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蜡坊
我十六岁那年,镇上来了个做蜡烛的青姨。
她总在深夜熬蜡,蜡油里掺着谁的血。
后来失踪的孩子越来越多,娘不许我夜里出门。
可那晚我从门缝看见,她提着的灯笼——
分明是我三天前溺死的妹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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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阿生,住在南边这个憋屈的小镇上,打记事起,空气里就常年浮着一股潮乎乎、带着点儿霉味的土腥气。镇子不大,屁大点事都能嚼上好几天舌根,日子过得像一潭死水,直到我十六岁那年夏天,青姨来了。
青姨是突然出现的,就像河滩上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一块顽石。她在镇子最西头,那片据说早年闹过黄大仙、后来一直荒着的破屋子住了下来,稍微拾掇了一下,挂了个歪歪扭扭的木牌子,上头用墨笔写了三个字——“青蜡坊”。她是做蜡烛的。
镇上的女人们头几天凑在井边儿,交头接耳,说这女人来历不明,眼神勾人,不像个安分的。男人们则远远瞅着,目光在她依旧看得出窈窕的身段上打转,喉结滚动,回头却被自家婆娘拧着耳朵骂。青姨不大跟人来往,总是安静地待在她那间昏暗的铺子里。她看上去三十上下,也许更年轻些,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头的苍白,衬得那双眼睛黑沉沉的,看你的时候,像是能把你的魂儿吸进去。她身上总带着一股极淡的、奇异的香气,不是花香,也不是脂粉香,倒有点像……陈年的木头混着某种凉沁沁的草叶,闻久了让人有点头晕。
我头一回进青蜡坊,是替我娘去买照明用的蜡烛。那时候镇上还没通电,煤油也得省着用,寻常百姓家夜里大多还是点蜡烛。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里头的光线骤然暗了下去,只有柜台上一支极细的白蜡烛跳动着豆大的焰苗。光线晕开,勉强能看清四壁摆满了架子,一层一层,密密麻麻全是蜡烛。粗的像儿臂,细的如小指,白的,红的,甚至还有些说不上来的颜色,暗青的,赭褐的,在昏昧中静默地立着,像一群沉默的守卫。
空气里那股子香气更浓了,腻腻地缠上来,钻进鼻孔。青姨从柜台后的阴影里站起身,悄无声息的,吓了我一跳。她没说话,只拿那双黑眼睛看我。我磕磕巴巴地说明来意,她微微点头,转身去取货。我注意到她的手,十指纤细,白得几乎透明,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动作起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柔韧和……怪异,好像那不是手,是两条没有骨头的活物在游移。
她递给我一包用油纸裹好的普通白烛,我付了钱,指尖无意间触到她的皮肤,冰得我差点缩回来。从头到尾,她几乎没开口。我拿着蜡烛,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令人窒息的铺子。
自那以后,我夜里路过青蜡坊,总能看到后窗透出幽幽的光,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是什么粘稠的东西在锅里被慢慢熬煮。偶尔,还能闻到一丝极其古怪的、夹杂在香气里的、若有似无的腥气。镇上的闲话渐渐转了风向,开始有人说,青姨做的蜡烛不一样,特别亮,还耐点,而且那火光,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里头踏实。于是,去买蜡烛的人慢慢多了起来,虽然对青姨本人还是敬而远之,但她的蜡烛,确是一点点渗进了镇子家家户户的夜里。
可我总觉得不对劲。我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毛茸茸的感觉,盘踞在心底。她的蜡烛是好,那火光初看是温暖明亮,可盯着看久了,那暖黄里头,好像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青气,幽幽的,冷冷的。而且,点了她的蜡烛之后,做的梦都特别沉,特别乱,醒来浑身乏力,像跟人打了一架似的。
我跟我娘提过一嘴,娘当时正在纳鞋底,听了头也没抬,只含糊地说:“别瞎琢磨,人家有独门手艺罢了。夜里早点睡,别点灯熬油的。” 可我看得出来,娘自己也尽量避免用青蜡坊的蜡烛,除非实在没了存货,才让我去买上几根。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青蜡坊的生意越来越好,青姨却依旧神秘,白天很少露面,只在深夜熬蜡。那股混合着异香和微腥的气味,成了镇西头夜晚固定的标识。
变故,是从镇上的孩子开始失踪开始的。
起初是东头老李家的二小子,贪玩,傍晚没回家,家里人以为又野哪儿去了,没太在意。直到第二天还不见人影,这才慌了神,全镇人帮着找了一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过了不到三天,河边张寡妇家的小闺女也不见了,那孩子才五岁,乖巧得很,从来不会乱跑。镇上一下子炸了锅,各种猜测都出来了,有说是拍花子的流窜到了这儿,有说是掉进哪个废弃的窖井里了,更有胆子小的,偷偷议论,是不是……撞了邪。
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都开始严加看管自己的孩子,太阳一下山,就赶紧喊回家,闩上门,不敢再让孩子在外头逗留。我娘也再三叮嘱我,天黑之后,绝对不准出门,尤其,不准往镇西头青蜡坊那边去。她说这话时,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我嘴上应着,心里那点关于青蜡坊的疑虑,却像遇了雨的藤蔓,疯狂地滋长起来。为什么是孩子?为什么偏偏在青姨来了之后?为什么她总在深夜熬制那些气味古怪的蜡烛?那些蜡烛里,到底掺了什么?
我不敢深想,可那些念头却不受控制地往脑子里钻。
就在这当口,我妹妹出事了。
妹妹小我两岁,叫阿湘,性子跟名字一样,活泼得像只小雀儿,整天叽叽喳喳的。她不像我怕这怕那,还敢一个人跑去青蜡坊门口,扒着门缝往里瞧过,回来说里面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就闻到好闻的香味。为这,娘还狠狠训了她一顿。
三天前,她和几个小伙伴去镇子南边那条浅水河摸鱼。那条河水流平缓,最深的地方也就没过膝盖,从来就没出过事。可那天,阿湘就像是被水鬼拽了脚脖子,无声无息地就滑进了深水洼子,等旁边玩伴发现不对劲,喊大人来捞起来时,人早就没了气息。
我永远忘不了爹把阿湘湿淋淋的小身子从河里抱上来的样子,她脸色青白,嘴唇乌紫,平日里灵动的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沾着水珠,像两把小扇子,再也不会扑闪了。娘的哭声撕心裂肺,当场就晕了过去。整个家,一下子塌了天。
接下来的三天,家里被一种巨大的悲恸和死寂笼罩着。爹娘一下子老了许多,整日里以泪洗面。我浑浑噩噩的,不敢相信那个整天跟在我身后“哥哥、哥哥”叫个不停的妹妹,就这么没了。下葬那天,看着那口小小的薄棺被黄土一点点掩埋,我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死了一大块。
按照镇上的习俗,未成年的孩子夭折是横死,不吉利,丧事一切从简,也不停灵,当天就埋了。家里连她的灵位都没敢立,怕招来不干净的东西。娘把她生前所有的衣物、玩具都收了起来,锁进箱底,仿佛这样就能假装她从未存在过,就能减轻一丝半点的痛苦。
可我知道,她就在那儿,在镇外那片乱葬岗的冰冷地下。
妹妹头七的前一晚,家里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爹闷头在堂屋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呛得人直流眼泪。娘坐在妹妹生前睡过的炕沿上,呆呆地摸着那空荡荡的铺位,无声地淌泪。我胸口堵得厉害,像是塞了一大团湿漉漉的棉花,只想出去透口气,哪怕只是站在院子里。
我悄悄挪到门边,轻轻拉开一道缝,挤了出去。夜已经很深了,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冷冷地钉在天幕上。风掠过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絮语。整个镇子沉睡在黑暗中,死一般寂静。
我靠着冰凉的土墙,仰头看着漆黑的夜空,脑子里空空的,悲伤似乎都麻木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洞。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慢,很沉,一下,一下,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是从镇子西头传来的。
我猛地一个激灵,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种冰冷的预感攫住了我。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眼睛凑到了院门的那道缝隙上,向外望去。
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脚步声越来越近。
然后,一个人影,从黑暗里慢慢走了出来。
是青姨。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色的衣裙,在夜色里像个飘忽的幽灵。她手里提着一盏灯笼,正不紧不慢地沿着街道往前走。那灯笼的光……很怪,不是寻常蜡烛那种暖黄,也不是油灯昏沉的颜色,而是一种……一种幽幽的,带着点青白色的光,光线不算很亮,却异常清晰地照亮了她周身一小片地方,也映出了她的脸。她的脸色在那种光线下,白得瘆人,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捉摸的笑意。
她这么晚出来做什么?还提着灯笼?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死死地盯着她,盯着她手里的那盏灯笼。
她越走越近,几乎是正对着我家院门的方向过来了。
灯笼的光晕也逐渐扩大,那光线流淌过来,像是冰冷的溪水,漫过我的眼睛。
就在那一刻,当那青白的光清晰地照亮灯笼的灯罩时——
我看见了。
我看清了。
那灯罩……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纱布或宣纸!
那薄薄的,带着点微透明质感,隐约透出底下五官轮廓的……分明……分明是一张人脸!
而且,那张脸……那眉眼,那鼻梁,那紧紧抿着的、失了血色的小嘴……那弧度,那熟悉的模样……
是我妹妹阿湘!
是我三天前才亲手埋进土里的妹妹阿湘的脸!
那张脸被撑开了,绷紧了,做成了灯罩,透着青幽幽的光。火光在内部跳跃着,映得那双空洞洞的眼窝部位,似乎有光影在流动,像是……像是她还在眨着眼睛!脸颊的皮肤在光下显得异常光滑,甚至还能看到几颗她生前调皮时磕碰留下的小小疤痕的淡影!
“嗡”的一声,我的脑子像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回心脏,撞得我胸口剧痛,几乎要炸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恐惧、恶心和滔天愤怒的寒意,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四肢百骸,让我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停滞了。
青姨……她用我妹妹的脸……做了灯笼!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脚步微微一顿,头朝我家院门这边偏了偏。
我猛地缩回头,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门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得肋骨生疼,声音大得我怀疑整条街都能听见。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生怕漏出一丝声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强忍着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
恐惧。无边的恐惧。还有那噬骨的恨意。
我不知道她在门外停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脚步声再次响起,慢慢地,朝着镇子更深处去了。
那青白色的、幽冷的光,也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黑暗里。
我浑身脱力,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冰冷的土地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我却感觉不到。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得得”的声响。脑子里反复闪现着刚才那噩梦般的一幕——妹妹的脸,在青幽幽的光里,无声地望着我。
阿湘……我的妹妹……她死了都不得安生……被做成了……灯笼!
青姨!那个妖妇!
我不知道在地上瘫坐了多久,直到四肢都冻得麻木了,才挣扎着爬起来。我不敢点灯,摸着黑,跌跌撞撞地回到屋里。爹娘的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他们显然也还没睡。
我躺在冰冷的炕上,睁大眼睛看着屋顶的黑暗,妹妹那张成了灯罩的脸,在她亲手制作的青白光晕中,不断地在我眼前晃动,对我无声地诉说着她的痛苦和冤屈。泪水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浸湿了枕头。但我死死咬住被角,不让自己哭出声。
不能告诉爹娘。他们承受不住第二次打击了。娘要是知道,怕是当场就能疯了。
这个秘密,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滋滋作响。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一定要弄清楚,青蜡坊里,到底藏着怎样骇人听闻的秘密!我要为妹妹报仇!为那些失踪的孩子报仇!
第二天,我像个游魂一样,强打着精神。爹娘沉浸在悲伤里,没有察觉我的异样。我借口去散心,走出了家门。
白天的镇子,似乎恢复了一点生气,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人们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着,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安。我听到有人在说,昨夜又有一户人家丢了孩子,是更夫老孙头家的小孙子,才三岁,昨晚睡在炕上,早上醒来就不见了踪影,门窗都好好的。
我的心狠狠一沉。昨夜……青姨提着那盏灯笼……
我状若无意地溜达到镇西头,远远看着青蜡坊。那间破屋子在白天看来,依旧阴森,门窗紧闭,悄无声息,像一头蛰伏的、打着盹的怪兽。那股奇异的香气,似乎淡了些,但依旧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里。
我绕到屋子后面,那里杂草丛生,几乎能没过膝盖。我仔细搜寻着,希望能找到一点线索。在靠近后墙根的地方,我发现了一些凌乱的脚印,还有……几滴已经干涸发黑的、黏糊糊的印记,溅在草叶和土坷垃上。我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凑到鼻尖闻了闻。
一股极其微弱的、被草木土腥气掩盖了的……血腥味!
我的胃又是一阵抽搐。果然!那些传闻,我的猜测,恐怕都是真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幽灵一样,在青蜡坊附近徘徊。白天观察进出的人(虽然几乎没有),晚上则躲在不远处的草垛或者树后,死死盯着那扇透出幽光的后窗。我听到里面熬煮蜡油的咕嘟声似乎更响了,闻到那股混合香气里的腥气,似乎也更重了些。
我注意到,青姨每隔两三天,会在深夜提着灯笼出去一趟,有时候是空手回来,有时候则会背回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用黑布裹着的长条包袱。那包袱的形状……我不敢细想。
恐惧和愤怒在我心里交织、燃烧,几乎要将我吞噬。但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不能贸然行动,打草惊蛇。青姨太诡异了,我根本不知道她有什么邪门的手段。
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潜入青蜡坊,找到确凿证据的机会。
机会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夜晚来临了。乌云遮住了星月,雨声淅淅沥沥,掩盖了所有的声响。我看到青姨像往常一样,提着一盏新的、散发着青白幽光的灯笼(那光晕里,似乎映出一张更稚嫩、扭曲的小脸轮廓),悄无声息地出了门,消失在雨幕中。
就是现在!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手脚因为紧张而冰凉。我深吸一口气,从藏身的树后闪出,猫着腰,借着雨声和夜色的掩护,快速接近青蜡坊的后墙。
后窗关着,但从破损的窗纸缝隙里,透出更加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腥香气味,还有隐约的、咕噜咕噜的沸腾声。我试着推了推窗户,纹丝不动,显然是从里面闩上了。
我绕到前面。铺面的木门紧闭着,挂着一把看起来就很结实的铜锁。我失望地正准备放弃,却忽然注意到,门轴似乎有些松动。我蹲下身,用手抵住门板,用力往上一抬,再往里一推——
“吱呀——”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寂静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的摩擦声。
门,竟然被我推开了一道窄缝!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瞬间扑面而来!那不再是门外闻到的那种淡香,而是极其混杂、极其浓腻的怪味——浓郁的、甜腻的蜡油味,刺鼻的、带着铁锈气的血腥味,还有那股熟悉的、凉沁沁的异草香,以及一种……像是很多东西腐烂了的、难以形容的恶臭!几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肉眼几乎可见的、粘稠的浊流,狠狠撞进我的鼻腔、喉咙,直冲脑门!
我强忍着剧烈的恶心和眩晕,侧着身子,艰难地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里面一片漆黑,只有屋子最深处,似乎有一点微弱的光源,映照出一个模糊的门洞轮廓——那应该是通往熬蜡作坊的内间。外间铺面里,那股混杂的恶臭更加浓烈,几乎让人无法呼吸。我摸索着,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
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夜光,以及内间透出的那点模糊光晕,我勉强能看清外间的情形。架子上依旧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蜡烛,但在黑暗中,它们不再像沉默的守卫,而像是一根根竖立的、苍白的手指,或者……墓碑。
我的脚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哐当”一声轻响。我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僵在原地,屏息凝神听了半晌,除了内间持续的咕嘟声,再没有别的动静。
我继续往里走,靠近那个通往内间的门洞。那光晕就是从门帘的缝隙里透出来的。浓烈的热气和怪味也是从里面涌出。
我颤抖着,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将那块厚重的、油腻腻的门帘,掀开了一条小缝。
一股灼热的气浪混合着更呛人的腥臭扑面而来,我眯起眼睛,朝里面望去——
只看了一眼,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四肢百骸一寸寸变得冰冷僵硬。
那里面,是一个人间炼狱。
屋子中央,架着一口巨大的铁锅,锅底下柴火正旺,锅里面,浓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在剧烈地翻滚着,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不断有白色的油脂和不明杂质浮沉起落。那颜色……那根本不是什么蜡油!那分明是……血!混合着融化的、不知是什么的脂肪和组织!
而在锅台旁边,是一个长长的、沾满暗红污垢的木案板。案板上,散乱地放着一些……我无法形容的东西。几段白森森的、细小的人类骨骼!一团纠缠在一起的、黑乎乎的毛发!还有几张……被剥离下来的、薄薄的、带着残留血肉的……人皮!就那样随意地堆叠着,像废弃的抹布。其中一张小脸的轮廓,依稀可辨,圆睁着空洞的眼窝,嘴角扭曲,仿佛在无声地尖叫。
墙角堆着几个敞开的麻袋,里面露出的……是更多孩童的残肢断臂,扭曲变形,颜色青紫。
墙壁上,地面上,溅满了已经变成黑褐色的、干涸的血迹,层层叠叠,触目惊心。
而在屋子另一头的架子上,则整齐地摆放着许多已经做好的蜡烛。那些蜡烛,颜色各异,但都透着一股子不祥的光泽。有的里面,似乎还凝固着一些……细小的、像是血管或者神经的暗色纹路。
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青蜡坊的蜡烛为什么那么“好”,火光为什么那么“特别”。
那是以孩童的血肉尸骨为原料,混合着某种邪异的草木,熬制出来的……人脂烛!
那些失踪的孩子……原来都在这里!都被……
“呃……”一声极度的恐惧和恶心冲上喉头,我死死捂住嘴巴,却控制不住身体的剧烈颤抖,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内间那口沸腾的大锅后面,一个黑影,缓缓地、缓缓地站了起来。
是青姨!
她不是出去了吗?!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身上穿着一件深色的、被血污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围裙,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沾着几点暗红的血渍。她手里,正拿着一柄细长的、闪着寒光的剔骨刀!
她显然听到了我刚才弄出的声响,也看到了掀开门帘的我。
她抬起头,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穿过弥漫的蒸汽和血腥,精准地锁定了我。那里面,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如同打量一件死物般的漠然。嘴角,竟然慢慢勾起了一抹诡异的、扭曲的弧度。
“哦?来了个小客人。”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朽木,在这充满血腥和死亡气息的屋子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我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只有一个字——跑!
我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朝着来时的门缝冲去!身后传来青姨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还有那剔骨刀拖在地上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刺啦”声。
“既然来了……”她那阴森的声音如影随形,“……就留下吧。你的皮相不错,正好,可以做一盏……新的灯笼。”
我疯了一样撞开那道门缝,冲进外面的雨幕中。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稍微唤醒了一丝麻痹的神经。我拼命地跑,不敢回头,沿着泥泞的街道,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身后,那脚步声似乎不疾不徐,却始终缀着,怎么也甩不掉。那“刺啦、刺啦”的拖刀声,混合着雨声,像是催命的符咒,紧紧贴在我的耳后。
我甚至能闻到,那股浓烈的、带着她身上寒气和血腥味的异香,正从后面快速逼近!
她追上来了!
眼看就要到我家院门了,那扇薄薄的木门,此刻仿佛成了生与死的界限。
就在我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门板的那一刻——
一只冰冷、粘腻的手,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从后面扼住了我的脖颈!
那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肤,扼断了我所有的呼吸和呼救!
我徒劳地挣扎着,双脚离地,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青姨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冰冷滑腻的声音:
“不听话的孩子……蜡烛……才会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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