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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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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2章 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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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五年,三月。

京畿之地,春寒料峭,冬的余威仍在灰蒙蒙的天空和刺骨的北风中负隅顽抗,但紫禁城琉璃瓦下暗涌的暖流与权力更迭的热度,却已悄然破冰。

西苑通往神机营火药局所在的宽阔官道上,车马络绎不绝,蹄声踏碎清晨的寂静,车辕压过青石板路的辚辚之声终日不绝。

这支队伍构成奇特,有户部度支司主事捧着紧急拨付银两的批文,有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押送着整车的精铁、熟铜与硝石,有来自宣大、蓟辽、乃至东南抗倭前线身着戎装、面带风尘之色的差官,持着各镇总兵、督抚的加急文书,前来催请军械。

所有这些身份各异、目的不同的人,汇聚于此,目标只有一个——那座戒备森严、日夜轰鸣、仿佛一头不断吞吐金属与火焰的巨兽般的庞大建筑群:神机火药局。

而掌控这头巨兽,让这帝国最尖端、最致命的武力源源不断产出的,众人都知道是一位年仅弱冠、却已权倾朝野的年轻人——靖海伯、兵部右侍郎、协理京营戎政,陈恪。

嘉靖帝朱厚熜对陈恪的信任,已到了近乎“偏私”的程度。

精舍之内,沉水香的青烟缭绕中,但凡是陈恪以“强军固防、靖海平虏”为由呈上的奏请条陈,无论是请求增拨巨款以扩建作坊,还是调拨某地特产的优质物料,抑或是破格提拔某位有特殊技艺的匠户,甚至是为火药局争取某些超然的独立核算权限,御笔朱批几乎总是不出意料的两个字:“照准”。

时常还会附加“速办,勿误戎机”、“该部知道,依议行”等更显急迫与支持的语句。

在皇帝的排序中,供奉玄修、丹炉不熄与宫苑享乐的用度自然是雷打不动的第一位,不容任何人、任何事撼动。

然而,在这之后,优先满足的,绝非后妃脂粉、宗室恩赏,甚至不是修补太庙社稷坛,而是陈恪和他的神机火药局。

这份恩宠,超越了常规的部议流程,也越过了无数红眼病的妒忌与腹诽,成为一种令人侧目又无可奈何的特权。

原因赤裸而现实:陈恪给出了最硬核、最无法辩驳的回报。

经他主持,汇聚能工巧匠,改良的燧发铳、精钢锻打的火铳铳管、定量分装的纸壳弹药、以及燃烧更充分、威力倍增的颗粒化黑火药,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品质,源源不断输送往九边重镇与东南海疆。

过去的军械,尤其是火器,质量参差不齐,堪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险物。

鸟铳射程近,精度差,最可怕的是极易炸膛,军士们视若畏途,宁可靠血勇之气持冷兵器搏杀,也不愿操作那不知何时会吞噬自己手掌甚至性命的“烧火棍”。

而如今,由神机火药局督造、统一镌刻着编号的火铳,则彻底改变了边军将士的看法。

它们不仅射速更快,精准度更高,有效射程增加了几倍不止,更关键的是,只要严格遵循那本由陈恪亲自审定、图文并茂的《火器操典》进行操作,炸膛的风险被降至极低。

军士们手持此等利器的信心大增,战力自然飙升。

于是,边关的捷报开始频繁出现这样的字眼:“赖新式火器犀利,于百步外毙敌酋,溃其阵”、“贼寇畏我铳炮声如雷,闻风辄遁”、“凭寨固守,以火铳轮番击之,虏骑不得近,伤亡惨重”……

这实实在在、用敌人首级和收复失地堆砌出来的战功,堵住了所有质疑者的嘴,也让陈恪的圣眷愈发稳固,成为他权力金字塔最坚不可摧的基石。

皇帝需要他的“能干”来维系帝国的武功与体面。

他的影响力,早已超出了一个寻常兵部侍郎甚至伯爵的范畴。

兵部尚书高拱,性情刚烈,眼光极高,素以“识人明、办事辣”着称,朝中多少老臣勋贵在他眼中不过尸位素餐之辈,却独独对这位年轻他三十余岁的陈恪,流露出毫不掩饰、甚至有些破格的激赏与近乎平等的尊重。

两人在兵部值房商议军务,或于西苑御前奏对时,高拱常会自然而然地侧身,征询陈恪的意见:“子恒,于此事如何看待?”言语间并非上级对下级的指令,反倒更似同僚间的切磋,甚至时常能听到高拱那带着浓郁河南口音的爽朗笑声和击节赞叹:“妙极!子恒此议,真乃老成谋国之论,切中肯綮!”在许多涉及军械调配、新军编练、边将考课乃至战略布局的事务上,两人几乎“穿一条裤子”,默契无间,形成了强有力的联盟。

这种联盟,使得陈恪在军事领域的话语权,实则已达到了令人咋舌的顶峰,某种程度上,他甚至成为了高拱在技术装备和战术革新方面的“首席智囊”与执行臂膀。

尤其在前不久,另一位极具潜力和野心的兵部左侍郎张居正,被外放至地方历练后,陈恪在兵部的地位更显突出,几乎成了高拱之下、具体实务的第一人。

然而,身处漩涡中心的陈恪本人,却清醒、冷静得令人心悸。

他像一个最高明的走索者,精准地把握着平衡,严格地将自己的手脚束缚在几个皇帝乐于见到、且不易引发猜忌的框框之内:职权范围内的东南武选、兵部例行的戎政奏报协调、以及神机火药局的一应研发生产事务。

除此之外,绝不越雷池半步。

六部其他事务?吏部铨选、户部漕运、刑部断案?不置喙,不评论,仿佛从未听闻。

都察院风闻奏事,弹劾百官?不掺和,不表态,敬而远之。

地方官员升迁贬谪,封疆大吏调动?不打听,不关说,视若不见。

他甚至刻意淡化自己另一重极为耀眼、本可汇聚巨大清望的身份——嘉靖二十九年状元郎、心学门人。

王畿、钱德洪等心学大佬,数次致信或通过门下弟子传递信息,言语中隐隐有将他推向前台、凝聚力量、甚至与日渐保守求稳的徐阶分庭抗礼之意。

但皆被陈恪以“晚辈才疏学浅,终日忙于琐碎军务,实不敢玷辱师门清誉,于大道更无寸进”等谦卑到极致的言辞,恭谨而坚定地婉拒。

他刻意回避清流文人的诗酒雅集,谢绝一切哲学义理的公开辩论,将自己精心包装成一个纯粹的、只知埋头军工实务、醉心于“奇技淫巧”的“技术型”勋贵武将。

他仿佛主动给自己套上了一层厚厚的、名为“专精事务”的甲胄,隔绝了外界试图加诸于他的更多政治期待与派系标签。

但智慧深沉如徐阶者,岂能看不出这谦退背后的韬光养晦?

陈恪越是表现得人畜无害,只关心火药配方和铳管锻打,他在那些对徐阶“调和”圆融路线感到失望的年轻锐进的心学门人、以及朝野上下看重实绩的务实派官员心中的威望就越高。

这种无声的积聚,如同地下暗河,比任何张扬的拉拢结派都更加可怕和持久。

这是一种客观存在的势头,是人心向背,非任何权术所能强行扭转或压制。

徐阶静观其变,忌惮在心中滋生蔓延,却一时找不到任何发作的理由。

陈恪太“乖巧”了,乖巧得严丝合缝,无懈可击。

他所有行为都符合一个“忠谨勤勉”的纯臣形象,让徐阶这位以“深沉有度”着称的首辅,也感到无处下口。

这份极致的乖巧与自律,是陈恪用惊人的理智和自制力换来的。

他深知,自己如今拥有的一切权势和恩宠,其根源并非自身的才华或魅力,而是源于嘉靖帝那基于“有用”且“可控”的信任。

皇帝需要一把锋利且好用的刀,但绝不允许这把刀产生自己的意志,甚至反过来威胁持刀的手。

一旦他流露出超越“利器”范畴的野心,比如试图整合心学资源形成学派力量,或插手吏治民生收买人心,那么迎接他的,绝不会是高拱的欣赏和同僚的敬佩。

而必然是嘉靖帝那双瞬间变得冰冷猜忌的眸子,以及随之而来的、足以将他连同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彻底碾碎的政治风暴。

他必须让嘉靖满意,让嘉靖觉得他永远是那把最锋利、最能解决问题、却又绝无可能伤及自身的宝剑。

于是,他更加专注地投入到火器的改进与大规模生产中,用边镇一次次传来的捷报和敌军首级,作为对皇恩最好的回报与巩固。

这是一种走在刀锋之上的极致平衡。

一边是穿越者灵魂中深知必须推动变革、开启新局的使命感的灼烧;另一边是皇权至上、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的冷酷现实。

他必须在两者之间,于万丈深渊之上,找到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细如发丝的独木桥。

这一日,他自西苑精舍汇报完新式后装舰炮的进展出来,嘉靖帝因近日边捷频传,心情极佳,不仅详细询问了细节,更额外赏下两柄玉如意和数匹江南的苏锦,温言勉励:“陈卿办事,朕是放心的。国之利器,赖卿掌划,辛苦了。”

恩宠之隆,引得侍立一旁的黄锦脸上那惯常的、如同面具般的笑容都更盛了几分,语气也愈发谦卑。

陈恪恭敬谢恩,垂首退出精舍。

走在高高的、投下巨大阴影的宫墙之下,料峭春风拂过,卷起些许尘土,他却感到一丝深入骨髓的寒意与孤寂。

周遭的煊赫与恩遇,仿佛都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他能看见,能利用,却难以真正融入其中,感受到温暖。

他抬起头,目光掠过紫禁城巍峨连绵、在灰色天空下显得格外肃穆的飞檐斗拱,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宫墙与时空的阻隔,看到那片他真正向往的、波涛汹涌的、代表着未来与希望的蔚蓝大海。

“穿越者守则第三百三十一条,” 陈恪在心底无声地刻下冰冷的字句:“使命如星,指引穿越迷途;然星光虽亮,亦需渡世之舟——在未能造就可破浪巨舰前,纵有千般不甘,亦需忍性蛰伏,假借旧舟之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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