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怪物上船那天,黄浦江的雾特别浓,浓得连对岸的桅杆都看不清。姜山媳妇拎着个布包赶来,里面是刚烙好的葱油饼,还冒着热气,她把布包往老怪物怀里塞,笑盈盈的:“怪老头,路上垫垫肚子,等你回来,我再给你烙,多加葱花。”
她那时还没显怀,腰身细细的,梳着光溜溜的发髻,鬓角别着朵新鲜的茉莉花——是姜山早上从园子里摘的,说“衬得咱媳妇比仙女儿还俊”。
老怪物咬了口葱油饼,香得直咂嘴:“等我回来,说不定能赶上喝你们的喜酒。”他瞅了瞅姜山,挤眉弄眼,“抓紧点,争取我回来时,能抱上大胖小子。”
姜山挠挠头,脸有点红,拍了拍媳妇的肩:“听见没?怪老头等着喝喜酒呢。”
媳妇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眼里的笑却藏不住,像雾里的光:“怪老头放心,等你回来,保准让你抱上娃。是男是女都给你当徒弟,学你那能打大蛇的本事。”
姜念蹲在码头的石阶上,手里攥着根断矛——是当年杀蛇时留下的,被她磨得锃亮。她抬头朝老怪物喊:“师傅!你可记着回来!我哥说了,等有了娃,让你给取名字!”
“忘不了!”老怪物挥挥手,嘴里还嚼着葱油饼,“男娃叫‘镇洋’,女娃叫‘守江’,保准比你们起的强!”
船开了,破开浓雾,像把剪刀剪开块白绸子。姜山媳妇站在码头上,把茉莉花摘下来,对着船影扔过去,花瓣落在雾里,悄无声息,像个轻飘飘的念想。
“早点回来啊!”她对着雾喊,声音被风揉碎了,散在江面上。
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后来会怀上承儿,会摸着肚子给孩子讲“怪老头”的故事,说他能在云里睡觉,能喝仙酒,说他回来时会带瑶池的桃花蜜;更不知道,等那桃花蜜真的带回来时,她早已化作了坟头的一抔土,连承儿都成了海里的魂,只留下“还我河山”四个字,刻在姜山的心尖上。
姜山攥着媳妇的手往回走,雾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他笑着说:“等怪老头回来,咱娃都能打酱油了,到时候让他骑在我脖子上,给怪老头敬酒。”
媳妇抿着嘴笑,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小腹上,那里还平平的,却像藏着颗种子,正等着春风,等着岁月,慢慢发芽。而他们都以为,老怪物的“十年”,足够等这颗种子长成参天大树,足够等他回来,看一眼枝繁叶茂的模样。
姜山颤巍巍地从床底下拖出个陶坛,坛口的泥封一启,醇厚的酒香立刻漫了开来——这是他埋在榕树下三十年的女儿红,当年本想等承儿成家时喝,如今却成了送老怪物的践行酒。
“还是你小子懂事。”老怪物一把夺过陶坛,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襟,他咂咂嘴,眼里却没多少笑意,“不过我在这儿待不长,天上那帮仙女还等着我还情债呢。”
姜山刚给自己斟了杯,闻言手顿了顿:“情债?”
“少打听。”老怪物白了他一眼,酒气混着仙气飘过来,“看在你这坛好酒的份上,送你场姻缘。明天我回天上,就月老老那老东西的红线簿上给你偷偷添一笔,保准让你再娶个知冷知热的媳妇,还能给你生个儿子。”
“老怪,你这是喝多了说胡话。”姜山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我都快七十了,黄土埋到脖子,还娶媳妇生儿子?传出去能让人笑掉大牙。”
“笑个屁!”老怪物把陶坛往桌上一顿,酒溅出几滴,在桌面上凝成小小的水珠,“你身上那龟甲,仔细数数是不是七片?七片甲,七子命,你命中该有这个儿子。就叫姜八能,听着俗,命硬,能扛住这辈子的苦。”
姜山摸了摸怀里的龟甲碎片,七片,不多不少,是他这些年一片一片捡回来的。他沉默了,手里的酒杯晃了晃,酒液里映出自己满头的白发。
“别愣着。”老怪物踹了他一脚,“把你这些年的事,从黄浦江祭坛到承儿战死,从你疯疯癫癫杀洋人到后来守着海边刻字,全写成书。还有我教你的龟甲秘术,那套倒着练的功夫,都给我整理成册。”
他指了指姜念的方向,阿禾正扶着姜念在院里散步:“留给你那儿子,也留给你徒弟。你这妹妹天赋太高,颠倒功练得快成仙了,在人间待不了多久。你们夫妻俩,我看也快飞升了。”
姜山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
“别不信。”老怪物又灌了口酒,“你以为这些年龟甲护着你,光是挡刀枪?那是在帮你聚仙气。等飞升那天,记住把神力注入你床头那个子木盒子——就是你从小抱着的那个,刻着‘河山’二字的。”
他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纸,上面画着个复杂的契约符号:“放上这个契约,会有后人世世代代守着它,守着你们留下的神力,守着这片土地。”
姜山接过契约,指尖触到纸时,像有电流窜过,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确实总抱着个子木盒子,后来不知塞到了哪个角落。
“来,喝口这个。”老怪物掏出个玉瓶,倒出半杯清冽的水,水里泛着淡淡的金光,“瑶池仙水,不能让你返老还童,但能让你身子骨回到三十岁的模样,扛得住接下来的事。”
姜山犹豫了一下,仰头喝了下去。一股暖流从喉咙直淌到丹田,四肢百骸像是被温水泡过,酸痛了十几年的腰突然松快了,手上的老茧似乎也变软了些。他活动了活动胳膊,竟能轻松举过头顶——这在半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年龄回不去,身子骨能支棱起来就行。”老怪物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欣慰,“娶媳妇生儿子,写书传艺,等着飞升,够你忙的了。”
姜山望着陶坛里剩下的酒,突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行,我信你这老东西一次。等我儿子生下来,我让他给你磕三个响头,就当谢礼。”
老怪物仰头喝完最后一口酒,把陶坛往地上一扔,陶坛落地的瞬间,竟化作一道金光消散了。“记着姜八能的名字!”他的声音从半空传来,带着点戏谑,“我在天上等着喝你们的飞升酒!”
姜山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半杯仙水,身上的力气一点点回来,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是希望,是责任,是那个叫姜八能的、还没出世的儿子,是那些要写进书里的、沉甸甸的岁月。
远处的海面上,月光碎成一片银,像撒了满地的星子,照着这个快七十岁的老头,突然挺直了脊梁,像当年那个举着龟甲冲向祭坛的青年。
姜山把老怪物留下的契约符小心压在砚台下,摸着下巴上白胡子子,对着油灯苦笑。写东西不难,他这辈子的经历,像黄浦江的浪,一桩桩一件件都刻在骨子里,可讨媳妇……他低头瞅了瞅自己布满皱纹的手,又摸了摸后背——仙水确实让身子骨硬朗了,可这满头白发、满脸沟壑,哪个姑娘家能看上?
“罢了,先顾着写东西。”他搬来个旧木箱,从里面翻出泛黄的纸和秃了尖的笔,油灯的光在纸上投下他佝偻的影子。笔尖蘸饱墨,悬了半天,终究没先写龟甲秘术,反而落了火烧圆明园园”五个字。
那是他十五岁那年的事。他跟着父亲不在圆明园里头做工匠,亲眼看见英法联军举着火把冲进园子,鎏金的兽首首被撬下来,字画被撕得漫天飞,有个老太监抱着个青花瓷瓶,被洋人的枪托砸倒,瓷瓶摔在地上,碎成了星星点点。那时他不懂什么叫国仇家恨,只记得父亲攥着他的手,指甲掐进他肉里,说“咱的宝贝,被抢了”。
“从这儿写起吧。”姜山喃喃着,笔尖在纸上划过,沙沙作响。他写黄浦江祭坛上的血色符咒,写龙虾张举着鱼叉冲向大蛇的背影,写承儿站在“威远号”甲板上的样子,写苏晚卿缝补那面破旗时的泪……写着写着,天就亮了,窗台上的茉莉花沾了露水,香得让人心头发颤。
他又翻出个更旧的木盒,里面是这些年搜集的碎片——圆明园园的碎瓷片,有“威远号”沉没时捞上来的铁铆钉,有承儿军靴上的铜扣,还有苏晚卿绣坏的帕子。他把这些都小心地贴在书稿里,像给历史缀上补丁。
“龟甲七片,藏着五行生克的法子……”他摸着怀里的龟甲碎片,开始写老怪物教的秘术。如何用龟甲测凶吉,如何倒练颠倒功(不是硬拼力气,是借天地之气卸力反杀),甚至写了当年自己走火入魔、靠龟甲护心才捡回条命的事。
写到末了,他想起老怪物说的“子木盒子”,在床底翻了半天,终于拖出个巴掌大的木盒,盒面刻着模糊的“河山”二字——是他三岁时抓周的物件,母亲说“抱着它,能守住咱家的根”。他摩挲着盒面,突然明白老怪物的意思:这盒子装的不是神力,是念想,是一代一代传下去的、不肯认输的劲儿。
这天傍晚,姜念带着阿禾来看他,见他趴在桌上写得入神,书稿堆得比人还高。阿禾指着门口,脆生生地喊:“舅姥爷,有个婆婆给你送饼来了!”
姜山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个穿青布衣裳的老太太,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里是刚烙的芝麻饼,眉眼和善,看着竟有点眼熟。“我是隔壁村的,姓周,听说您在写过去的事,”周老太把竹篮递过来,“我男人当年也在‘威远号’上,是承儿营长的兵,死在海里了。我想……我想给您搭个伴,帮您研墨铺纸,也算……也算陪着我男人了。”
姜山愣住了,手里的笔“啪嗒”掉在纸上,晕开个墨点。他看着周老太眼里的光,像极了当年苏晚卿望着承儿的模样,突然想起老怪物说的“姻缘”。
“你……”他张了张嘴,老脸竟有点红,“不嫌弃我这糟老头子?”
周老太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阳:“我也六十多了,还嫌弃啥?就想找个能说说话的,听你讲讲过去的事,讲讲承儿营长,讲讲……‘还我河山’。”
姜山看着她,突然抓起桌上的酒壶,是老怪物留下的瑶池仙水,还剩小半壶。他给周老太倒了杯,又给自己满上:“尝尝?这水……能让人心里亮堂。”
周老太抿了口,眼睛亮了:“真好喝。”
那天晚上,姜山接着写书稿,周老太坐在旁边给他研墨,油灯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安稳的画。他突然在书稿最后添了句:“瑰宝不在金,不在玉,在心里那点不肯忘的疼,在手里这杆不肯停的笔。”
写罢,他摸了摸怀里的龟甲,七片甲片贴着心口,暖乎乎的。他不知道老怪物说的“姜八能”会不会来,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飞升的那天,但他知道,只要这书稿在,这木盒在,那些人、那些事,就永远活着。
窗外的月光淌进来,落在书稿上,落在周老太缝补的衣衫上,落在那个刻着“河山”的木盒上,静悄悄的,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力量——像黄浦江的浪,像老怪物的仙酒,像每个普通人心里,那点“总要留下点什么”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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