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大人缓缓睁开眼睛。
眼神先是落到了面前见了底的味碟，又看见了远一些的那锅翻滚的清汤，目之所及，还有一盘盘鲜红的吊龙，粉嫩的匙柄，带着雪花纹理的五花趾，洁白如玉的胸口朥……
眼睛再抬高一些，他这才看到，满堂宾客，还在眼巴巴地看着他一个人吃。
“哎呀，失态，失态了。”
他哈哈一笑。收敛了脸上那点沉醉，用一个轻松的手势，示意其他人：“诸位，都起筷吧，别光顾着看本官。如此美味佳肴，可莫要辜负了呀。”
然后，他亲自夹了一片色泽粉嫩的牛肉，在滚烫的汤里涮了两下，放入身旁陈师爷的碗中。
气氛又开始活跃起来，丝竹之声重新响起。
“唔！好吃好吃！”一名随行的官员张大了眼睛。
坐在他旁边的乡绅见状，赶忙又夹了个牛肉丸给他，“快尝尝这个丸子！弹牙！太弹牙了！能在嘴里跳起来！”
一时间，低低的赞叹声，悉悉索索地覆盖了整个大堂。
王二爷和钱掌柜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这场接风宴，眼见着总算要有个好收场。
知州吃下一块吊龙，随意地用筷子朝阿尘的方向指了指，目光朝场上左右瞟了一眼，饶有兴致地给满堂宾客出了道难题：
“今天来的诸位，都是风禾镇的乡绅名流，想必也都是见多识广。你们看这位小兄弟的身手，筋骨沉稳，力贯始终，双臂挥动看似大开大合，实则腰马合一。这，可不像是寻常厨子屠户的把式啊……可有人能瞧出，他是什么路数？”
一旁布菜的阿香，呼吸停住了。
什么路数？这不就是单纯用蛮力的重复捶打吗？
可是，好像那姿势，跟自己之前教他的，确实有点不太一样。
就像上次教他推石墨一样，他自己很快就摸索出了更得力的窍门。
难道，这些其实就是身体早已练就出的本能？！
记得夏雨之前说过，阿尘是北境来的逃兵。
那如果现在被知州认出来，抓回去，他哪里还有活路？！
知州面带笑容，随即却又抛出一个试探的猜测：
“这路数，看着……可是出自军中？”
钱掌柜刚夹起一片“吊龙”的手，顿住了。
王二爷脸上的假笑，也凝固得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们素来只知道这人是阿香捡来的傻子，至于什么来历，何曾留意过？！左右不过是个傻子罢了。
可万一，这人来历有问题，那在场所有人，都逃不掉包庇之嫌！
夏雨持刀的手紧了紧，准备随时应对知州的发难。
全场死寂。
“啊！”
就在这时，主桌旁的阿香一声惊呼，白皙的手上已被热腾腾的蒸汽烫出一片红痕。
未等知州发话，阿香已跪在主桌前，眼神里满是慌乱和恐惧，“民女该死！请大人恕罪！”
“范姑娘，你这是？”知州锁着眉头问道。
“大人您刚才……问起阿尘哥的身手……民女……民女是想起了一些……一些伤心事，一时走了神，才会冲撞了大人，请大人责罚！”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一半是真的怕，另一半却是在脑子里疯狂地翻着话本。
知州见她这般神色，脸色渐渐缓和下来，等她继续说下去。
“不瞒大人……”阿香抖得唇齿发颤，“阿尘哥他……他确实和军伍有些渊源。”
这话一出，满堂皆惊！
什么？！
这个一直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傻子，居然还是位军爷？！
王二爷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钱掌柜更是惊得下巴都合不拢。
疯了！这丫头真的疯了！
不赶紧撇清关系，还敢主动承认？
这不是自己赶着往枪口上撞，顺带还把整个风禾镇的人都一起拉下水吗？！
阿香却已顾不得他们。
她一边哭，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向阿尘：
“阿尘哥，他是我远房的表亲，也是……也是从小和我指腹为婚的夫婿。”
这个重磅消息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直蓄势待发，整个人处于高度警觉的夏雨，闻听此言，整个人也全身僵住。就连往日里满是戏谑的桃花眼，也张得老大，眼珠子像要掉出来一样。
“他……他从小脑子就不太灵光，心智跟孩子似的。我那舅舅舅妈，一直觉得他虽然傻，但好歹力气大，长得也高大，就盼着他哪天能在战场上瞎猫碰上死耗子，立个一星半点的军功，好光耀门楣。”
阿香泪眼婆娑地接着编。
“所以……他们花光了积蓄，托了人，塞了银子，才勉强把他送进北境的军营里，当个……当个劈柴挑水的杂役。呜呜呜……可谁曾想，这才没过多久，就被人识破他早已失了心智，难堪大用，才被人从营里……给活活打出来的啊！”
说到这里，她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他被赶回来后，人变得更痴傻了，家里实在养不起了……舅舅舅妈这才想起，早年间还给我家定过这么一门亲事，就把他……就把他送了过来，让我……让我照应着。”
长案之后，阿尘似乎听懂了阿香在说他，停下了捶打的动作，茫然地看向这边。
他那双智力明显异于常人的眼睛里，流露出对“战场”、“军营”这些词汇的困惑和一丝本能的抵触。
这种真实的反应，成了阿香这番说辞最有力的佐证。
阿香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知州，显得弱小可怜又无助：
“大人，您是贵人，见多识广。民女一介草民，只知道他是我的家人，再傻，我也得护着他。大人您刚才提到‘军中路数’，民女……民女是怕了！我怕他这身被人嫌弃的傻样子，再给他招来什么天大的祸事……呜呜……”
在场的宾客一听，不禁小声交头接耳。
“啊！难怪这个阿香，总是拼命维护着这个傻子。”
“我就说嘛！难怪一直没人去提亲，原来早就私定终身了！”
这样水灵聪慧的女子，指腹为婚的夫婿，却是一个塞了银子都没人收留，被家人抛弃，只能在未过门的妻子这里混口饭吃的傻大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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