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继续在官道上颠簸。
李大和王二的对话,像两块冰,丢进了林琛的心里。
大理寺。
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那是神都法理的最高殿堂,掌管着天下刑狱。他作为御史,也曾与大理寺的官员在朝堂上辩驳过法条。
他了解他们。
武三思的亲卫,是狼。狼的逻辑是强弱,是血腥,只要你表现得比他更弱,更无害,他就会失去兴趣。
但大理寺的官员,是蜘蛛。他们不在乎你强弱,只在乎你是否落在了他们的网上。这张网,由无数条规章、条文、印信和流程编织而成。任何一根丝的错位,都会引起他们的警觉。
元恕的计划,天衣无缝,可那是江湖的逻辑,是影子的逻辑。用江湖的逻辑,去应对朝堂的逻辑,就像用一把刀去绣花,稍有不慎,就会捅破整块布。
脖子上的木枷,似乎又重了几分。
那冰冷的木头,正一下下地撞击着他的锁骨,每一次颠簸,都像是在提醒他,他现在不是御史林琛,而是死囚陈六。
一个死囚,要如何从蜘蛛网下逃生?
“坐稳了,前面就是渭水桥。”李大的声音将林琛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林琛透过栏杆的缝隙向前望去。
远处的渭水如一条灰色的带子,横在天地之间。一座石桥横跨其上,桥头的位置,果然设了一处关卡。
和之前南山脚下的兵荒马乱不同,这里的关卡井然有序。
几张桌案一字排开,几个穿着青色官服的胥吏,正坐在桌后,低头翻看着文书。他们的身后,站着一队大理寺的寺丞卫,按着腰刀,神情肃穆,自有一股官府的威严。过往的商队和行人,都得在此停下,接受盘查。
气氛,比周通的关卡更加压抑。
那是一种程序化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
囚车缓缓驶近,停在了最边上的一张桌案前。
“哪儿来的?”一个年轻的胥吏头也不抬,只顾着拨弄算盘,似乎多看他们一眼都嫌脏。
李大连忙跳下车,陪着笑脸,将那卷发黄的公文递了上去。
“官爷,我们是凤翔府那边过来的,押送犯人去大理寺南监。”
那胥吏这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接过公文,随手展开。
“陈六……劫杀朝廷信使……”他用手指点了点公文上的字,“罪名不小啊。”
“是是是,穷凶极恶之徒。”李大点头哈腰。
胥吏没有再理他,而是站起身,走到了囚车前。
他没有像周通那样,用审视的目光去打量林琛,他的视线,落在了囚车本身。
“囚笼的锁,是凤翔府狱司的制式,没错。”
“车轮上的泥,是渭水西岸的红土,也对得上。”
他像一个经验老到的工匠,检查着每一个细节。最后,他的视线才落回到林琛身上,确切地说,是落在了他脖子上的木枷上。
“枷上的官印,是三个月前的旧印。按照规程,押解重犯出府,必须换用最新的朱砂印。你们这个,不合规矩。”
李大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怎么也想不到,问题会出在这里。一个印章的新旧,这种细节,谁会去注意?
“官爷,您看,我们这一路赶得急,可能是狱司那边疏忽了……”
“疏忽?”胥吏冷笑一声,走回了桌案后,“大理寺的规矩,没有疏忽二字。要么是你们伪造公文,要么是凤翔府的狱司玩忽职守。无论是哪一个,你们这趟,都走不了了。”
他将公文往桌上一拍。
“来人!将车和人,都给我扣下!发文传驿,去凤翔府核实!什么时候有回文,什么时候再放人!”
这一句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了李大和王二的心上。
去凤翔府核实?
那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案子,怎么核实?一来一回,至少十天半月。到那时,黄花菜都凉了。
王二的脸色也变了,他的手,已经悄悄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官爷,通融一下……”李大还想争取,他从袖子里摸出两枚小小的银锭,想塞过去。
“啪!”
胥吏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指着李大的鼻子骂道:“放肆!你当大理寺是什么地方?菜市场吗!还敢贿赂朝廷命官!我看你们三个,都有问题!”
他这一声怒喝,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另外几名胥吏和寺丞卫,也围了上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完了。
李大和王二心中同时闪过这个念头。
他们陷入了蜘蛛网最黏稠的中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囚笼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
林琛佝偻着身子,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抽搐。那声音,不是装出来的虚弱,而是发自肺腑深处的撕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下。
那名胥吏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喝道:“装神弄鬼!给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他看见,那个囚犯猛地抬起头,张开了嘴。
“噗——”
一口浓稠的,带着暗红色血块的液体,从林琛的嘴里喷了出来,溅在了囚笼的木栏上,也溅落在他身前的地上。
那血,颜色发黑,还混杂着一些黄绿色的秽物,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
喷出这口血后,林琛的身体晃了晃,软软地瘫倒下去,靠在栏杆上,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整个桥头,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恐怖的一幕惊呆了。
“他……他怎么了?”一个路人颤声问道。
李大和王二最先反应过来,他们冲到囚车旁,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慌和恐惧。
“不好!”王二的声音都变了调,他指着地上那滩黑血,惊恐地大叫,“是疫病!是时疫啊!”
“疫病”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人群中炸开。
刚刚还围上来的寺丞卫,像见了鬼一样,齐刷刷地向后退去,脸上写满了恐惧。那些排队等待盘查的行商路人,更是尖叫着四散奔逃,唯恐沾染上分毫。
原本井然有序的关卡,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那个刚才还威风凛凛,拿捏着规矩的胥吏,此刻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着地上那滩黑血,连连后退,一不小心被桌腿绊倒,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规矩?条文?印信?
在对死亡最原始的恐惧面前,这些东西,一文不值。
“快……快把他弄走!快弄走!”胥吏坐在地上,指着囚车,声音嘶哑地尖叫。
“官爷,这……这人快死了,要是死在路上,我们……”李大故作为难。
“死了算我的!扔到乱葬岗去!快滚!滚出渭水桥!”胥吏几乎是在咆哮。
他现在只想让这个瘟神赶紧离开自己的视线。一个犯人的死活,跟自己的小命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李大和王二对视一眼,不再多言。
李大飞快地爬上车,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屁股上。
“驾!”
囚车猛地向前一冲,碾过那滩黑血,在无数惊恐的目光注视下,冲过了桥头关卡,朝着神都的方向,亡命般地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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