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头幼崽冰冷的尸体被彻底分解,带着浓重腥臊气的肉块被强制塞进每一个枯槁的胃囊。那味道,如同咀嚼着凝固的失败和绝望本身。短暂的、被肉食强行激发的热量在体内微弱地燃烧了片刻,旋即被更深的寒冷与空虚吞噬。猪圈空了。矮石墙内只剩下被血水浸透发黑、又被踩踏得狼藉不堪的干草,以及空气中久久不散的、混合着血腥、苦艾和幼崽临终排泄物恶臭的死亡气息。石猴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沉默地清理着那片狼藉,每一次铲起污物,动作都沉重得如同在挖掘坟墓。他再也没朝那个角落看过一眼。
沟壑内的气氛比之前更加凝滞。苦涩的薯糊糊重新成为唯一的口粮,份量却因为之前“救猪”的消耗和那“减掉的一成”而变得更加稀薄。饥饿如同跗骨之蛆,啃噬得更加深入骨髓,连带着灵魂都似乎被抽干。对草叶决策的质疑和潜藏的怨恨并未消失,只是被更深的绝望和生存的本能强行压进了麻木的躯壳深处。每一次分发食物时,那些投向草叶的、混杂着复杂情绪的目光,都让她如同置身冰窖。
秦霄意识深处,那幅因猪圈惨剧而彻底展开的“动物驯化与疫病防治”图谱,冰冷而清晰地烙印着。每一个环节的失败都如同带血的警示:营养的绝对匮乏是根基的崩塌;清洁隔离在资源极限下是奢望;应激反应足以致命;未经筛选驯化的野性物种脆弱不堪……这些知识,是用三头幼崽的生命和部落七日无谓的煎熬换来的,沉重得令人窒息。草叶坐在熄灭的篝火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陶片上残留的、早已冷却凝固的油脂,那腥膻的气味顽固地附着在皮肤上。她看着自己那双被苦艾汁染绿、被冻疮和劳作撕裂的手掌,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指引”的重量和代价。那不再是模糊的、带着神性的启示,而是沾满血污、充满冰冷逻辑的残酷契约。她必须更谨慎,更冷酷。
就在这死水般的绝望中,一场突如其来的、狂暴的春雷暴雨,如同上天的鞭笞,狠狠抽打在鹰部落残存的栖息地上。
起初是遥远天际沉闷的滚雷,如同巨兽压抑的咆哮。紧接着,墨汁般的乌云以摧枯拉朽之势吞噬了惨白的天空,狂风卷着刺骨的雨雪冰粒,如同无数疯狂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沟壑的岩壁、矮墙和每一个蜷缩避难的族人身上!气温骤降,冻雨敲打在皮肤上,瞬间带走仅存的热量,引发一阵阵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快!加固遮蔽!护住火种!”疤脸的嘶吼在狂风的咆哮中显得微弱而破碎。
人群在求生本能驱使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兽皮、草席、甚至身体——死死压住那些用来遮风挡雨的简陋棚顶。存放火种的陶罐被层层包裹,传递着微弱却至关重要的暖意。雨水顺着岩壁和缝隙疯狂涌入,很快在低洼处汇集成冰冷的泥浆。沟壑内一片狼藉,泥水横流,绝望的哭喊声、加固遮蔽的撞击声、狂风的怒号声交织成一片混沌的地狱图景。
草叶和几个战士奋力堵住一处被狂风掀开的棚顶豁口,冰冷的雨水混杂着雪粒,无情地浇灌在她头上、脸上、脖颈里,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几乎失去知觉。就在她几乎被狂风吹倒的瞬间,眼角余光猛地瞥向沟壑西侧——那片曾经被穴熊鲜血浸透、又因苦艾疯长而被视为“凶地”的区域!
狂风暴雨中,那片墨绿色的苦艾丛被吹打得东倒西歪,坚韧的叶片在风雨中狂舞。然而,就在那片倒伏的苦艾丛边缘,靠近沟壑避风岩壁的角落,一个灰黑色的、如同小山般移动的巨大身影,猛地撞入了她的视野!
野猪!
一头成年、健硕的雄性野猪!它不知何时竟被这场狂暴的雷雨驱赶,或者干脆就是被鹰部落残存的人气吸引(在它眼中或许只是食物或威胁),误打误撞闯入了沟壑!它浑身覆盖着钢针般的粗硬鬃毛,沾满了泥浆和雨水,在昏暗中闪烁着油亮而危险的光泽。两颗巨大弯曲的惨白獠牙,如同两把沾满污泥的死神镰刀,在它粗壮的吻部两侧狰狞地探出!此刻,这头凶兽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天气和陌生环境所惊吓,显得异常狂躁!它低伏着粗壮的身体,硕大的头颅不安地左右甩动,喷吐着粗重的、带着浓烈土腥和野性膻味的白汽,四只粗壮的蹄子焦躁地刨着脚下被雨水泡软的泥地!
“野猪!是成年野猪!”负责警戒的鹿角视力受损,但他的嗅觉在雨水的冲刷下捕捉到了那浓烈的、极具威胁性的气味,发出了凄厉的警报!
“抄家伙!”疤脸独眼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仅存的左臂猛地抓起倚在岩壁旁的一根前端削尖、用作拒马的粗硬木棍!其他还能动弹的战士,也挣扎着抓起手边能用的石斧、木矛,脸上混杂着恐惧和一种被饥饿逼出来的、扭曲的疯狂杀意!沟壑内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和临战的紧张所笼罩!这头闯入的成年野猪,是比穴熊战士更可怕的威胁!它巨大的冲撞力和锋利的獠牙,足以瞬间撕裂任何挡在它面前的脆弱躯体!
就在这千钧一发、血腥冲突即将爆发的瞬间,草叶的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了那头焦躁野猪的下半身!确切地说,是钉在了它那两只如同铁铲般、正在疯狂交替刨动着泥泞地面的前蹄上!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抽打着她的脸,视野模糊,但那野猪前蹄的动作却在她眼中被无限放大、放慢!
刨!
深掘!
拱!
带着巨大力量的前蹄,如同两把不知疲倦的犁铲,每一次深深地插入被雨水浸透、变得松软的泥土中,都带起一大片湿滑粘稠的泥浆!泥土被它强健的腿部力量轻松地翻开、掘起、甩向身后!它并非在攻击,更像是在发泄无处安放的惊惧和狂躁!它粗壮的脖颈随着每一次拱土的动作而起伏,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意味的“呼噜”声。泥点飞溅,落在它粗硬的鬃毛和旁边倒伏的苦艾茎秆上。
草叶的心脏,如同被那野猪有力的前蹄狠狠刨了一下,骤然停止了跳动!呼吸瞬间凝滞!
一个模糊的、带着强烈冲击力的意念碎片,如同被这原始而狂野的画面所引爆,猛地在她脑海中炸开!那并非来自秦霄清晰的知识图谱,更像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被眼前景象点亮的、原始而模糊的顿悟!
“土…被…拱开…”
“翻…起…”
“松…了…”
“根…能…扎…深…”
“苗…能…长…壮…”
这念头如同闪电划破她意识中混沌的迷雾!她猛地想起了鹰部落过去在坚硬冻土上播种的艰辛!石片、骨片费力地划开浅浅的沟槽,撒下珍贵的种子,然后…然后只能听天由命!冻土坚硬如铁,种子挣扎着发芽,脆弱的根须往往只能在表层艰难盘绕,稍微一点干旱或风雨,就能轻易摧毁那点可怜的生机!收获?那点微薄的收获,不过是天地偶然的恩赐!
而眼前这头狂躁的野猪,它那无意识的本能行为,却在松软的泥地里,轻易地翻开了如此深厚的土层!那被它蹄子翻开的泥土,不再是死板的一块,而是变得松散,充满了空隙!她甚至能看到几段被它无意中拱断的、纤细的苦艾根须暴露出来,在雨水中微微颤动!
松土!让泥土变松软!让根能扎下去!
这个简单到近乎原始的概念,如同惊雷,在她被饥饿、寒冷和失败折磨得近乎麻木的心灵深处轰然炸响!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狂喜、震撼和巨大荒谬感的战栗,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部落费尽心力,牺牲巨大想要驯养的幼崽,最终化为了绝望的哀鸣。而它们的成年同类,这头带来死亡威胁的闯入者,却在无意中用最野蛮的方式,向她展示了大地可能孕育更多生机的秘密!
“别动!都别动它!”草叶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寒冷而剧烈颤抖,甚至带上了破音,在风雨的咆哮中显得异常尖锐和突兀!她猛地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挡在了疤脸和几个正准备投掷木矛的战士面前!
疤脸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顿,削尖的木棍差点脱手!他独眼惊愕地瞪着草叶:“你疯了?!那是成年公猪!獠牙能捅穿你的肚子!”
“看它的蹄子!看它拱土!”草叶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疯狂流淌,她的手指死死指向野猪那两只依旧在泥泞中疯狂翻搅的前蹄,“它在翻土!它在松土!就像…就像我们想用石片挖坑!但它…它做得多轻松!多深!”
所有人都愣住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头野猪依旧焦躁不安,对即将降临的危险毫无察觉,依旧本能地用前蹄在泥地里疯狂地刨掘着,每一次动作都带起大片的湿泥,在它身后堆积起一个小小的泥丘。它拱过的地方,原本板结或被踩实的泥地,变得坑坑洼洼,泥土明显变得松散、翻起。
“松…松土?”石猴拖着伤腿,茫然地看着那片狼藉的泥地,又看看自己因长期挖掘而布满老茧和裂口、此刻在寒冷中刺痛不已的双手。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火星,在他绝望的心底闪烁了一下。过去播种时,手指在坚硬冻土上抠挖的剧痛和徒劳感,瞬间涌上心头。
“那又怎样?!”之前那个眼冒绿光的战士喘着粗气吼道,手中的石斧指向野猪,“不杀了它,等着它发狂撞死我们吗?杀了它,就有肉!大块的肉!”
肉的诱惑,在饥饿的深渊面前,比任何启示都更具冲击力!几个战士眼中的杀意再次升腾!
“它能翻土!比我们快十倍!深十倍!”草叶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执着,雨水和泪水混合着从她脸上滑落,她死死盯着那头野猪,仿佛在看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让它拱!让它把这片地都拱一遍!然后…然后我们播种!种子就能长得好!就能有更多吃的!比它身上这点肉…多得多!”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混乱和难以置信!让这头凶兽活着?还让它拱地?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被猪吓傻了吗草叶?!”那战士厉声嘲笑,“它拱完了地,第一个拱死的就是你!”
“用木矛!把它往沟壑外面赶!”疤脸的声音如同闷雷炸响,瞬间压下了争论。他独眼闪烁着权衡利弊的冰冷光芒。草叶的“松土”念头太过荒谬,但眼前这头野猪确实危险。强行猎杀,在族人普遍虚弱的情况下,必然付出惨重伤亡。驱赶,是代价最小的选择。
几根前端削尖的木矛,带着战士最后的力气和恐惧,呼啸着掷向野猪!
“嗷——吼!!!”
木矛并未刺中要害,但狠狠扎在野猪厚实的肩胛和臀部!剧痛和巨大的惊吓彻底点燃了这头猛兽的凶性!它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巨大的身躯猛地人立而起,沾满泥浆的獠牙在昏暗中划出惨白的光弧!它猩红的小眼睛瞬间锁定了攻击的来源——疤脸和那几个投矛的战士!
后蹄猛蹬!泥浆爆射!它如同失控的攻城锤,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人群最密集的、同时也是存放火种和珍贵陶器的方向,狂猛地冲撞过来!那气势,足以碾碎任何挡路的血肉之躯!
“散开!快散开!”疤脸厉吼,拖着残躯奋力向侧旁翻滚!
人群尖叫着四散奔逃!混乱中,有人被绊倒,有人被撞飞!绝望的哭喊响成一片!
就在这电光火石、灾难降临的瞬间!草叶的目光却死死锁定了野猪冲锋的路径!它的目标,赫然是沟壑西侧那片被它自己刚刚拱得松软狼藉、又被苦艾丛半遮半掩的泥泞之地!
“往西!引它往西!让它拱西边!”草叶用尽毕生力气嘶喊,声音尖锐得如同裂帛!她甚至不顾一切地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野猪冲锋路径前方的空地,试图制造声响干扰!
或许是剧痛让它失去了精准的方向感,或许是草叶那微不足道的干扰起了作用,又或许只是它狂怒中本能的冲锋路径发生了微小的偏移…那头发狂冲锋的野猪,在即将撞入人群的最后一刻,庞大的身躯带着恐怖的惯性,猛地一头扎进了沟壑西侧那片它之前刚刚拱过、泥土最为松软的苦艾丛边缘!
“轰隆——哗啦!”
巨大的冲击力让它如同犁头般狠狠铲进松软的泥地里!它硕大的头颅和强健的前半身瞬间陷入泥浆!被它拱松、又被雨水泡透的泥土根本无法承受这种冲击!泥土如同喷泉般向两侧猛烈炸开!大片的苦艾丛被连根带起,混杂着泥浆飞上半空!
野猪发出惊怒交加的狂吼,四蹄疯狂地蹬踏挣扎,试图从这陷住它的泥坑里挣脱出来!它每一次挣扎,都带起更多的泥浪,将身下的土地搅动得更加稀烂、更加松软!那场面,如同一头失控的泥浆怪兽在疯狂地翻搅大地!
草叶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不顾飞溅的泥点,死死盯着野猪挣扎的那片区域!在它疯狂蹬踏和翻滚下,那片原本就松软的土地,被彻底搅得天翻地覆!泥土被翻起、打散、混合着雨水和植物残骸,形成了一大片深达半臂、极其疏松的泥泞!
“就是现在!趁它陷住!赶出去!”疤脸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再次怒吼!
更多的木矛、石块如同雨点般砸向陷在泥坑里挣扎的野猪!它狂怒地甩着头,甩掉泥浆,獠牙扫断了几根掷来的木矛,但陷在泥中的后半身让它行动严重受限。在持续的攻击和巨大的恐慌下,它终于放弃了冲撞人群的企图,爆发出求生的蛮力,嘶吼着从泥坑里挣扎出来,带着一身恶臭的泥浆,掉头朝着沟壑入口的方向,狼狈不堪地冲了出去,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危机解除。
但沟壑内一片狼藉,泥水横流,惊魂未定的人们喘息着,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后怕。
草叶却如同离弦之箭,在野猪消失的瞬间,不顾一切地冲向了那片被野猪彻底“耕耘”过的狼藉之地!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泥浆,她重重地跪倒在泥泞中,伸出颤抖的双手,狠狠插入那片被野猪疯狂搅动过的、松软得如同稀粥般的泥土里!
冰冷、滑腻、毫无阻碍!
她的手指,轻松地没入泥土深处,一直没到手腕!没有遇到任何坚硬的阻碍!她用力抓了一把泥土,捧到眼前。雨水冲刷下,那泥土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深褐色,细腻而松散,里面夹杂着被翻出来的细小根须、腐烂的草叶碎屑,甚至能看到小小的孔隙!这和她记忆中那种坚硬、板结、需要用石片费力刮开的冻土,截然不同!这泥土,是活的!是可以让根须轻松钻进去的!
“松…松土…”草叶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颤抖。她猛地抬起头,布满泥浆的脸上,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野火般的光芒!她看向惊魂未定、围拢过来的族人们,声音因激动而拔高,穿透了风雨:
“看到了吗?!它拱过的地方!土是软的!是松的!像寒潭底的淤泥!”
“种子!种子撒在这样的土里!根能扎下去!能扎得很深!”
“苗!苗就能长得壮!能扛住风雨!”
“我们能种出更多!多得多的粟!多得多的苦艾!多得多的…一切能吃的!”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冰水的烙铁,在死寂的人群中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松土?像野猪那样拱?”石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布满老茧的手,又看看那片狼藉松软的泥地,眼神剧烈闪烁。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如果…人也能这样“拱”地呢?
“可…可那是野猪!是凶兽!我们…我们怎么弄?”一个老妇人看着自己枯瘦如柴的手臂,绝望地摇头。
“用木棍!”草叶猛地站起,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她快步冲到沟壑边缘,那里散落着之前用来加固棚顶、被狂风吹断的、手臂粗细的树枝!她捡起一根相对笔直、前端断裂处还算尖锐的树枝,拖着它回到那片被野猪“耕耘”过的泥地旁。
她双手紧握木棍粗糙的末端,模仿着记忆中野猪拱土时前蹄深掘的动作,将棍子前端那还算尖锐的断裂处,狠狠插入松软的泥土中!
“嘿!”她用尽全身力气,借助身体的重量和腰部的扭转,猛地将木棍向后撬动!
一大块湿润松软的泥土,被木棍前端轻松地撬起、翻开!虽然远不如野猪拱起的泥浪那般壮观,但相比于过去用石片费力刮挖出的浅沟,这效率已然是天壤之别!
“看!就这样!”草叶喘着粗气,脸上混合着泥浆和汗水,眼中却燃烧着兴奋的火焰,“用棍子!插进去!撬起来!把硬土撬松!把死地翻活!”
她将那根沾满泥浆的木棍高高举起,如同举起一面战旗:
“不用等野猪!我们自己来!”
“用我们的手!用我们做的棍子!把部落周围的地!都翻一遍!都撬松了!”
“然后!把种子!撒下去!”
人群彻底被震撼了!看着草叶手中那根沾满新鲜泥土、撬开了大地坚硬外壳的简陋木棍,再看看那片被野猪和她亲手撬开、变得松软深沉的泥地…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可能性,如同破土的幼苗,在每一个被饥饿和绝望冰封的心灵深处,顽强地顶开了坚硬的冻土!
疤脸拄着木棍,独眼死死盯着那片松软的泥土和草叶手中的木棍,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踏前一步,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响彻沟壑:
“挖!都给我挖!”
“能动的!都去找棍子!磨尖头!”
“照着草叶的法子!撬!撬松了这片凶地!撬松了沟口那片坡!撬松了所有能种东西的地方!”
“撬松了土!种下种子!我们…才有活路!”
最高武力的命令,如同点燃干柴的火星!求生的本能,被这“松土”带来的、触手可及的巨大希望所彻底点燃!麻木和绝望瞬间被一种狂热的、近乎病态的干劲所取代!
沟壑内爆发出一阵混乱而亢奋的骚动!所有还能动弹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如同疯了一般,扑向散落各处的树枝、木棍!没有工具?用石斧砍!用石片削!用牙齿啃!他们不顾冰冷的雨水和泥泞,不顾身体的虚弱和伤痛,拼命地将手中能找到的任何一根木棍的前端,用尽一切办法弄尖、弄硬!
很快,第一批简陋到极致的“木耒(lěi)”被制作出来——不过是一根手臂或一人高、前端被磨尖或砸劈出些许刃口的粗糙木棍。
石猴拖着伤腿,第一个冲到了那片被野猪和草叶“示范”过的松软泥地边缘。他双手紧握一根前端被他用石斧费力劈出尖茬的木棍,学着草叶的动作,狠狠将尖端插入泥土!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借助身体的重量和腰部的力量,猛地向后撬动!
“噗嗤!”
一大块深褐色的、湿润的泥土被轻松撬起,翻转过来!露出了下面更加湿润、颜色更深的新土!泥土特有的、带着生机的腥气扑面而来!
“成了!真的成了!”石猴看着那块被翻开的泥土,激动得浑身发抖,声音带着哭腔!这比他过去用石片刮挖一百次还要深!还要轻松!
榜样就是力量!瞬间,几十个手持各种简陋“木耒”的族人,如同扑向猎物的狼群,涌向了那片象征希望的“凶地”!他们学着石猴的样子,笨拙而狂热地将手中的木棍插入泥土,然后奋力撬动!
“嘿哟!”
“撬啊!”
“翻松它!”
此起彼伏的号子声、木棍插入泥土的噗嗤声、泥土被撬起的哗啦声、以及人们粗重的喘息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死寂和哀鸣,响彻在风雨渐歇的沟壑上空!冰冷的雨水浇不灭他们眼中那团名为“希望”的火焰!
草叶站在泥泞的边缘,看着这片如同沸腾般的劳作景象。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滴落,混入脚下的泥浆。她的双手因刚才的撬动而微微颤抖,虎口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那是木棍粗糙表面摩擦出的新伤。然而,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巨大疲惫和更深层次亢奋的情绪,在她心中激荡。
她成功了。用一次死亡威胁换来的野蛮启示,点燃了整个部落的求生之火。松土的概念,如同野火燎原,被强行植入了这片绝望的土地。
然而,看着那些在泥泞中奋力撬动、动作生涩笨拙、不时有人因体力不支或木棍断裂而踉跄摔倒的族人;看着他们枯槁的身体在寒雨中瑟瑟发抖却依旧疯狂劳作的背影;看着那片被无数木耒反复撬动、渐渐变得松软却也更加泥泞狼藉的土地……草叶心底那点刚刚升起的亢奋,迅速被一种冰冷的、沉重的现实感所覆盖。
这仅仅是开始。撬松这片“凶地”只是微不足道的第一步。要将这“松土”的野望推广到更大范围,需要多少人力?需要多少时间?需要多少坚韧的、不会轻易折断的“木耒”?部落这些虚弱到极点的躯体,能支撑多久?而距离适合播种的时节,还有多久?他们来得及吗?
秦霄意识深处,那幅因“松土”概念而瞬间点亮并疯狂延伸的“原始农业技术”图谱,正闪烁着冰冷而复杂的光芒。松土(耕作)是基础,但紧接着便是选种、播种深度与密度、灌溉、除草、病虫害……每一个环节都如同锁链上的环节,环环相扣,稍有不慎便是前功尽弃。而最基础的“工具”环节,图谱上清晰地标注着:木耒(当前)→ 石耜(需坚硬石材)→ 骨耜(需大型兽骨)→ 青铜耒耜(金属冶炼)……每一个箭头,都意味着巨大的技术鸿沟和资源门槛。
希望如同野火,点燃了沟壑。但草叶站在泥泞中,看着眼前狂热却无比脆弱的景象,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希望之下,是更加冰冷、更加深不见底的生存深渊。引导部落前进,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每一步,都伴随着坠落的风险。
第八十七根绳结,浸透了狂暴雷雨的冰冷、野猪獠牙的腥膻、泥浆翻涌的土腥、木耒撬动大地时的沉闷钝响、以及草叶虎口处被磨破渗血的刺痛,被草叶用沾满湿冷泥浆、微微颤抖的手指,死死系紧。它不再仅仅铭刻一个启示,更凝固着一个部落向大地发起的第一场笨拙而悲壮的挑战。绳结粗糙的表面,仿佛还残留着泥土被强行撬开时那沉闷的呻吟。
蹄痕深,泥浪翻,是凶兽的无心插柳,点破天机一线。
木耒举,号子起,是羸弱之手,向冻土发起的第一场悲怆的攻坚。
沟壑深处,秦霄眉心那道深壑,在泥土被撬开的沉闷声响与草叶掌心磨破的血腥气双重刺激下,无声地、又**裂开了一道更深、更清晰的缝隙**。冰封的意识深处,那幅关于“原始农业技术”的庞杂图谱轰然展开,每一个技术节点(工具、土壤、播种、灌溉)都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尤其是“工具”分支上,“木耒”的脆弱与局限,如同一个刺眼的红色警示符,在沉眠巨人的意识中尖锐地闪烁起来。沉睡的巨人,在泥土的腥气与手掌的刺痛中,攫取了关于“改造自然”本质的第一课——那并非神迹,而是以血肉、意志与简陋工具书写的,与大地之间漫长而残酷的角力。而这场角力,才刚刚拉开染血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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