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城县的夏雨下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陈家窑的青瓦上,溅起的水花像无数个碎瓷片。陈阿狗蹲在窑门口,正用镊子拼块青花瓷——是上个月从东京带回的残片,琼林宴上被新科进士失手打碎的,上面的黑风岭山石纹缺了角,像只断了翅膀的鸟。
“师父,朱都头来了,”小徒弟抱着个油纸包跑进来,纸包被雨打湿了大半,露出里面的红绸,“还带了个穿蓝布衫的先生,说是从岭南来的。”
陈阿狗放下镊子,指尖沾着的糨糊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黏。他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瓷粉,往院里走——那岭南来的先生,莫不是冯某?上个月收到他的信,说流放期满,要回郓城看看。
刚走到滴水檐下,就见朱都头站在雨里,身边的汉子背对着他,正望着窑墙上的“清白瓷”匾额出神。那汉子转过身时,陈阿狗的呼吸猛地顿住——他左眉角有颗痣,像粒没烧透的窑渣,正是冯某!只是比三年前瘦了太多,颧骨凸得像窑里的顶柱。
“阿狗,俺回来了。”冯某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块瓷片,边缘的弧度竟与陈阿狗手里的残片严丝合缝,“这是俺在岭南窑址捡的,背面有你阿姐的字。”
陈阿狗的手颤得厉害,把两块瓷片往一起拼,果然严丝合缝。背面的青花小字在雨雾里渐渐清晰:“七月初七,窑前槐树下,与冯母分釉方。”字迹被水洇过,“釉方”二字晕成了团蓝——正是十年前阿姐与冯母约定分秘方的日子,没承想那日竟成了永别。
孙二娘挎着竹篮从雨里钻进来,篮里的菜饼子还冒着热气:“冯兄弟可算回来了!快进屋暖暖,这雨凉得能渗进骨头缝。”她眼尖瞥见冯某腰间的布袋,鼓鼓囊囊的,“这是带了啥宝贝?”
冯某解开布袋,倒出堆碎瓷片,每片上都沾着点红泥:“这是俺娘当年在岭南烧的试验品,她怕梁府的人追来,把釉方拆成二十块,藏在不同的瓷里。”他捡起块月牙形的碎片,“你看这片,上面的‘桃’字,该是‘桃花红’釉方的开头。”
张青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满室红光:“这么说,凑齐二十片,就能拼出完整的釉方?”
“正是!”冯某的眼睛亮得像窑火,“俺在岭南找了三年,才凑齐十九片,就差最后一块‘红’字片,想来想去,定是藏在黑风岭旧窑里!”
陈阿狗突然想起阿姐临终前托人带的口信:“槐树根下,有红泥裹瓷。”他猛地站起来,灶台上的油灯被带得一晃,灯芯爆出个火星,“俺知道在哪!旧窑前的老槐树下,阿姐埋过坛桃花酒,说‘红泥封坛,百年不腐’!”
一、槐下秘
雨稍歇时,四人踏着泥泞往黑风岭去。旧窑前的老槐树比十年前粗了两圈,树干上的刀痕还在——是当年柳画师逼着阿姐交出秘方时砍的。陈阿狗蹲在树根下,用手刨开湿泥,果然摸到个陶坛,坛口的红泥硬得像石头。
“小心点,”冯某递过把小刀,“俺娘说过,红泥里掺了糯米汁,得顺着纹路割。”
刀划破红泥的瞬间,股桃香混着霉味扑面而来。坛底铺着层油纸,里面果然躺着块菱形瓷片,上面的“红”字在雨光里闪着亮,与冯某带来的十九片拼在一起,正好组成完整的“桃花红”釉方:“朱砂三钱,铅粉一分,黑风岭泉水半盏,马齿苋汁三滴……”
孙二娘突然“咦”了一声,指着“铅粉一分”四个字:“冯母不是说印泥里掺铅是为了留证吗?咋釉方里也加铅?”
冯某的脸瞬间白了,他抓起瓷片往灶火里一扔,碎片在火里“噼啪”作响,竟渗出层黑油:“这不是铅粉!是石墨粉!俺娘怕梁府的人看懂,故意写了‘铅’字!”他指着火里的黑油,“石墨遇火出油,这才是‘桃花红’釉色透亮的关键!”
张青往火里添了块松柴,火苗舔着碎瓷,黑油渐渐凝成点红,像滴凝固的血:“好个机智的妇人!这是把秘方藏在了火里,没这窑火,谁也解不开!”
正说着,林子里传来窸窣声,七个汉子举着锄头钻出来,为首的是王老汉的侄子王二,脸上带着道疤:“陈阿狗!把釉方交出来!俺叔说了,这秘方该归小王,他是为护瓷死的!”
“胡扯!”陈阿狗把瓷片往怀里一揣,“这是阿姐和冯母的心血,凭啥给你?”
王二挥起锄头就打:“小王死了,你们倒捡现成的!今天不交出釉方,就把你们埋在这槐树下!”汉子们蜂拥而上,冯某抱着陈阿狗往窑里退,孙二娘抓起地上的红泥往王二脸上抹,张青抄起扁担,与众人混战在一处。
窑里的油灯被撞翻,火苗舔着干草,“噼啪”燃了起来。陈阿狗突然喊道:“看瓷片!”冯某会意,将十九片瓷片往火里一撒,碎片遇火爆出红光,在烟里拼出个“逃”字——是冯母藏在釉方里的暗号!
四人趁着王二等人愣神的功夫,从窑后窗钻了出去。身后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王二的惨叫声混着瓷片炸裂的脆响,像极了十年前那场大火,只是这次,烧的是贪婪。
二、釉方辨
回到陈家窑时,天已擦黑。冯某将二十片瓷片在案上拼好,用糨糊粘成完整的釉方。孙二娘端来碗热汤,指着“马齿苋汁三滴”问:“这汁多一滴少一滴,有啥讲究?”
“多一滴发暗,少一滴发飘,”陈阿狗用指尖蘸了点水,在案上画着比例,“阿姐说,这汁得是七月初七的马齿苋,沾着露水采,太阳没出来前榨汁,才能有股活气。”
冯某突然抓起块瓷片,往油灯上烤:“你们看,这瓷片边缘的青花在火里会变紫,是俺娘加了紫草汁的缘故,她说‘紫为信,见火方显’,就是怕有人仿造。”
朱都头带着衙役寻来时,案上的釉方已泛出红光。“王二那伙人被烧得半死,招了,”朱都头往灶里添了块柴,“是前知府的儿子撺掇的,他在牢里听说找到了釉方,想抢去卖钱,好打通关节出狱。”
陈阿狗将粘好的釉方往朱都头面前一推:“这釉方该交官府存档,省得再有人惦记。”
冯某却摇了头:“俺娘和你阿姐费尽心机藏这方,不是为了官府,是为了让真正懂瓷的人得去。”他指着窑外的新窑工,“让他们学去,烧出更多的‘桃花红’,才是对她们最好的告慰。”
三、七夕约
七月初七那天,陈家窑摆了桌酒,窑工们都在。陈阿狗将新烧的“桃花红”瓷碗分下去,碗沿的豁口被他打磨得光滑,像浸过十年的月光。
冯某端起碗,往地上洒了半杯:“娘,阿姐,你们看,这釉方拼全了,窑火也旺了,往后啊,再没人能欺负咱窑工了。”
孙二娘往冯某碗里夹了块菜饼:“尝尝这新做的,馅里加了‘桃花红’釉料里的马齿苋,是你娘当年最爱吃的。”
张青蹲在门槛上,看着远处的炊烟在暮色里缠成线,突然道:“你说这碎瓷重圆,像不像咱这些人?当年各有各的苦,如今凑在一起,倒成了家。”
陈阿狗望着窑墙上的“清白瓷”匾额,在月光里泛着浅白的光。他想起阿姐与冯母的约定,想起小王攥着瓷片死去的模样,突然明白,所谓秘方,从来不是藏在瓷里的字,而是一代代人守着的那份心——像这窑火,烧不尽,灭不了,总能在黑暗里,照出条亮堂堂的路。
夜渐深,窑火“噼啪”响着,映得二十片拼好的釉方泛着暖光。远处的郓城街面上传来七夕的梆子声,三响,清越得像瓷片相击,混着窑火的暖意,在夏夜里漫得很远。
(全文约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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