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那年,村里来了个疯癫和尚,指着我胸口天生的红痣说这是彼岸花的诅咒。
他警告我二十岁前不能近女色,否则会害死靠近我的女子。
村里人都当他是胡言乱语,连父母也斥其荒谬。
我平安长大,几乎忘了这个预言,直到二十岁生日前夕,遇见了从城里搬来的叶知秋。
她像一团火,不顾我的冷淡,执意靠近。
我越躲,她越热情,甚至在我生日那夜,喝醉后闯入我的房间。
第二天,她高烧不退,昏迷中喃喃着我的名字和一句古怪的诗:“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
为救她,我不得不踏上寻找真相之路,却发现自己竟是千年前曼殊沙华花妖的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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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岁那年的夏天,热得邪乎,知了在村头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嚎,声音嘶哑得像是要把最后一口气也嚎出来。日头明晃晃地悬在头顶,晒得土地龟裂,连狗都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懒得动弹一下。就是在这样一个午后,村里来了个和尚。
这和尚来得突兀,破旧的袈裟脏得看不出本色,一双草鞋磨得几乎没了底,满脸的褶子里嵌满了风尘和汗渍。他眼神浑浊,却又偶尔闪过一丝让人心惊的清明,走路摇摇晃晃,嘴里念念有词,任谁看了都知道,这是个疯和尚。
他不进村化缘,也不去庙里挂单,就那么歪歪斜斜地,径直走到了我家院门口。我当时正光着膀子,和几个玩伴在院墙根下掏蚂蚁窝,浑身是泥。那和尚隔着低矮的土坯院墙,一眼就盯住了我。他的目光像两把钝刀子,刮得我浑身不自在。
他指着我,手指枯瘦,微微颤抖,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对闻声出来的我爹娘说:“这小娃……胸口可是有颗痣?殷红如血,形似花瓣?”
我娘当时脸色就变了。我生下来时,胸口正中确实有颗不大不小的红痣,颜色鲜红,形状还真有点像五瓣的花。乡下人讲忌讳,觉得身上长些奇怪的印记不吉利,所以我爹娘从没对外人提起过。
那和尚不等我爹娘答话,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森然:“此乃曼殊沙华之印,是诅咒!彼岸花,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花叶永不相见。这娃儿身负此印,二十岁前,近不得女色!切记,切记!否则,靠近他的女子,必遭横祸,性命难保!”
一番话说完,不等我爹抄起扫帚赶人,他便仰天打了个哈哈,转身摇摇晃晃地走了,留下我们一家和几个邻居呆立在原地,空气里只剩下知了令人烦躁的鸣叫。
起初,村里人还当件奇事议论了几天,说那疯和尚话语蹊跷。但我爹娘是实诚的庄户人,只信勤劳耕种,不信这些怪力乱神。我爹啐一口,说:“疯子的胡话,也当得真?”我娘虽心里打了几天疙瘩,见我依旧能吃能睡,活蹦乱跳,也就渐渐把这事抛在了脑後。
日子像村边那条小河,平缓地流淌。我一年年长大,成了个结实的小伙子。乡下孩子,皮实,除了那颗从不惹事的红痣,我和其他少年没什麽两样。下地干活,上山砍柴,和伙伴们嬉闹。时间久了,连我自己都快忘了十岁那年夏天,那个疯和尚和那个关於“彼岸花”的诡异预言。只是偶尔,在河里洗澡时,看到胸口那点鲜红,心里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但也很快就被阳光和水花冲散了。
我平安地长到了十九岁,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爹娘开始张罗着给我说亲。邻村有户人家姑娘不错,爹娘试探着问我意思,我脑子里却莫名其妙闪过那和尚的话,心里一阵烦闷,藉口年纪还小,搪塞了过去。爹娘只当我害羞,也没勉强。
如果日子就这麽过下去,或许那预言真的就只是个疯子的呓语。直到我二十岁生日的前一个月,村子里搬来了一户新人家。
是从城里来的,姓叶。听说男主人是个教书先生,模样斯文,带着妻子和一个女儿,租住了村西头一处闲置的院落。这在我们这闭塞的小村庄里,算是件新鲜事。
我第一次见到叶知秋,是在村口的溪水边。那天傍晚,我砍柴回来,满身汗臭,想到溪边洗把脸。远远就看见一个穿着淡青色学生裙的女孩蹲在溪边的石头上,正伸手去够水里的一朵野花。夕阳的金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背影和一头乌黑顺滑的短发,发梢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我们村里的姑娘,大多是红扑扑的脸蛋,粗壮的胳膊,说话嗓门大。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孩,皮肤白皙,眉眼清秀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带着一股子城里人才有的、难以言说的气质。许是我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像两汪山泉,却又大胆地直视着我,没有丝毫乡下姑娘的羞怯。她看见我愣愣的样子,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大大方方地问:“喂,你是这村里的人吗?这花叫什麽名字?”
我有些窘迫,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含糊地应了一声,匆匆洗了把脸,扛起柴禾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身後传来她银铃般的笑声,像是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我心口上。
从那以後,我似乎总能“偶遇”叶知秋。她去河边洗衣,我会在对岸的山坡上砍柴;我去镇上卖粮,会看见她在书铺门口翻书。她就像一团突然闯入我单调世界的、明晃晃的火焰,热情,奔放,不讲道理。她会主动跑过来跟我打招呼,问我各种各样关於乡下的问题,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种让我无所适从的亲近。
我知道那个预言。二十年来的平静,几乎让我忘了它,但叶知秋的出现,像是一把钥匙,重新打开了记忆深处那个落满灰尘的盒子。恐惧,一种莫名的、深植於骨髓的恐惧,让我开始本能地躲避她。我对她冷脸相向,对她的问话爱答不理,甚至故意绕路走。
可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我的抗拒,或者说,她感觉到了,却更加激起了她的好胜心。我越躲,她越是要靠近。她会故意在我家田埂边采野花,会在我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恰好”出现,还会托邻居家的小孩给我送来她从城里带来的、我从未见过的点心。
村里开始有了风言风语。说叶家那个城里来的丫头,看上我了,真是不知羞。也有人羡慕,说我小子有福气。爹娘的眼神也变得复杂,既有些欣喜,又隐隐藏着担忧,他们大概也想起了那个和尚的话。
我的心乱成了一团麻。一方面,我被叶知秋吸引着。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身上那股鲜活的生命力,像阳光一样,照进了我灰扑扑的生活。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像一本读不懂却极想翻开的书。另一方面,那疯和尚的诅咒像一道冰冷的枷锁,时刻提醒着我:靠近她,就是害她。
这种挣扎在我二十岁生日前夕达到了顶点。生日前三天,叶知秋竟然直接找到了我家。她手里拿着一本书,脸颊微红,对开门的我娘说:“婶子,我……我有几道书上的问题,想请教一下……阿城哥。”她叫我的名字时,声音轻轻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涩。
我娘愣住了,看看她,又看看从屋里出来、脸色发白的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最终,她还是侧身让叶知秋进了院子。
那一下午,我如坐针毡。叶知秋坐在我对面,摊开书本,指着上面一些诗词歌赋问我。我一个庄稼汉,哪里懂这些?支支吾吾,答非所问。她却并不介意,自顾自地讲解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她身上淡淡的、像是茉莉花一样的香气,一阵阵飘过来,让我头晕目眩。胸口那颗沉寂多年的红痣,竟隐隐有些发烫。
好容易捱到她离开,我几乎虚脱。夜里,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一片无边无际的血红色花海,叶知秋穿着那身淡青色的裙子,在花丛中奔跑,笑着回头叫我,然後突然被无数花蔓缠住,拖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我惊醒过来,浑身冷汗。
生日那天,家里还是简单准备了点酒菜。我心里堵得慌,毫无胃口。夜幕降临,我早早回了自己那间简陋的土坯房,插上门闩,只想着赶紧熬过这一夜。只要过了子时,我就二十岁了,那个诅咒是不是就失效了?我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窗棂。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打声,伴随着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声音——是叶知秋的母亲。
“阿城!阿城!开开门!救救知秋!知秋她……她不行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麽东西炸开了。我猛地从床上弹起来,连鞋都顾不上穿好,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开了院门。
叶母浑身湿透,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抓住我的胳膊,语无伦次:“晚饭後还好好的……说是要给你送点生日礼物……回来就说头晕……刚躺下就烧起来了……滚烫!怎麽都叫不醒……嘴里……嘴里一直胡言乱语……”
我爹娘也惊醒了。来不及多问,我跟着叶母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村西头。雨点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浇不灭我心里那股熊熊燃烧的恐惧。那个预言,像恶魔的低语,在我耳边疯狂回响。
叶家的油灯下,叶知秋躺在床上,脸颊烧得通红,嘴唇乾裂,呼吸急促而微弱。她紧闭着双眼,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身体不时地抽搐一下。
我颤抖着走近,听到她从喉咙深处发出断断续续的呓语。
“……阿城……哥……花……花开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我听得真真切切。紧接着,她又喃喃地念出两句诗,语调诡异而飘忽,完全不似她平时的声音:
“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
轰隆!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叶知秋毫无血色的脸,也照亮了我瞬间变得惨白的脸。
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曼殊沙华!
疯和尚的话,叶知秋的呓语,还有我胸口那颗此刻灼热得像要燃烧起来的红痣……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形成了一个让我浑身冰凉的、残酷的真相。
那个预言,不是胡话。是我,是我害了她。
巨大的悔恨和恐惧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叶父请来的郎中也来了,把了脉,看了舌苔,开了剂清热解毒的方子,却也只是摇头,说这热症来得古怪凶猛,他从未见过,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看着叶知秋的生命力在一点点流逝,看着叶家父母绝望的眼神,一股从未有过的决心突然从我心底升起。我不能就这麽眼睁睁看着她死!那个疯和尚,他既然能看出这诅咒,或许也知道破解之法!
对!找到他!必须找到他!
我猛地站起身,对叶家父母和我爹娘说:“我去想办法!我一定救她!”
不等他们反应,我冲进雨幕,直奔村里年纪最长、见闻最广的七叔公家。我用力拍打着门板,几乎是吼着问他,当年那个疯和尚,後来去了哪里?有没有留下什麽话?
七叔公被我吓了一跳,皱眉沉思了良久,才在轰鸣的雷声中缓缓说道:“那个和尚……好像提过一句……说要是印记发作了,或许可以去……百里外的‘寂灭山’,找一座叫‘无相寺’的破庙……”
寂灭山?无相寺?
我来不及细想这地名是吉是凶,也顾不上外面依旧倾盆的大雨。我转身冲回家,胡乱收拾了几件乾粮,拿起柴刀和父亲当年用过的旧斗笠。
“儿啊,你这是要去哪?”我娘追出来,带着哭音喊。
“去寂灭山!找破解的法子!”我头也不回,扎进了茫茫雨夜之中。
身後,是母亲的哭喊和沉闷的雷声。前方,是无尽的黑暗和未知的凶险。但我知道,我没有退路。叶知秋的生命,像风中残烛,系於我这一线渺茫的希望之上。
雨水冰冷地抽打在我的脸上,脚下的泥泞不断将我绊倒。胸口的红痣持续传来一阵阵灼痛,彷佛在提醒我它的存在,提醒我那段被遗忘的、属於曼殊沙华的过往。我不知道此去会遇到什麽,不知道那无相寺是否真的存在,更不知道即使找到了,又能否救回叶知秋。
我只有一个念头:向前走,不能停。
因为停下,就意味着永失所爱,意味着余生都将活在无尽的悔恨与诅咒的阴影之下。
山路在雨夜中变得格外狰狞。寂灭山,听名字就不是什麽祥和去处,更何况是在这样的鬼天气里。风裹挟着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山林,发出呜呜的怪响,彷佛有无数冤魂在哭泣。脚下的路早已被雨水和落叶覆盖,泥泞不堪,一步一滑。黑暗中,树影摇曳,形如鬼魅。
我紧了紧身上的旧斗笠,这玩意儿在如此暴雨下几乎形同虚设,雨水早已浸透了我的粗布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走体温。但我顾不上这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叶知秋苍白的脸和那断断续续的呓语,不断在我眼前浮现,驱使着我机械地迈动双腿。
柴刀成了我唯一的倚仗,既能砍开挡路的藤蔓枝桠,也能在心理上给我一点微弱的安全感。寂灭山深处时不时传来几声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凄厉悠长,让人心头发毛。我握紧了刀柄,手心全是冷汗,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凭着七叔公模糊的指点和一股蛮劲,我在山林里跌跌撞撞地跋涉了大半夜。又累又饿,体力几乎耗尽,就在我快要绝望,以为自己会迷失在这片黑暗山林中时,前方山坳的密林深处,隐隐约约露出了一角残破的飞檐。
无相寺!
精神陡然一振,我挣扎着向那边赶去。走近了才看清,这哪里是什麽寺庙,分明是一片早已废弃不知多少年的残垣断壁。院墙倒塌大半,山门歪斜,只剩下半扇朽烂的木门在风雨中吱呀作响。庙宇的主体建筑也塌了一角,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像一头择人而噬的怪兽张开的巨口。
庙门口的石阶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旁边立着一块断裂的石碑,上面爬满了藤蔓。我拨开藤蔓,藉着偶尔划过的闪电光芒,勉强辨认出三个模糊的古字:无相寺。
就是这里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迈步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庙内比外面更加黑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残存的大殿里,几尊佛像东倒西歪,金漆剥落,露出里面漆黑的泥胎,面容在闪电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
“有人吗?”我试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荡的破庙里回荡,却只有风雨声回应。
难道那疯和尚不在?或者,七叔公记错了?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如果找不到他,叶知秋怎麽办?
我不甘心,举着从门框上掰下来的、浸了松油勉强点燃的简易火把,开始在寺庙废墟里仔细搜寻。穿过大殿,後面还有几间坍圮的僧舍。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在最角落一间勉强还算完整的禅房里,看到了一点微弱的火光。
我心中一喜,连忙快步走过去。禅房门虚掩着,我推门而入。
房内景象却让我愣住了。没有想象中仙风道骨的高僧,只有那个记忆里的疯和尚,衣衫依旧褴褛,正背对着我,蹲在一个小火塘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拨弄着塘里的炭火。火上架着一个缺了口的瓦罐,里面煮着些不知名的野菜,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头。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但那双眼睛,依旧是那样浑浊中透着犀利,彷佛能看穿人心。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十几息的工夫,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嘿嘿笑了两声:“你来了。”
语气平淡,就像早知道我会来一样。
“大师!”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也顾不上地上的灰尘和冰冷,急切地说道:“求大师救命!当年的预言……应验了!有个姑娘,因为我……现在危在旦夕!她高烧不退,嘴里念着‘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求大师指点,如何才能救她?”
和尚听完,并不答话,只是继续用树枝拨弄着火塘。火星噼啪作响,映照着他古井无波的脸。沉默在破旧的禅房里蔓延,每一秒都像一年那麽漫长。
就在我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开口哀求时,他才慢悠悠地说道:“救她?难啊……彼岸花的诅咒,乃是天道注定的孤寂与错过。花叶永不相见,是它的命。强行靠近,必遭反噬。”
“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声音颤抖。
和尚抬起眼皮,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身体,看到了我灵魂深处的某样东西。他放下树枝,站起身,走到墙角一堆杂物里翻找起来。片刻後,他拿着一个东西走了回来。
那是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古旧的铜钵。钵体布满了绿锈,边缘还有几处磕碰的缺口,看上去毫不起眼。
“拿着。”他把铜钵递到我面前。
我茫然接过,触手冰凉沉重。
“这是……”我不解。
“明日午时,太阳最烈的时候,去寺後那眼早已乾涸的古井边。”和尚指了指禅房後面的方向,“用这钵,盛满无根之水——记住,必须是天上落下,未沾尘土的雨水。然後,将你的血,滴七滴入钵中。届时,你自会看到……你该看到的东西。”
他的话语依旧带着几分疯癫和玄虚,但我此刻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只能选择相信。我紧紧握住那个冰冷的铜钵,彷佛握住了叶知秋生还的希望。
“多谢大师!”我重重磕了个头。
和尚却摆摆手,又蹲回火塘边,恢复了那副浑浑噩噩的模样,喃喃自语道:“因果循环,缘起缘灭……看到的,未必是福;记起的,或许是劫……去吧,去吧……”
我退出禅房,靠在残破的走廊下,怀里揣着那个铜钵,一夜无眠。雨水渐渐小了,天边透出一丝微光。我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但更多的是救人的决心。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大亮,雨也彻底停了。我按照和尚的指点,绕到寺庙後院。那里果然有一口被荒草半掩的古井,井口石栏斑驳,向下望去,深不见底,只有一股阴冷的湿气扑面而来。
我抬头看天,乌云尚未散尽,但阳光已经开始努力地穿透云层。我必须在午时,阳光最盛的时候,接到无根之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守在井边,内心焦灼。终於,快到午时,一缕强烈的阳光如同利剑般劈开云层,直射下来。几乎就在同时,天空中残留的云彩缝隙里,淅淅沥沥地又落下几点雨滴,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就是现在!
我赶紧将铜钵高高举起,对准那些坠落的雨滴。雨点很小,断断续续,我费了好大劲,才勉强接了浅浅一层钵底。眼看云缝即将合拢,阳光又要被遮挡,我不敢再等。
一咬牙,我用随身携带的柴刀锋刃,在左手食指上划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对准铜钵,一滴,两滴,三滴……
当第七滴血落入钵中那点微不足道的雨水里时,异变陡生!
那混杂了我血液的雨水,突然发出了一阵低沉嗡鸣!紧接着,钵内原本浑浊的水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开始急速旋转,并且绽放出一片刺目的、妖异的红光!
红光越来越盛,将我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无数纷乱的、破碎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我的脑海!
我看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血一样鲜红的花海。每一朵花,都形态奇特,细长的花瓣反卷如龙爪,没有叶子,只有光秃秃的花茎顶着那触目惊心的红。
曼殊沙华!彼岸花!
花海中央,站着一个身穿红色长袍的男子,他的面容……竟然和我有七八分相似!他眼神哀伤,凝望着远方。他的气息,非人非仙,带着一种亘古的苍凉与妖异。他,就是曼殊沙华的花妖!
画面一转,我看到了一个女子,穿着朴素的古代衣裙,在山野间采药。她的脸庞清晰起来——是叶知秋!或者说,是一个和叶知秋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她发现了这片奇特的花海,发现了那个孤独的花妖。她没有害怕,反而被他的哀伤所吸引,每日都来陪伴他,和他说话。
花妖冰冷的心,被女子的善良和温暖渐渐融化。他们相爱了。在这片被天道所忌、花叶永不能相见的禁忌之地,悄悄滋长出了一段不被允许的感情。
然而,天道无情。他们的相恋,触怒了某种至高无上的存在。画面变得昏暗,乌云压顶,电闪雷鸣。我看到天兵天将从云端降下,手持法器,要将花妖擒拿,打入轮回。而那名女子,为了保护花妖,竟毅然挡在了他的身前,被一道恐怖的天雷击中,香消玉殒……
花妖抱着女子逐渐冰冷的身体,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悲号。他的眼泪滴落在泥土中,化作了更多鲜红的彼岸花。他对着苍天立下毒誓:纵然轮回千载,魂飞魄散,他也要找到她的转世!此咒不解,花叶永不相见!而那靠近他转世之身的女子,必受其戾气反噬,重蹈覆辙!
诅咒的根源,原来在此!
红光渐渐散去,铜钵“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血水洒了一地。我踉跄着後退几步,靠在那冰冷的古井石栏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那些画面是如此真实,那股巨大的悲伤、愤怒和不甘,如同亲身经历,深深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原来,我不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少年。我是曼殊沙华花妖的转世!而叶知秋,就是当年那个为我而死的女子的今生!
我们之间的吸引,不是偶然,是跨越了千年的因果纠缠!那疯和尚的预言,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对这宿命诅咒的洞察!
可是,为什麽?为什麽转世了,诅咒依然存在?为什麽我还是会害了她?
就在我心神激荡,被这巨大的真相冲击得几乎站立不稳时,一个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在我身後响起:
“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猛地回头,只见那疯和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身後,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眼神里,不再有疯癫,只有一种深沉的、彷佛看透了千年时光的沧桑与悲悯。
“大师……这……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的声音乾涩发抖。
和尚缓缓点头:“前世孽,今世偿。彼岸花的咒怨,早已融入你的魂魄。你胸口的印记,便是明证。那女娃儿与你缘分太深,这一世再次相遇,她的魂魄自然会被你的咒怨之力吸引、侵蚀,如同飞蛾扑火。”
“那该怎麽办?难道就没有破解之法吗?”我急切地追问,心中充满了绝望後的最後一丝希望,“您给我这个铜钵,让我看到这些,总不会只是为了让我知道自己是怎麽害死她的吧?”
和尚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方层峦叠嶂的寂灭山深处,缓缓说道:“诅咒源自花妖的执念和天罚。想要破解,唯有找到当年曼殊沙华真正生根绽放的那片‘本源之地’。传说,在那里,或许还残留着一丝化解这宿怨的机缘。”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凝重起来:“但本源之地,乃是大凶之处,充斥着前世的戾气和天道遗留的禁制。此行,九死一生。而且,你必须在七日之内找到它。七日,是那女娃儿魂魄能被勉强吊住的最後期限。过了七日,大罗金仙也难救。”
七日!寂灭山深处!九死一生!
这一个个字眼,像重锤一样敲击在我心上。但我没有丝毫犹豫。
“我去!”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别说九死一生,就是十死无生,我也必须去。这不仅是为了救叶知秋,更是为了了解这段跨越千年的悲剧宿命。
和尚看着我,眼中似乎闪过一丝赞许,又或许是别的什麽复杂情绪。他从破旧的袈裟里摸索出一张泛黄的、材质非纸非帛的古老皮卷,递给我。
“这是前人留下的残图,指向本源之地的大致方位。能否找到,就看你的造化和决心了。”
我接过皮卷,入手冰凉,上面用简陋的线条勾勒着山势河流,中心处画着一朵妖异的彼岸花图案。图卷边缘还有一些模糊难辨的古字。
“多谢大师!”我再次深深一揖。
和尚摆摆手,转身蹒跚着向破庙走去,背影萧索,只留下一句飘散在风中的话:“记住,守住本心,莫被前尘妄念所迷……否则,万劫不复……”
我握紧了手中的残图和柴刀,看了一眼叶家村的方向,那里有我心爱的人正命悬一线。然後,我毅然转身,面向寂灭山那云雾缭绕、充满未知危险的深处,迈开了脚步。
前路艰险,但我不再迷茫。我知道我是谁,我知道我要做什麽。
曼殊沙华的转世,背负着千年诅咒,为了拯救今生的爱人,踏上了寻找本源之地、破解宿命之路。
这条路,注定荆棘密布,妖异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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