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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屋湘军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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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再战金积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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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塞外古战场千年不散的呜咽,卷着黄沙与碎雪,自贺兰山的嶙峋脊背俯冲而下,狠狠抽打在金积堡那高大却已显出颓败之色的黄土城墙上。

墙头,几面残破的蓝色旗帜,在风沙中徒劳地挣扎着,发出“噗噗”的裂帛声,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喘息。

堡外,景象截然不同。一支沉默而肃杀的庞大军队,如同从黄土地里生长出来的钢铁丛林,已将金积堡围得水泄不通。

湘军!那深蓝的号衣,在灰黄的天地间连成一片沉郁的海,海面上闪烁着无数冰冷兵刃的寒光。

战旗猎猎,斗大的“刘”字在风中翻卷,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无声咆哮。

营寨相连,壕沟纵横,拒马森严,构成一个巨大的、缓慢收缩的铁桶阵势。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只有寒风掠过戈壁砾石的尖啸,以及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战马压抑的嘶鸣,刺破这死寂的包围。

中军大帐前,一人按剑而立。刘锦棠。他身姿挺拔如枪,一身簇新的二品武官蟒袍也压不住骨子里透出的锋锐与寒意。

风卷动他斗篷的下摆,猎猎作响,却撼不动他分毫。

他年轻的脸上线条冷硬如铁铸,嘴唇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唯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此刻正死死钉在金积堡那紧闭的、伤痕累累的堡门上。

目光所及,那巨大的、被投石车砸出深坑的堡门,仿佛化作了一年前那个血色弥漫的黄昏。

也是这样一个朔风凛冽的日子,堡门同样在绝望中缓缓开启。

那时,他的叔父、湘军老帅刘松山,正端坐于帅旗之下。

长时间的围困已见成效,马化龙和他的部众弹尽粮绝,穷途末路,终于选择了投降。

堡门开启的吱嘎声,曾让久经沙场的湘军将士都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脸上露出疲惫的释然。

刘松山,那位威震西北、令回部诸酋闻风丧胆的老帅,脸上也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宽和与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微微抬手,准备接受降表。

变故陡生!

就在堡门洞开的刹那,一道身影如同蛰伏已久的恶狼,裹挟着决死的疯狂,从门洞的阴影里暴射而出!

不是别人,正是回部枭雄、教主马化龙!他双目赤红如血,手中一柄淬了剧毒、闪着诡异绿芒的狭长弯刀,目标只有一个——端坐帅旗下的刘松山!

太快了!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反应。

刘松山身边的亲兵甚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那抹致命的毒绿已经撕裂了空气,带着马化龙积攒了数月、倾注了所有仇恨与绝望的力量,狠狠捅进了刘松山毫无防备的胸膛!

“噗嗤!”

利刃穿透甲胄、撕裂血肉的声音,在那一瞬间,盖过了呼啸的风声,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目睹者的耳中。

刘松山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脸上那丝宽和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惊愕和剧痛。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没入胸口的弯刀刀柄,看着那诡异的绿色迅速在刀口周围的衣袍上晕染开来。

“父帅——!”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从年轻的刘锦棠喉咙深处炸开,他目眦欲裂,拔刀欲冲。但一切都晚了。

马化龙一击得手,脸上扭曲出狰狞的狂笑,猛地抽刀!

一股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刘松山胸前激射而出,溅了马化龙满头满脸,更是在黄土地上泼洒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刘松山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那双曾洞悉战场风云的眼睛,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带着无尽的错愕与不甘,死死盯着眼前疯狂的回酋。

他伸出一只沾满自己鲜血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无力地垂下。

“老帅——!”

“杀!杀了这狗贼!”

湘军阵营瞬间炸开了锅,悲愤的怒吼、杂乱的兵刃出鞘声响成一片。

亲兵们疯了一般扑向马化龙,而马化龙早已在部族死士的拼死掩护下,带着一身刘松山的鲜血,狂笑着退回了那扇刚刚开启、此刻却如同地狱之口的堡门之内。

沉重的堡门在混乱和箭雨中,发出沉闷的巨响,轰然关闭!将刘松山轰然倒下的身躯,将湘军将士滔天的悲愤与狂怒,将刘锦棠那一声撕心裂肺的“父帅”,死死地隔绝在外。

那扇门,关上了一个时代,也关上了刘锦棠生命中所有的光。

“父帅……”刘锦棠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着这个刻骨铭心的称呼,冰冷的指尖死死攥着腰间的佩剑剑柄,用力之大,骨节凸起发白,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那柄名为“破虏”的古剑,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翻腾的滔天血海与彻骨冰寒,在鲨鱼皮剑鞘内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如同濒死野兽压抑的咆哮,又像亡魂在风中的悲泣。

这柄剑,是刘松山在他束发之年亲手所赠。

此刻,剑鸣声声,如针般扎进他的心脏,提醒着那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和刻骨的仇恨。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缓缓松开紧握剑柄的手,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深吸了一口这塞外凛冽到肺腑的空气,他猛地转身,掀开厚重的帐帘,步入中军大帐。

帐内燃着数个巨大的炭盆,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炭火的光跳跃着,映照着两侧肃立的将领们铁青而紧绷的脸。

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压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那张宽大的、铺着西北军事舆图的帅案之后。

刘锦棠径直走到案前。帅案上,文房四宝齐备,一方沉重的端砚里,浓稠的墨汁如同凝固的黑血。

他伸出手,那手稳定得可怕,没有一丝颤抖,稳稳地提起一支粗壮的狼毫。

饱蘸浓墨,笔锋悬在铺开的上好宣纸之上,墨汁饱满,欲滴未滴。

整个大帐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炭火爆裂的噼啪声,将领们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帐外呼啸的风声,都清晰可闻。

每一双眼睛都死死盯着那悬停的笔锋,等待着决定金积堡数万生灵命运的两个字。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刘锦棠手腕一沉,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两个硕大、狰狞、饱蘸着无边杀意与血色恨意的狂草大字,如同两把滴血的屠刀,狠狠劈砍在雪白的宣纸之上:

**屠城!**

墨迹淋漓,仿佛随时会流淌下鲜红的血液。那“屠”字的一撇,如同断头台上挥落的铡刀;

那“城”字的一点,则像一颗被狠狠掼碎在泥泞中的头颅!

“嘶——”

帐内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两个字以如此决绝、如此暴戾的姿态呈现在眼前时,强烈的冲击力依旧让这些见惯了沙场生死的将领们感到一阵心悸。空气仿佛被冻结了。

“大帅!”副将王德榜,一个跟随刘松山多年的老将,须发微颤,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和急迫。

“马化龙罪该万死,然其部众之中,老弱妇孺甚多!当年老帅受降,亦存仁念,欲分化瓦解,以安陕甘……”

“仁念?”刘锦棠猛地抬头,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冻土,冷得让王德榜后面的话生生噎住。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地狱业火,直直刺向王德榜,“我父帅的仁念,换来的是什么?”

他抬手,指向帐外金积堡的方向,指尖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换来的,是堡门诈降!是那把淬毒的弯刀!是穿胸而过的一击!是倒在自己帅旗下的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孤狼的厉啸,在压抑的大帐中炸开:“是整整一年!三百多个日夜!我父帅的血,每日每夜都在我眼前流!从未干涸过!那扇门,”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每一个字。

“关上的不止是我父帅的性命,关上的,是最后一丝宽恕!是陕甘大地所有不臣之心的侥幸!”

刘锦棠猛地抓起案上那张写着“屠城”二字的宣纸,墨迹未干,淋漓滴落。

他眼神如万载玄冰,扫过帐中每一张惊骇的脸:“传令!”

“明日辰时,堡门不开,即刻全力攻城!破堡之后——”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将领们的心上,“凡持兵刃者,杀!凡助逆者,杀!凡马化龙亲族,杀!余者……”他眼中没有丝毫波澜,“驱至堡中空地,待命!”

他最后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落在王德榜脸上:“王副将,你率前锋营,破堡后,直取堡心礼拜寺!我要马化龙,活着跪在我面前!记住,是活着!”

“末将……遵令!”王德榜喉头滚动,脸色煞白,艰难地抱拳领命,额角已渗出冷汗。

他明白,这“活着”二字,意味着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正在等待着那位回部枭雄。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流,迅速从这压抑的中军大帐蔓延至整个湘军大营。

没有喧哗,没有鼓噪,只有一种山雨欲来、死寂般的沉重。

士兵们沉默地擦拭着刀枪,检查着弓弩,将一捆捆箭矢、一桶桶火油整齐码放。

篝火的光芒映照着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庞,那上面没有即将获得战利品的贪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被仇恨和军令驱使的肃杀。金积堡的阴影,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压在刘锦棠冰冷的眉宇间。

翌日,辰时。

惨淡的冬日悬在铅灰色的天幕上,吝啬地洒下一点毫无温度的光芒。

金积堡巨大的堡门,如同垂死的巨兽紧闭的口,纹丝不动。

城头上,人影稀疏晃动,透着一种绝望的沉寂。

帅旗下,刘锦棠面无表情,缓缓抬起右手。

“咚!咚!咚!咚——!”

沉闷如滚雷般的战鼓声骤然擂响!一声紧过一声,如同巨锤狠狠砸在大地之上,也砸在堡内每一个人的心尖上!鼓声是命令,是催命的符咒!

“轰隆——!”

几乎在鼓声达到最急促顶点时,湘军阵中数十门劈山炮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

炮口喷吐出长长的火舌,巨大的铁弹撕裂冷的空气,带着毁灭的尖啸,狠狠砸向金积堡那早已伤痕累累的墙体!

“轰!”“轰!”“轰!”“轰!”

土石飞溅,烟尘冲天!高大的城墙在剧烈的爆炸中猛烈颤抖,一段本就摇摇欲坠的墙体在连续命中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向内坍塌,露出一个巨大的、狰狞的豁口!

烟尘尚未散尽,那豁口之后,已经可以看见堡内惊恐攒动的人头和绝望的呼喊。

“杀——!”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平地卷起!湘军士兵组成的洪流,踏着被炮火犁松的土地,越过残留的矮墙和拒马,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扑向那个新生的、淌血的缺口!前锋营的悍卒在王德榜的带领下,如同锋锐的箭镞,率先突入!

金积堡,这座回部枭雄经营多年的坚固堡垒,在湘军蓄积已久的怒火和精良火器的轰击下,终于被彻底撕开了它最后的防御。

抵抗是零星的、绝望的。堡内残存的回部战士早已被长期的围困耗尽了力气和斗志,面对这如同钢铁洪流般的进攻,如同挡车的螳螂,瞬间被淹没、被碾碎。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房屋倒塌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瞬间将这座堡垒变成了沸腾的血肉磨坊。

刘锦棠在亲兵的簇拥下,策马缓缓穿过还在冒着硝烟和血腥气的巨大豁口,踏入了金积堡。

脚下的土地泥泞不堪,混杂着暗红的血水和融化的雪污。

目光所及,街道两旁尽是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还在冒着青烟,未燃尽的火苗在寒风中挣扎。

尸体横七竖八,有穿着回部服饰的战士,也有未来得及躲避的平民,形态各异,凝固着死前的惊恐。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焦糊和排泄物的恶臭,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漠然地扫过这片人间地狱,仿佛只是在检阅一片收割后的麦田。

马蹄踏过一具俯卧的尸体,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视若无睹,目光投向堡中心那座最高大的建筑——礼拜寺的圆顶。

那里,是他复仇的核心。

礼拜寺前的小广场,此刻已成了人间炼狱的缩影。

数千名堡内的回民,在湘军明晃晃的刀枪驱赶下,如同受惊的羊群,被强行驱赶聚集到这里。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哭泣声、哀嚎声、孩童惊恐的尖叫声、老人微弱的祈祷声……汇成一片绝望的悲鸣之海,在寒冷的空气中无助地回荡。

士兵们组成密集的包围圈,长枪如林,指向圈内瑟瑟发抖的人群,眼神冰冷如霜,没有丝毫怜悯。

广场边缘,几处火头尚未熄灭,黑烟袅袅上升,更添几分末日景象。

刘锦棠策马穿过自动分开的士兵队列,来到广场中央。

他的出现,让原本嘈杂的哭喊声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恐惧、憎恨、哀求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如同实质的针。

他毫不在意,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礼拜寺那紧闭的大门上。

“砰!”一声巨响。

礼拜寺厚重的大门被粗暴地撞开!一群如狼似虎的湘军士兵,拖拽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堵住了嘴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正是马化龙!

仅仅两日,这位曾经号令数万教众、雄踞一方的回部枭雄,已彻底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他身上的锦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污和血迹。

脸上青紫肿胀,一只眼睛几乎无法睁开,嘴角破裂,血沫混合着污泥凝结在胡须上。

最显眼的,是他被反剪捆绑的双臂,绳索深深勒进皮肉里,显然经过了激烈的挣扎和殴打。

他竭力想挺直身体,维持最后一丝尊严,但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巨大打击,让他步履踉跄,显得异常狼狈。

士兵们粗暴地将他拖拽到刘锦棠马前,狠狠掼在冰冷的、沾满血污的地面上。

“跪下!”王德榜厉声喝道,一脚踹在马化龙的腿弯。

马化龙闷哼一声,不由自主地重重跪倒在泥泞里。

他猛地抬起头,那只尚能视物的独眼,燃烧着困兽般的疯狂与怨毒,死死盯住高踞马上的刘锦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堵住的嘶吼,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刘锦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如同在看一块砧板上的腐肉。

没有愤怒,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冰封万里的死寂。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马化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广场上的悲泣和寒风:

“剐了他。”

三个字,轻飘飘落下,却比最锋利的刀锋还要寒冷。

“呜——!”马化龙瞳孔骤然缩紧,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更剧烈的挣扎!堵住的口中发出绝望而凄厉的呜咽。

周围的回民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哀嚎和骚动,有人试图冲上前,立刻被士兵凶狠的刀枪逼退,甚至当场格杀。

两名膀大腰圆、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油腻皮围裙的刽子手,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

他们手中提着特制的、闪着幽冷寒光的薄刃小刀和铁钩。

一人粗暴地撕开马化龙后背的破烂衣袍,露出瘦骨嶙峋却布满旧伤疤的脊背。

另一人则熟练地拿起一把细长弯曲的钩刀,冰冷的刀尖在马化龙肩胛骨附近的皮肉上比划了一下。

“噗嗤!”

钩刀猛地刺入,一剜一挑!一块铜钱大小的皮肉带着血珠被生生剜了下来!

“呃啊——!”马化龙被堵住的口中爆发出沉闷到极致的惨嚎,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疯狂弹动!

剧痛让他瞬间汗如雨下,混着血水淌下。

刽子手面无表情,将那块滴血的皮肉随手扔在旁边的木盆里。

动作娴熟、精准、冷酷得如同在屠宰牲口。接着,第二刀,刺入,剜挑……第三刀……

每一刀落下,都伴随着马化龙身体剧烈的痉挛和那被堵住的、撕心裂肺却又沉闷压抑的惨嚎。

他额头上青筋暴突,如同扭曲的蚯蚓,眼珠因为剧痛和恐惧几乎要瞪出眼眶,血丝密布。

豆大的汗珠和泪水混合着血污,在他扭曲的脸上肆意横流。

他拼命想蜷缩,想躲避,但被死死按住的身体只能徒劳地扭动,每一次扭动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更大的痛苦。

广场上,回民的哭喊声先是骤然一窒,随即爆发出更加凄厉绝望的浪潮。

许多人不忍再看,捂着脸瘫倒在地,发出崩溃的嚎啕。

孩童被吓得失声,蜷缩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

老人们跪地,朝着礼拜寺的方向,用尽最后力气念诵着经文,声音颤抖破碎。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

刘锦棠端坐马上,如同泥塑木雕。

他死死盯着刑架上那具因剧痛而疯狂扭动的躯体,看着那一片片被剜下的血肉,看着那喷溅的鲜血,看着马化龙那张因极致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

养父刘松山被毒刃穿胸、轰然倒下的那一幕,与眼前这残酷的景象疯狂地重叠、撕扯!

他握着缰绳的手指深深抠进掌心,指甲刺破了皮肤,渗出丝丝血迹,却浑然不觉。一种大仇即将得报的扭曲快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空洞与冰冷,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翻腾。

刑架上的马化龙,意识在无边的剧痛中沉浮。

每一次钩刀的刺入和剜挑,都带来一次灵魂撕裂般的冲击。

肉体被凌迟的酷刑,像一把钝锯,反复拉扯着他残存的理智。

他感到生命的热量正随着汩汩流淌的鲜血迅速消逝,寒冷和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肢百骸涌向心脏。

在濒死的恍惚间,他那只未被血污糊住的独眼,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了礼拜寺那熟悉的、此刻却已塌陷一角的穹顶。

那曾是他精神力量的源泉,是万千教众顶礼膜拜的圣地。

一个声音,遥远而缥缈,仿佛来自天外,又仿佛来自他灵魂最深处,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响起:

“血海无涯……血海……无涯……”

这声音如同古寺的暮鼓晨钟,带着一种穿透轮回的悲悯,又带着一种洞悉结局的绝望。

马化龙挣扎的动作猛地一顿,那只独眼死死盯着残破的寺顶,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属于枭雄的不甘和疯狂,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和明悟。原来……如此……原来……终究是……血海无涯……

他不再挣扎,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身体微微抽搐着,头缓缓垂下,仿佛所有的力量,连同那点支撑他走到今日的妄念,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

只剩下一具等待被彻底肢解的、破败的躯壳。

刽子手的刀,依旧精准而冷酷地落下,带走一片片血肉,但受刑者已如同死去。

刘锦棠敏锐地捕捉到了马化龙这最后的、异常的反应。

那空洞的眼神,那垂下的头颅……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暴怒猛地攫住了他!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马化龙在无尽的痛苦中哀嚎、诅咒、崩溃!而不是这种……这种仿佛看透一切的、死寂的平静!这平静,比任何诅咒都更让他感到挫败和狂怒!

“杀!”刘锦棠猛地拔出腰间的“破虏”剑!

剑锋在阴沉的天空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寒光,直指广场上那数千拥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回民!“一个不留!”

最后的判决,如同死神的镰刀挥落。

早已蓄势待发的湘军士兵,如同得到指令的杀戮机器,齐声发出震天的怒吼:“杀——!”

雪亮的刀枪瞬间刺入人群!长矛攒刺,钢刀劈砍!

方才还是压抑的哭嚎与祈祷,瞬间被凄厉到非人的惨叫、绝望的哀鸣、兵刃入肉的闷响和鲜血喷溅的“嗤嗤”声所取代!广场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沸腾的屠宰场!

士兵们脸上再无任何犹豫,只剩下被命令激发的麻木杀意。

他们机械地挥动着武器,砍倒面前每一个活物,无论男女老幼。

人群像被收割的麦子般成片倒下,鲜血如同无数道猩红的小溪,在冰冷的土地上肆意横流、汇聚,浸透了泥土,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生命在这一刻,脆弱得如同草芥。

刘锦棠策马立于这片疯狂杀戮的血海中央,面无表情地看着。

看着那些扭曲倒下的身体,看着那些在血泊中抽搐的孩童,看着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者徒劳地伸出枯瘦的手……看着这片由他亲手点燃、亲手扩大的血海。

“父帅……”他心中无声地呼唤,握着剑柄的手却冰冷而稳定。

复仇的快意呢?为何心中那片空洞,非但没有被这血海填满,反而变得更加巨大、更加寒冷?那柄“破虏”剑在手中微微嗡鸣,仿佛在回应着他内心的狂澜与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广场上的惨叫声渐渐稀疏,最终彻底平息。

只剩下士兵们粗重的喘息,武器拖过地面的摩擦声,以及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无数血液汇集流淌的汩汩声。

数千生灵,尽数伏诛。

原本拥挤的广场变得空旷而恐怖,尸体层层叠叠,铺满了地面,几乎没有下脚之地。

粘稠的、暗红的血液汇聚成洼,在低洼处形成一个个小小的血潭,倒映着铅灰色的、毫无生机的天空。

浓烈的血腥味浓得几乎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口鼻之上,令人窒息。

几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寒鸦,在低空盘旋,发出“呱呱”的嘶哑叫声,为这幅地狱图景增添着最后的死寂。

刘锦棠缓缓收起染血的“破虏”剑,还入鞘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嗒”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调转马头,靴子踩在马镫上,沾染了不知是谁的血迹。

目光最后扫过这片由尸体和鲜血铺就的广场,扫过那具已被刽子手割得只剩下骨架和内脏、早已无声无息的马化龙残骸。

没有胜利的豪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空茫。

他策马,踏着粘稠的血泥,缓缓向堡外行去。

亲兵们沉默地跟随在后,马蹄踩在血泊和尸体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叽”声。

堡外,不知何时,细密的雪粒子开始从铅灰色的苍穹中无声飘落。

冰冷的雪沫落在滚烫的血洼上,瞬间融化,消失无踪。

落在士兵们染血的号衣和冰冷的甲胄上,也落在刘锦棠的肩膀和帽檐。

风雪渐起,天地一片苍茫。金积堡巨大的、破败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

刘锦棠勒住马,立于堡外的高坡上,回望着那座吞噬了无数生命、也吞噬了他养父的堡垒。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

耳畔,士兵们清理战场、搬运尸体的吆喝声、铁器碰撞声、马蹄声,都渐渐模糊、远去。

唯有另一个声音,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穿透了这漫天的风雪和浓重的血腥,无比清晰地在他灵魂深处响起。

那是养父刘松山爽朗豪迈、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的声音,仿佛就在昨日,就在他出征前的那个清晨:

“棠儿,战场杀伐,是为将者的宿命。但你要记住,刀剑斩得断敌酋的头颅,却斩不尽这世上的恩怨情仇。

功业再大,莫让血海……淹没了归途啊……”

“莫让血海淹没了归途……”

风雪更急了。刘锦棠挺直了脊背,如同风雪中一块沉默的礁石。

他缓缓抬手,抹去脸上冰冷的雪水,指尖触碰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意,不知是雪,还是别的什么。

他猛地一夹马腹。

“驾!”

黑色的战马长嘶一声,载着他决绝的身影,冲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身后,是那片无声的血海,是那座巨大的、被死亡笼罩的金积堡。

风雪很快模糊了他的背影,也模糊了那片刚刚被鲜血浸透的土地。

只有那八个字,如同冰冷的烙印,在风雪呼啸的旷野上,在每一个目睹过这场屠戮的人心中,在刘锦棠自己那一片荒芜的心底,沉沉地回响:

血海无涯,何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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