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五年,初夏。
陕西的黄土高原在经历了一场浩劫之后,终于勉强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绿意,如同一个重伤初愈的病人,挣扎着显露出些许生机。
然而,这生机之下,掩盖不住的依旧是满目疮痍与深植于大地肌理之中的痛苦呜咽。
官道上,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在数名面无表情、身着普通号服兵丁的护卫下,不疾不徐地向东行驶。
车轮碾过尚未完全修复、依旧坑洼不平的土路,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吱呀声响,仿佛应和着这片土地无声的呻吟。
车帘掀起一角,海瑞那张黧黑、枯槁却线条愈发硬朗如石刻的脸庞显露出来。
他并未穿着钦差官袍,只是一身洗得发白、甚至打了两个补丁的粗布直裰,目光沉静地扫过车窗外掠过的景象。
劫后余生的村庄,零星有炊烟升起,却难见往日鸡犬相闻的喧闹。
田亩间,有农人佝偻着身躯,在稀稀拉拉的禾苗间艰难劳作,脸上看不到多少喜悦,只有一种被巨大灾难磨平了所有情绪的麻木。
远处山梁上,依稀可见地震撕裂的狰狞伤口和滑坡后裸露的黄土,如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一些简易的窝棚区依旧存在,那是朝廷赈济、以工代赈的成果,却也无声诉说着许多人依旧无家可归的惨淡现实。
海瑞的眉头紧锁着,那双眼眸深处,不再是离京时的纯粹愤怒与激昂,而是沉淀下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近乎悲凉的了然。
这半年来,他手持尚方宝剑,以铁腕甚至酷烈的手段,斩了几个贪墨赈粮、草菅人命的州县胥吏乃至佐贰官,雷厉风行地推行了陈恪那份详尽的《赈灾纲要》,确实从鬼门关口抢回了数以万计的灾民性命,初步遏制了瘟疫的蔓延,稳住了濒临崩溃的秩序。
表面上看,他完成了使命,甚至可称得上“功勋卓着”。
然而,只有他自已知道,这一路走来,是何等的步履维艰,如同赤足行走于无边泥沼,每一步都承受着巨大的、无形的吸力与阻滞。
他对抗的,从来不是一两个具体的贪官污吏。
那反而简单,一刀下去,即可肃清。
他真正面对的,是一张无所不在、却又无形无质的巨网——是那千百年来早已渗透进官僚体系骨髓里的“惯例”、“常例”、“规矩”;是那各级官吏心照不宣的推诿、拖延、阳奉阴违;是那盘根错节的地方豪强与胥吏阶层利用信息差和程序空子进行的各种“合法”盘剥;是那整个系统性的低效、冷漠与近乎本能的自利倾向!
他的钦差关防可以打破一两个节点,却无法重塑整张网的运行逻辑。
他能逼着官府把粮食发下去,却无法完全阻止发到灾民手中的是掺了沙土的陈米;
他能要求加快清丈田亩以落实免税,却无法阻止胥吏在丈量尺度、登记造册时“不经意”的偏袒或刁难;
他能下令以工代赈兴修水利,却无法杜绝工头与小吏在用工派料上的克扣与人情;
他仿佛在用一把锋利的宝剑,不断地劈砍着汹涌而来的潮水,每一剑都势大力沉,水花四溅,看似威猛,但潮水退去后,留下的依旧是湿漉漉、难以真正改变的滩涂。
那些被他触犯了利益的地方官员、胥吏、豪绅,对他恨之入骨,背后咒骂他为“海阎王”、“酷吏”、“不通人情的疯子”,甚至暗中串联,罗织了不少“罪名”试图上告。
但海瑞行事,太“无懈可击”了。
他自己粗茶淡饭,与灾民同甘共苦,所有经手钱粮账目清晰到毫厘,所有命令皆出于公心、依循法度,不取一分一毫,不徇一丝私情。
他就像一块没有缝隙的顽石,让所有试图寻找破绽攻讦他的人,最终都撞得头破血流,无功而返,反而更衬托出他的刚直不阿。
以至于到最后,连那些恨他入骨的人,都不得不悻悻然地承认:“这海笔架,真是个油盐不进、自虐成性的石头疙瘩!奈何他不得!”
正是这种极致的“无懈可击”,保护了他,也让他得以在重重阻力中,勉强完成了皇帝交付的核心任务——没有酿成更大的民变,没有发生大规模瘟疫,大部分灾民活了下来。
如今,陛下的召回诏书已至。
海瑞没有片刻耽搁,当日便交割了钦差关防、印信等一应物事,亲自清点封存,移交给了陕西巡抚衙门。
他谢绝了任何形式的送行宴席,甚至没有接受地方官依例派给的、更为舒适体面的官船或更多护卫,只带着来时的那点简陋行装和几名护卫,雇了这辆最普通的马车,悄然上路。
他就像一名完成了艰苦战斗、却并无多少胜利喜悦的老兵,沉默地踏上了归途。
马车颠簸,海瑞缓缓闭上双眼,试图隔绝窗外的景象,但那片饱受创伤的大地和那些麻木茫然的面孔,却更深地刻入他的脑海。
痛苦并未消失,只是从剧烈的爆发,转为了沉滞的隐痛,更深地嵌入这片土地和生民命运之中。
半年的独当一面,与庞大官僚体系的近距离肉搏,让海瑞的思想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他依然坚信律法纲纪,依然秉持着一腔浩然正气,但他不再像离京时那样,简单地认为扳倒一两个巨贪、或自身绝对清廉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他清晰地看到,问题在于整个体系,在于那运行了数百年的、僵化而充满惰性的官僚机器本身!
在于无数看似“合规”却极度低效、甚至异化为剥削工具的程序!
在于从上到下那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法不责众”的官场哲学!
积弊…这是百年之积弊…海瑞在心中无声地叹息。
然而,这并未让他绝望,反而激发了他更强烈的、近乎殉道般的决心。
既然问题在体系,在根源,那么能改变这一切的,唯有体系的最高点——端坐于九重之上、口含天宪、手握乾坤的皇帝陛下!
他依然坚信,嘉靖皇帝是圣明的,只是被奸臣蒙蔽,被下面层层叠叠的官僚机构所隔绝,无法了解到真正的民间疾苦和官僚体系的腐化惰怠。
他此行的所见所所闻、所经历的一切挣扎与无奈,就是最好的证据,最血淋淋的实情!
他要把这一切,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写进他的奏疏里。
他要告诉陛下,陕西之灾,天灾固然可怖,然人祸之烈,犹有过之! 而这“人祸”,并非一两个奸佞,而是整个系统性的沉疴痼疾!
他要用最直白、最尖锐、甚至最“刺耳”的语言,将这残酷的真相,狠狠地砸在陛下的御案之上!
他要叩请陛下,以雷霆万钧之势,重整纲纪,刷新吏治,从根源上铲除这滋生腐败与低效的土壤!
陛下…陛下是圣君…必能明察…必能…海瑞在心中如此想着,仿佛这是一种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信仰。
他相信,只要陛下知道了真相,就一定会震怒,一定会改变,一定会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带着这份沉重的期望与一丝残存的、炽热的理想,海瑞的马车,在初夏略显燥热的风中,向着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也隐藏着无尽风云的北京城,一路行去。
车辙身后,是依旧在痛苦中缓慢复苏的三秦大地,以及无数双沉默而茫然的眼睛。
喜欢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请大家收藏:(m.8kxs.com)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8k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