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铜梁的巴岳山,像一道青灰色的屏障,横亘在川东丘陵间。山脚下的夏家坳,几间土坯房在竹林里若隐若现,那是夏裕纶出生的地方。清道光年间的风,吹过晒谷场,吹过私塾的窗棂,也吹过那个总捧着书卷的瘦削身影——在那个\"学而优则仕\"的年代,这个家徒四壁的穷书生,用三十载光阴,在落榜与重考的循环里,走出了一条比巴岳山路更崎岖的逆袭之路。
一、油灯下的少年:十七岁的第一次折戟
夏裕纶的启蒙,是从母亲纳鞋底的线团开始的。六岁那年,他蹲在灶台边,看着父亲用烧黑的木炭在地上画\"人\"字,突然问:\"爹,这字为啥像两个人靠着?\"父亲愣了愣,粗糙的手掌摸了摸他的头:\"人就是要互相帮衬着活。\"这句话,像颗种子,落在了他心里。
那时候的夏家,靠租种地主的三亩薄田过活。夏裕纶每天天不亮就跟着父亲下地,割麦、插秧、挑粪,手上磨出的茧子比同龄孩子厚一倍。可只要一有空,他就会跑到邻村的私塾窗外,踮着脚听先生讲课。有次天下大雨,他站在屋檐下听得入神,浑身淋透了也没察觉,直到先生喊他:\"进来听吧,别冻着了。\"
先生见他天资聪颖,破例让他免费旁听。夏裕纶格外珍惜这机会,白天干活,晚上就着油灯抄书。家里没钱买灯油,他就用松脂代替,黑烟熏得他鼻子发黑,眼睛常常布满血丝。母亲心疼他,把攒了半年的鸡蛋卖掉,换了一本《论语》,他捧着书,在油灯下读了整整一夜,书页的边角都被手指磨得起了毛。
十七岁那年,夏裕纶第一次要去重庆府参加乡试。临行前,父亲把唯一一件没打补丁的蓝布长衫塞给他,母亲煮了三个鸡蛋,塞在他怀里:\"路上吃,别饿着。\"他背着一捆书,踩着泥泞的路,走了三天三夜才到重庆府。考场外的公告栏前,黑压压的全是人,他攥着拳头,心里默念:\"一定要中。\"
三场考试下来,他瘦了整整一圈。回到家,每天都去村口等消息,从夏末等到秋初,等来的却是落榜的消息——报录人念了一长串名字,没有\"夏裕纶\"三个字。那天傍晚,他一个人跑到巴岳山的山坡上,对着夕阳发呆。父亲找到他时,他正用树枝在地上写自己的名字,写了又划,划了又写。
\"爹,我是不是不是读书的料?\"他声音发哑。父亲坐在他身边,递过一块干粮:\"我种了一辈子地,知道好庄稼得经得住风雨。一次考不上,就再考。\"那天晚上,夏裕纶在日记本上写下:\"十七岁,初战失利。然书山有路,我当再攀。\"
二、土墙边的坚守:四次落榜后的乡邻闲言
二十一岁的夏裕纶,已经成了夏家坳有名的\"书呆子\"。他不再满足于旁听,而是拜了镇上的秀才为师,每年要交两石米当学费。为了凑学费,他冬天去山里砍柴卖,夏天帮人撑船,手上的茧子叠着茧子,可只要一拿起笔,手指就变得格外灵活。
第二次乡试,他满怀信心,却再次名落孙山。这次落榜,村里开始有了闲言碎语。\"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还不是照样种地?你看隔壁家的二柱子,没读书,现在都娶媳妇生娃了。\"夏裕纶听了,只是笑笑,转身又钻进了屋里看书。
母亲偷偷抹眼泪,劝他:\"裕纶,要不就算了吧,娘给你说门亲事,安安分分过日子。\"他握着母亲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劳作,关节都变了形。\"娘,再给我几年时间。我不是为了做官,是想让咱村里人知道,穷人也能把书读明白。\"
二十五岁第三次落榜,三十岁第四次落榜。每次落榜的消息传来,夏家坳的狗都会叫上一阵子——那是报录人经过时,村民们围着打听消息,动静惊动了狗。夏裕纶躲在屋里,听着外面的喧闹,心里像被针扎一样。有次,他听到地主家的儿子在嘲笑:\"夏裕纶?就是那个考了四次都考不上的穷酸?我看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没有出去争辩,而是在书房里写下一副对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他把对联贴在土墙最显眼的地方,每天起床都要念一遍。那土墙是他亲手糊的,混合着稻草和黄泥,对联的纸被风吹得发卷,他就用糨糊一遍遍粘好。
为了节省时间,他搬到了村外的破庙里。那庙早就没了和尚,佛像也塌了半边,只有一间还算完整的偏殿。他在地上铺了稻草当床,用三块石头支起铁锅,每天只煮一锅杂粮粥,分早晚两顿吃。有次粥里掉进了老鼠屎,他挑出来,照样吃得很香。
冬天的破庙格外冷,没有炭火,他就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裹着被子背书。手指冻得握不住笔,他就放在嘴里哈气,搓热了再写。有天夜里,他冻醒了,看到窗外的月光照在佛像的残臂上,突然想起《论语》里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顿时觉得身上有了力气。
夏天更难熬,蚊虫像黑云一样围着他转。他就打来一盆冷水,把脚泡在里面,既能驱蚊,又能提神。有次看书太入神,脚在水里泡了整整一夜,第二天起来,脚趾头都泡白了。他笑着自嘲:\"这是给书虫们喂水呢。\"
破庙的墙角,堆着他读过的书,有《四书五经》,有《史记》,有《资治通鉴》,每本书都被翻得卷了边,空白处写满了批注。有本《孟子》,他读了不下二十遍,书脊都用线重新缝过,上面写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虽穷,心可济。\"
三、白发里的倔强:第六次落榜后的山雨
四十岁那年,夏裕纶第六次走进乡试考场。这时候的他,头发已经有了白霜,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站在一群年轻考生中间,像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槐树。有人认出他:\"这不是那个考了五次的夏裕纶吗?都四十了还考?\"有人窃笑,有人同情,他都当作没听见。
考试的日子恰逢秋雨连绵,他带着的干粮被雨水打湿,硬得像石头。他就就着雨水一点点啃,啃完了继续答卷。这次考试,他写的策论是《论巴蜀水利》,结合了自己多年在乡间的观察,提出了修堰塘、疏河道的具体办法,字字句句都透着泥土的气息。
放榜那天,他比往常更早就去了公告栏前。人群散去一波又一波,他还在一个个名字地找。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他用冻得发僵的手指划过那些墨迹,从日出找到日中,眼睛看花了,就揉一揉再看。最后,公告栏前只剩下他一个人,榜上依然没有\"夏裕纶\"三个字。
那一刻,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转过身,一步步往回走。重庆府到夏家坳的路,他走了三十年,这次走得格外慢。路过一条小溪,他蹲下身,掬起水洗脸,水里的倒影,头发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
回到破庙,他把那副对联取了下来,揉成一团,扔进了灶膛。火舔舐着纸团,很快就烧成了灰烬。那天晚上,他没有读书,也没有点灯,就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窗外的风声,像在哭,又像在笑。
乡邻们这次不再劝他了,只是看着他的眼神多了些怜悯。有个老农送给他一捆柴,叹着气说:\"裕纶,认命吧。咱庄稼人,就该在地里刨食。\"他接过柴,说了声\"谢谢\",转身进了破庙。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放弃的时候,没过多久,破庙里又亮起了灯。有人偷偷去看,发现夏裕纶正在修补那副被烧掉的对联——他凭着记忆,重新写了一副,虽然字迹有些颤抖,但笔锋里的韧劲丝毫未减。他还在庙门口种了棵竹子,每天浇水时都要说:\"竹子能弯不能折,人也一样。\"
四十岁到四十六岁,这六年里,夏裕纶的生活像一口古井,平静得没有波澜。他依然住在破庙里,依然每天读书,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急着赶路。他开始帮村民们写信、算账,有人家孩子要启蒙,他就免费教。有个孩子问他:\"夏先生,您考了那么多次都没中,为啥还教我们读书?\"他笑着说:\"读书不是为了中举,是为了明白道理。就像这井水,哪怕浇不出庄稼,解渴也是好的。\"
这六年里,他把《四书五经》翻得纸页都掉了,又重新装订好;他把自己写的策论反复修改,改得密密麻麻;他甚至开始研究农书,把学到的知识讲给村民听,教大家选种、施肥的窍门。有人说:\"夏裕纶现在不像个举子,倒像个农师。\"他听了,只是笑笑:\"能帮到大家就好。\"
四、红榜上的名字:四十六岁的老泪纵横
道光二十六年,秋风送爽的时节,四十六岁的夏裕纶第七次踏上了去重庆府的路。这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匆匆赶路,而是边走边看——看路边的稻田,看溪里的水,看山间的云。有个同路的考生问他:\"先生考了这么多次,不累吗?\"他说:\"就像走亲戚,走多了,路就熟了。\"
走进考场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很平静。三十年的时光,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十七岁时的紧张,二十一岁时的不甘,四十岁时的绝望,还有破庙里的油灯、冬天的寒被、夏天的冷水......他深吸一口气,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笔尖稳得像扎根在土里的树。
三场考试,他写得从容不迫。考经义时,他没有死搬教条,而是结合自己的经历,写下\"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感悟;考策论时,他写的是《论乡学之重要》,主张在乡村办学,让穷人的孩子也能读书,字里行间都是这些年的真切体会。
放榜那天,夏裕纶起得很晚。他慢慢走到公告栏前,那里已经挤满了人。他没有挤进去,只是站在人群外,听着里面的欢呼和叹息。有个年轻考生兴高采烈地跑出来,撞了他一下,连声说\"对不起\"。他笑着摆摆手:\"没事,中了就好。\"
人群渐渐散去,他才慢慢走上前。阳光照在红榜上,每个名字都闪着光。他从最下面开始找,一行行往上看。看到中间位置时,他的目光突然停住了——\"夏裕纶\"三个字,清清楚楚地写在那里。
他愣住了,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他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那三个字。他又怕这是别人的名字,仔细看了籍贯:\"铜梁县夏家坳\"。没错,是他。
三十年的时光,像洪水一样突然涌上心头。他想起母亲塞给他的鸡蛋,想起父亲在山坡上的话,想起破庙里的寒夜,想起乡邻们的叹息......他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对着天空大喊:\"我中了!我中了!\"
路过的人都停下来看他,有人认出他:\"这不是那个考了七次的夏先生吗?\"大家纷纷向他道贺,有人说:\"夏先生,您可算中了!\"他笑着,擦着眼泪,手里紧紧攥着衣角,衣角已经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
回到夏家坳那天,全村人都出来迎接他。孩子们围着他跑,大人们端着酒,连以前嘲笑过他的地主家儿子,也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夏老爷\"。他把带来的糖果分给孩子们,对大家说:\"我夏裕纶能有今天,全靠各位乡邻的帮衬。\"
那天晚上,夏家的土坯房里第一次亮起了这么亮的灯。母亲看着他的举人证书,手不停地颤抖,父亲坐在一旁,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喝着喝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夏裕纶给父母磕了三个头:\"爹,娘,儿子没让你们失望。\"
五、私塾里的传承:不做官的举人
中举后的夏裕纶,按惯例可以去做官,哪怕是个小官,也比在乡下教书强。可当朝廷的任命书寄来时,他却婉言谢绝了。县令亲自来劝他:\"裕纶,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你怎么能放弃?\"他说:\"大人,我考了三十年,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明白读书的道理。现在我明白了,最该做的,是让更多像我一样的穷孩子能读书。\"
他用中举后得到的赏赐和乡邻们的捐助,在夏家坳盖了间私塾,取名\"裕志堂\",意思是\"充裕志向\"。私塾的门楣上,挂着他重新写的那副对联,这次是刻在木头上的,笔力遒劲,透着岁月的沉淀。
私塾里的学生,大多是穷人家的孩子,夏裕纶分文不取,还管饭。他教孩子们读《四书五经》,也教他们算学、写信,甚至带着他们去田里认识庄稼。他常说:\"读书不是为了脱离土地,是为了更好地懂得土地。\"
他给学生们讲自己七次落榜的经历,讲破庙里的寒夜,讲看到红榜时的激动。\"我不是聪明,是没放弃。\"他指着窗外的竹子说,\"你们看这竹子,前四年在地下扎根,就长三寸,可第五年,能一口气长到十几米。读书就像扎根,看着慢,其实是在攒劲。\"
有个叫狗蛋的学生,家里穷得连笔墨都买不起,夏裕纶就把自己用过的毛笔给他,教他在沙盘上写字。狗蛋后来考中了秀才,回来给夏裕纶磕头:\"先生,没有您,我现在还在放牛呢。\"夏裕纶扶起他:\"是你自己肯努力,我只是推了你一把。\"
夏裕纶的私塾里,走出了不少有出息的人。有考中举人的,有成为医生的,有做了商人的,但更多的,是像他一样留在乡里,教下一代读书的人。有人问他:\"先生,您后悔吗?要是当年去做官,现在说不定已经是大官了。\"他指着私塾里琅琅读书的孩子们说:\"你看他们,就是我的功名。\"
六十岁那年,夏裕纶得了场大病。躺在床上,他还惦记着私塾的孩子们,让学生把课本拿来,躺在床上给他们讲课。弥留之际,他让学生把那副对联取下来,放在他身边。\"有志者事竟成......\"他喃喃地念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夏裕纶去世后,\"裕志堂\"没有倒下,他的学生们接过了教鞭,一代传一代。直到今天,铜梁还有人记得那个七次落榜的举人,记得他说过的话:\"读书就像走路,只要不停步,再远也能走到头。\"
巴岳山的风,依然吹过夏家坳,吹过那间早已翻新的私塾。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孩子们的脸上,照在翻开的书本上,也照在那段关于坚持与梦想的往事上。夏裕纶的故事告诉我们,真正的逆袭,不是中举那一刻的荣光,而是在三十载落榜路上,从未熄灭的灯火;不是高官厚禄的诱惑,而是功成名就后,选择回到起点的淡然。就像巴岳山的石头,历经风雨,反而更见本色;就像铜梁的泉水,默默流淌,却能滋养一方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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