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城县的春风卷着杨花,扑得人满脸都是。陈家窑的场院里,新搭的凉坯架上摆满了素白瓷坯,像落了一地的雪。陈阿狗蹲在架前,正用细毛笔给坯子画“缠枝莲”,笔尖蘸的青花料是新磨的,掺了黑风岭的山泉水,在白坯上晕开时,泛着点淡淡的青,像极了阿姐瓷谱里说的“雨过天青”。
“师父,东京来的马队到了!”小徒弟举着个铜铃跑进来,铃舌上缠着红绸,是李员外派来接货的记号,“领头的说,官家要在琼林宴上用咱们的‘清白瓷’,让快些装窑。”
陈阿狗的笔顿了顿,一滴青花料落在坯子的莲心,晕成个小小的圆点。“知道了。”他放下笔,往窑里走——那窑是按阿姐瓷谱里的“七星灶”改的,七个火眼围着窑心,烧出来的瓷受热均匀,釉色能白得发亮。
刚走到窑门口,就见孙二娘挎着竹篮站在那里,篮里是刚蒸的肉包,热气把她鬓角的碎发都粘在了脸上:“阿狗,朱都头让俺给你带个话,说梁中书的旧部在东京翻了案,供出当年逼陈家窑仿官窑的事,官家要亲自问你经过呢。”
陈阿狗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在裤缝上蹭出红痕:“问俺?俺嘴笨,怕是说不清楚。”他想起阿姐临终前托人带的那封信,末尾写着“窑火照心,不语自明”,突然觉得手里的瓷坯重得像块铁。
“有啥说不清楚的,”孙二娘往他手里塞了个肉包,“就说你阿姐咋守着这窑,咋护着这清白,比啥都强。对了,张青去梁山给宋押司送信,说让你带上那本瓷谱,官家要是问起手艺,你就把谱子给他看,上面的字比谁说的都实在。”
正说着,场院外传来马蹄声,二十匹骏马拉着空车,车辕上都刻着“李府”二字。李员外的管家翻身下马,手里捧着个锦盒,盒里是块腰牌,上面刻着“御赐窑监”四个金字:“陈师傅,这是官家赏的,凭这个,您在东京能畅行无阻。”
陈阿狗接过腰牌,指尖触到冰凉的金面,突然想起十年前阿姐在窑前烧窑的模样,她总说:“俺们烧的不是瓷,是能载着日子飞的翅膀。”如今这翅膀,真要载着陈家窑的名字飞进东京了。
一、半路惊变
往东京去的路走了五日,陈阿狗坐在头辆马车里,怀里揣着那本蓝布瓷谱,谱子里夹着片干枯的马齿苋——是当年阿姐在窑边采的,说能辟邪。车窗外的景致渐渐变了,田埂换成了石板路,茅草屋换成了青砖楼,连风里的味道都变了,混着脂粉香,倒不如郓城的烟火气踏实。
第六日傍晚,车队刚进济州地界,突然从路边的柳树林里冲出一伙人,手里举着锄头镰刀,为首的是个瘸腿老汉,嘶声道:“陈阿狗!你还俺儿子命来!”
陈阿狗掀开车帘,见那老汉穿着件打补丁的蓝布衫,裤腿卷着,露出的小腿上有块烧疤——是当年柳画师窑里的窑工,姓王,他儿子小王是在鹰嘴洞那场厮杀里被梁府护卫砍死的。
“王大叔,”陈阿狗翻身下车,往老汉面前一跪,“您儿子是为护着瓷窑死的,俺陈阿狗记着这份情,这趟从东京回来,俺就给您养老送终。”
王老汉却不依,一锄头砸在车辕上,木屑溅了陈阿狗一脸:“养老送终?俺儿子死在你手里!要不是你烧那破瓷,梁府能来抓人?要不是你往东京送瓷,俺能见不着他最后一面?”
孙二娘从后面的马车里跳下来,手里还攥着个没吃完的肉包:“王大叔,您这话就偏了!小王是为护着清白死的,他死得值!您现在拦着车,是想让他白死吗?”
“值?”王老汉突然哭了,眼泪混着鼻涕淌在胡子上,“他才二十岁,还没娶媳妇,啥叫值?”他身后的村民们也跟着起哄,有的说陈家窑赚了黑心钱,有的说陈阿狗攀附权贵,吵得像锅沸了的水。
张青扛着扁担走过来,往地上一戳:“吵啥?小王死的那天,手里还攥着块‘清白瓷’的碎片,他是想让这瓷能烧进东京,让官家知道咱郓城有骨气!你们现在拦着,对得起他吗?”
王老汉的锄头“当啷”掉在地上,他盯着张青手里的扁担,那扁担上还留着当年在鹰嘴洞被刀砍的痕——小王就是用这扁担挡了一刀,才让陈阿狗带着瓷谱跑掉的。
“俺……俺就是想儿子了,”老汉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他临走前说,要让东京的人都知道,郓城的瓷比黄金还金贵。”
陈阿狗从怀里掏出块新烧的“清白瓷”片,上面刻着个“王”字:“大叔,这是俺给小王烧的,等进了东京,俺就把它摆在琼林宴上,让天下人都记住他的名。”
二、东京疑云
车队进东京城时,正赶上夜市。朱雀大街上的灯笼亮得像白昼,绸缎铺的幌子在风里摇,酒肆里的猜拳声能传到半条街外。陈阿狗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穿绫罗的公子哥、戴花的小娘子,突然觉得手里的瓷谱烫得慌——阿姐当年总说,东京是个吃人的地方,多少清白进去,都得染成黑的。
李员外早已在府门前等着,见了陈阿狗,老远就作揖:“陈师傅可算来了!官家明日就要验瓷,咱这就去窑厂,把瓷烧出来。”
东京的官窑厂在城郊,窑是新砌的,比陈家窑大了三倍,火眼却只有三个。陈阿狗围着窑转了一圈,眉头皱得像团拧干的布:“这窑烧不出‘清白瓷’,火眼太少,受热不均,釉色会发灰。”
官窑的老匠人“嗤”了一声:“陈师傅是乡下烧惯了土窑吧?这可是西域传来的‘回回窑’,烧出来的瓷能照见人影,比你那黑风岭的土瓷强百倍!”
陈阿狗没说话,从包里掏出块黑风岭的黏土,往窑里一扔,黏土在火里“噼啪”响着,竟没化成灰。“这窑缺了点土气,”他指着窑壁的砖,“这是黄河的淤土烧的砖,太脆,经不住咱郓城黏土的烈火烧。”
李员外赶紧打圆场:“那就按陈师傅的法子改,加几个火眼,用黑风岭的黏土和泥。”他往陈阿狗手里塞了个锦袋,里面的银子硌得人手心发麻,“这是官家赏的定金,您收好。”
陈阿狗把锦袋推回去:“银子俺不要,俺只要能烧出像样的瓷。”他转身对小徒弟说,“把带来的马齿苋汁取出来,掺在釉料里,这东京的水太硬,得用这东西中和。”
正忙着改窑,突然进来个穿绿袍的官员,腰里的玉带勒得紧,脸胖得像个发面馒头:“谁是陈阿狗?咱家是内务府的赵总管,官家让咱家来看看瓷样。”
陈阿狗把刚画好的“缠枝莲”瓷样递过去,赵总管捏着样稿的角,像捏着块脏布:“这画的啥?莲花瓣歪歪扭扭,哪有宫里画师画的周正?”他往样稿上吐了口唾沫,“重画!得画龙凤呈祥,这破莲花配不上琼林宴!”
孙二娘往赵总管手里塞了个肉包,是用东京的面粉蒸的,馅里掺了点陈家窑的马齿苋:“赵总管尝尝?这莲花是俺们郓城的吉祥花,阿姐当年说,莲出淤泥而不染,正合了‘清白’二字。”
赵总管咬了口包子,突然“呸”地吐出来:“这啥东西?一股子草味!”他把样稿往地上一摔,“限你三日,画不出龙凤,咱家就砸了你的窑!”
三、窑火照心
第三日傍晚,新改的窑终于烧起来了。七个火眼喷出的火苗舔着窑顶,映得陈阿狗的脸通红。他蹲在窑前,手里攥着那片刻着“王”字的瓷片,突然对孙二娘说:“俺想在瓷上画黑风岭。”
“画黑风岭?”孙二娘正往灶里添柴,火苗“腾”地窜起来,“官家能喜欢?”
“喜不喜欢俺不管,”陈阿狗的声音发颤,“小王死在那里,阿姐的冤屈在那里,俺得让他们的魂跟着这瓷,看看东京的天。”他拿起毛笔,在素坯上画起来,黑风岭的山石用浓墨,松树用淡青,鹰嘴洞的位置点了个小小的红点——是小王流的血。
赵总管带着宫廷匠人来验瓷时,窑正好开了。陈阿狗揭开窑门,一股白汽涌出来,裹着股熟悉的味道——是黑风岭的山泉水混着马齿苋的香。白汽散后,满窑的瓷亮得晃眼,“缠枝莲”的花瓣上沾着点杨花似的白,黑风岭的山石纹里透着点青,竟比宫里的御瓷多了几分活气。
“这……这是啥鬼画符?”赵总管指着黑风岭的画,气得胖脸通红,“咱家让你画龙凤,你敢画山野!”
陈阿狗拿起只瓷碗,往地上一摔,碗没碎,只在砖地上磕出个小坑:“总管您看,这瓷硬得很,就像黑风岭的石头,砸不碎!这上面的画,是俺们郓城人的魂,擦不掉!”
正吵着,外面传来太监的尖嗓子:“官家驾到——”
陈阿狗赶紧跪下,头刚沾地,就听见个温和的声音:“起来吧,朕就是来看看能载着清白的瓷。”他抬头一看,龙椅上的官家穿着件素色龙袍,正盯着那只摔在地上的瓷碗。
“这碗为何不碎?”官家指着碗问。
“回官家,”陈阿狗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瓷坯,“这瓷的胎土里掺了黑风岭的沙,釉料里拌了马齿苋汁,沙是经了百年风雨的沙,汁是被烈火炼过的汁,所以硬。”
官家拿起只画着黑风岭的瓷盘,指尖抚过鹰嘴洞的红点:“这红点是啥?”
“是个叫小王的窑工的血,”孙二娘忍不住开口,“他为了护着这瓷,被恶人砍死在洞里,临死前还说,要让东京的人知道,郓城的瓷比黄金金贵。”
官家的手顿了顿,突然对赵总管说:“把这瓷摆上琼林宴,告诉新科进士,这瓷上的黑风岭,比龙凤更金贵——它载着百姓的骨头,载着世道的清白。”
四、归窑
从东京回来时,陈阿狗的马车上多了块御赐的匾额,写着“窑火照心”四个大字。王老汉带着村民们在郓城门口等着,见了匾额,“扑通”跪在地上:“俺错怪你了,阿狗,小王在天上看着呢,他该笑了。”
陈家窑的场院里,新烧的“黑风岭”瓷摆了一地,东京来的客商挤破了门,说要把这瓷卖到西域去。陈阿狗却把大部分瓷都送给了村民,说:“这瓷是郓城的土烧的,该留在郓城。”
孙二娘的包子铺里,也摆上了只画着黑风岭的瓷碗,里面总插着从窑边采的马齿苋。张青蹲在门槛上,看着陈阿狗教新徒弟画瓷,突然道:“你说这瓷载着梦入了东京,回来后,是不是该载着日子落回土里?”
陈阿狗往窑里添了把柴,火苗“噼啪”响着:“落回土里才好,来年开春,能长出新的希望。”
春风又起,杨花扑在陈家窑的匾额上,像给那“心”字蒙了层纱。远处的黑风岭在雾里若隐若现,窑火的烟混着包子铺的香,在郓城的天上缠成一团,像个最踏实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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