口，露出的脖颈皮肤松弛得像破败的棉絮，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光禄丞轻轻退下，顺手掩上了门。
过了好一会儿，丙吉终于抬起眼。他的目光平静如水，却仿佛能穿透人的皮囊，直直看到灵魂深处。
“掖庭旧人，丙升？”丙吉开口了，声音虽不大，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质疑的穿透力。
老者身子猛地一哆嗦，就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珠努力对焦，看清丙吉面容的那一刻，死寂的眼底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吉……吉公？”干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吐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带着浓重的掖庭口音，沙哑得就像砂纸摩擦。这个名字，这个称呼，早就被深埋在掖庭最脏的泥沼里，如同他那早已被世人遗忘的身份。他下意识地想屈膝下跪，可僵硬的关节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人像腐朽的枯木一样向前栽倒。
丙吉并没有起身去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当年在掖庭还算健壮、曾因一点小错被自己从鞭刑下救出来的年轻宦者，如今已被岁月和深宫折磨成这副模样。丙吉的目光扫过他如枯枝般颤抖的手，指关节因为长期劳作而扭曲变形。
“起来。”丙吉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这里没有掖庭令丙吉，只有光禄勋丙吉。找你来，是想问椒房殿的旧事。”
“椒房殿”这三个字，就像一道炸雷，狠狠劈在老宦者丙升的头上！他刚勉强撑起来的身子又软了下去，瘫坐在地上，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浑浊的老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顺着深深的皱纹沟壑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砖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就像破旧的风箱在拼命鼓动，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吐不出来，只有无尽的恐惧在无声地嚎叫。
丙吉耐心地等着。官署里一片死寂，只有丙升压抑不住的抽噎声，以及窗外隐隐传来的、遥远的风声。
过了好久，丙升的颤抖才稍微缓和了一些。他抬起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和眼泪，动作既粗鲁又卑微。他不敢再看丙吉，目光死死地盯着地面上的一条砖缝，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吉……吉公……光禄勋大人……饶命……饶命啊！老奴……老奴是被逼的……被逼的啊！”他突然抬起头，涕泪纵横的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是霍夫人！是霍显那个毒妇！她……她拿老奴在宫外唯一的侄孙……才三岁……来要挟！老奴……老奴不敢不听她的啊！”
丙吉的眼神一下子锐利得像鹰隼：“说清楚。许皇后产后用的东西，霍显让你传递了什么？藏在什么地方？”
丙升的身体又剧烈地抖了一下，仿佛那段记忆本身就带着剧毒。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绝望的灰暗和一种豁出去的疯狂。
“是……是附子……”他声音低哑，像鬼魅在夜里低语，“霍显指使女医淳于衍把毒粉掺进皇后娘娘产后调理的药丸里……老奴……老奴当时在椒房殿负责打扫药房角落……那晚……那晚淳于衍慌乱中失手，把装附子粉的……那个小小的青玉药罐……掉到了药柜底下最深的暗格里……她……她没发现……老奴看见了……霍显事后严令追查所有经手的东西……老奴害怕……怕得要死……趁着夜深人静……偷偷……偷偷把那药罐……塞进了……塞进了……”他突然停住，巨大的恐惧让他又开始剧烈喘息起来。
丙吉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塞进了哪里？”
丙升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地面，指甲缝里渗出血丝。他抬起那张涕泪血污交织、如厉鬼般的脸，望向丙吉，眼神里满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与哀求：
“霍……霍府祠堂！正对着霍光大将军……灵牌……下面……第三块……金砖是活的！药罐……就在那下面！大人！大人！老奴说的句句属实！求大人看在当年掖庭……饶老奴一条贱命！饶我那可怜的侄孙啊！” 他猛地用头撞地，咚咚作响，额角瞬间青紫一片。
丙吉沉默地看着脚下磕头如捣蒜的老宦者。掖庭的阴冷，椒房殿的血腥，霍府的滔天权势……所有线索，最终都指向了那个供奉着霍光灵位、象征着霍家无上荣光与最后堡垒的祠堂！那小小的青玉药罐，如同被诅咒的毒瘤，深埋在那看似神圣却又无比肮脏的地方。
窗外的风更大了，带着深秋的肃杀，呜呜咽咽地拍打着窗棂，好似无数冤魂在哭泣。
丙吉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沉的室内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匍匐在地的丙升完全笼罩。他不再看地上卑微如尘的老者，目光投向窗外霍府所在的方向，仿佛能闻到那方向扑面而来的浓重血腥气。
“来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斩断了室内的压抑与哀嚎。
门应声而开，新任光禄丞肃立门外，身后跟着两名眼神锐利、气息沉凝的期门郎 —— 那是丙吉上任后亲自从底层提拔、身家绝对清白的心腹。
“备车，去廷尉府。”丙吉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得令人害怕，“请于定国廷尉，点齐最可靠的精干缇骑、搜检老吏。带上廷尉府的封条和……掘金砖的工具。”
光禄丞瞳孔微微一缩，瞬间明白了目标所在，沉声应道：“诺！”
“你，”丙吉的目光终于落回到地上如烂泥般的丙升，“跟着。”没有安抚，没有承诺，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丙升浑身一颤，停止了磕头，绝望地瘫软下去，如同一具被抽干了骨头的皮囊。他心里清楚，自己这把老骨头，已经彻底绑上了这辆驶向霍家覆灭深渊的战车，再无退路。
丙吉不再看他，大步走出官署。深秋的寒风卷起他玄色的袍袖，猎猎作响，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终于要以最直接、最酷烈的方式，砸向那座供奉着权臣灵位的祠堂。禁苑的锁钥，正一寸一寸，从霍氏手中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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