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停下的瞬间,林琛的心脏也跟着停跳了一拍。
那不是平稳的减速,而是一声粗暴的勒停。
车轮在砂石路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车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脖子上的木枷狠狠撞在囚笼的栏杆上,撞得他锁骨生疼。
他没有睁眼。
他强迫自己全身的肌肉松弛下来,维持着一个囚徒应有的麻木和颓丧。
耳朵,成了他唯一的探子。
“停车!检查!”一个嗓音在车外响起,带着一夜未眠的火气。
紧接着是马蹄踏动的声音,兵器甲叶碰撞的轻响,不止一人。
“官爷,行个方便。”车夫李大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一点谄媚和疲惫,“我们是大理寺的,押送要犯回神都归案。这是公文。”
“少废话!所有过往人等,一律下车检查!”那个沙哑的嗓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兰若寺那边出了大事,一个朝廷要犯跑了!梁王府下了死命令,一只鸟都不能放过去!”
梁王府。
武三思的手,果然伸得又快又长。
林琛能感觉到,有几个人走到了囚车旁边。
一道视线,穿过木笼的缝隙,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是什么人?”
“回官爷,这是个死囚,叫陈六。”这次开口的是骑在马上的王二,他的声音听起来比李大要沉稳一些,“在陇右劫杀了朝廷的信使,罪大恶极。大理寺卿亲自下的令,要我们押回去,秋后问斩。”
“劫杀信使?胆子不小。打开,我看看。”
李大的声音里透出为难:“官爷,这……不合规矩啊。犯人凶悍,要是惊了……”
“让你开就开!哪来那么多废话!出了事,我担着!”
“是,是。”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吱呀——”
囚笼的门被拉开了。
一股混合着汗臭、霉味和血腥气的味道,从狭小的空间里涌了出去。
林琛缓缓地抬起头。
他没有去看那个发号施令的武侯,而是用一种呆滞的,涣散的目光,看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官道。
他的脸颊上糊着干涸的泥浆和血污,头发乱得像一蓬枯草,嘴唇干裂起皮。那身囚衣更是肮脏不堪,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一个身材魁梧的武侯校尉,正站在囚车前。
他的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刀疤,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格外狰狞。他就是那个沙哑嗓音的主人。
刀疤脸的视线在林琛身上来回扫视,像是在屠宰场挑拣牲口。
“抬起头来。”刀疤脸命令道。
林琛的身体迟钝地动了一下,仿佛没有听懂,又仿佛是身体的本能让他服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脖子上的木枷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咯吱”的摩擦声。
他的脸,彻底暴露在清晨的微光下。
刀疤脸凑近了一些,一股浓烈的汗味和铁锈味扑面而来。
“叫什么名字?”
林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话却只发出了一阵干涩的咳嗽。
旁边的李大赶紧凑趣地解释:“官爷,这家伙在路上想跑,被我们打了一顿,伤了喉咙,不怎么说得出话了。”
刀疤脸没有理会李大,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琛的脸。
那是一双充满了血丝,却又锐利得像鹰隼的眼睛。
林琛能感觉到,对方的审视,不只是在看一个犯人,更像是在对照着记忆里的某张画像。
“我问你话呢!”刀疤脸的声音陡然提高,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林琛的身体瑟缩了一下。
这个动作,不是装的。
在对方强大的压迫感下,一个长期被关押、饱受折磨的囚犯,会有的最真实的反应。
“陈……六……”
两个字,从他干裂的嘴唇里挤出来,嘶哑模糊。
刀疤脸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对。
画像上的人,虽然也是狼狈,但那股子精气神,那种读书人骨子里的傲气,是藏不住的。
眼前这个人,眼神空洞,身体佝偻,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烂泥般的腐臭气。
他更像一个从乱葬岗里爬出来的,苟延残喘的活尸。
“你们是从哪条路过来的?”刀疤脸转向李大。
“回官爷,我们从凤翔府那边绕过来的,走的小路。大路不太平,怕出事。”李大躬着身子,回答得滴水不漏。
这个路线,也是元恕计划好的。
可以完美避开兰若寺所在的南山区域。
刀疤脸沉默了。
他绕着囚车走了一圈,又检查了一遍那份发黄的公文。
官印、笔迹、火漆,都没有任何问题。
“算你们运气好。”刀疤脸将公文扔还给李大,“昨晚南山那边乱成一锅粥,要是走了那边,你们这趟差事就算白跑了。”
“是是是,多谢官爷提醒。”李大连声附和。
“行了,锁上吧。赶紧滚。”刀疤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转身走向关卡。
他心里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梁王府要找的,是一个新上任的监察御史。那样的人物,就算落魄,也绝不会是眼前这副鬼样子。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李大和王二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王二上前,利索地将囚笼的门重新锁上。
“官爷,那我们……就走了?”李大试探着问。
刀疤脸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李大立刻爬上车夫的位置,扬起了马鞭。
囚车再次“咯吱咯吱”地动了起来,缓缓通过了关卡。
林琛靠在木栏上,慢慢地垂下了头,重新变回那个麻木的囚徒。
但他紧握的双拳,在宽大的袖袍下,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
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会被认出来。
那个刀疤脸的审视,太有压迫性。
囚车行驶了约莫一里地,拐过一个山坳,彻底看不见关卡的影子后,车速才渐渐放缓。
一直跟在旁边的王二,催马赶了上来,和李大并行。
“他娘的,吓死老子了。”李大压低了声音骂道,“那个刀疤脸,是梁王府的亲卫校尉,叫周通。以前在羽林卫当差,最是心狠手辣。没想到被派来看门了。”
“我看见他腰牌了。”王二的声音也有些发紧,“刚才他要是再多问一句,咱们就得动手了。”
“动手?就咱们三个,加上车里那位,够人家塞牙缝的吗?”李大嗤笑一声,“关卡后面,少说藏着五十个府兵,全是硬茬。”
囚笼里,林琛将这些对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他慢慢松开手,掌心是四个深深的血印。
“别掉以轻心。”王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周通这种人,疑心重。说不定,他现在就派人跟在咱们后面了。”
李大沉默了片刻,回头朝来路看了一眼。
空荡荡的山路,只有风声。
“不管了。”他重新转回头,“头儿交代,这只是第一关。真正要命的,是过了渭水桥,进神都南城之前的那道岗。”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他、王二和囚笼里的林琛能听见。
“那里,是大理寺的人在盘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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