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在官道上疯狂颠簸,像是要散架一般。
李大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抽打着马匹,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王二紧紧跟在车侧,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按在刀柄上,不断回头张望,生怕有追兵跟上来。
渭水桥很快就被他们甩在了身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囚笼里,林琛的身体随着车厢的剧烈晃动而东倒西歪。他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刚才那口“血”,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那不是他的血。
是元恕的人在给他换上囚衣时,塞进他嘴里的一个极小的油纸包。里面是早已准备好的鸡血和鱼胆汁,混合在一起,颜色和气味都足以以假乱真。
他本以为这是以防万一的后手,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咬破油纸包,再用尽力气咳出来,这个动作看似简单,却需要极大的胆魄和对时机的精准把握。早一刻,显得刻意;晚一刻,他们三个就成了刀下亡魂。
他赌对了。
赌大理寺的胥吏,在森严的规矩之下,也藏着一颗凡人的,怕死的心。
又狂奔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直到马匹口吐白沫,速度再也提不起来,李大才勒住缰绳,将车赶进路边一片茂密的树林里。
囚车停下,周围只剩下马匹粗重的喘息声和林中的风声。
“他娘的……他娘的……”李大从车辕上滚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嘴里翻来覆去只会骂这两句。
王二跳下马,快步走到囚车旁,紧张地朝里面看去。
“陈六……你,你没事吧?”
林琛缓缓睁开眼睛,喉咙里火辣辣地疼,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还撑得住。
王二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看着林琛,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敬佩和后怕的复杂神情。“你这招……太狠了。刚才那一瞬间,我都以为你真的要死了。”
“不死,就得真死。”林琛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他扶着栏杆,慢慢坐直了身体。刚才那一幕,不仅骗过了那个胥吏,也几乎骗过了他自己。在那一瞬间,他就是陈六,一个身染恶疾,即将死在路上的囚犯。
李大也凑了过来,他喘匀了气,心有余悸地说道:“我算是服了。我跟头儿办过不少差事,就没见过这么邪乎的。那个小胥吏,脸都吓绿了,估计这会儿还在地上坐着呢。”
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快意。
王二却没笑,他皱着眉头,沉声道:“别高兴得太早。我们虽然冲过来了,但也惹上了更大的麻烦。”
李大的笑声戛然而止。“什么麻烦?”
“瘟疫。”王二吐出两个字,“我们现在,在渭水桥那帮人眼里,就是一车会走路的瘟疫。那个胥吏为了推卸责任,一定会把事情往大了报。他会说,他拼死拦下疫车,但我们穷凶极恶,冲关而走。”
王二的分析,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李大和林琛的头上。
是了。
官场上的逻辑,从来都是如此。那个胥吏为了自保,一定会将他们描绘成最危险的逃犯,而且是携带瘟疫的逃犯。
这个消息,会比他们跑得更快。
“这下糟了。”李大一拍大腿,“头儿的原计划,是让我们直接去大理寺南监。可我们现在顶着个‘疫病’的名头,再去大理寺,那不是自投罗网吗?门口的守卫看见我们,不当场把我们烧了才怪!”
原先那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因为林琛一个临场发挥,彻底作废了。
最安全的地方,转眼间变成了最危险的绝地。
林子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不能去大理寺了。”林琛开口,打破了这片凝滞的空气。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语气却不容置疑。
经历了两道关卡的生死考验,他已经不再是一个被动接受安排的棋子。他必须自己来执棋。
“那我们去哪儿?”李大一脸茫然。
林琛看向王二,这个相对沉稳的汉子,或许知道更多。“元恕,还有没有安排别的接应点?”
王二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有。城南的‘老船坞’。就是之前送崔荣过去的那个地方。那里是我们在神都最大的一个据点,鱼龙混杂,方便藏身。”
“那就去老船坞。”林琛立刻做出决定。
“可……那地方离这儿还有几十里路。而且,”王二面露难色,“这辆囚车太扎眼了。‘疫病囚车冲关’的消息一旦传开,我们就是个活靶子。”
“那就扔了它。”林琛的目光扫过这辆囚车。
这辆车,是他的保护壳,也是他的牢笼。现在,是时候脱离它了。
李大和王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决绝。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
王二不再犹豫,他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囚笼的锁。
“咔哒。”
锁开了。
林琛从狭小的空间里钻了出来,当他重新站直身体,呼吸到林间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王二上前,用另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脖子上那副沉重的木枷。
“咔嚓。”
枷锁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林琛感到脖子和肩膀猛地一松,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传遍全身。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皮肤上被木枷磨出了一圈深红色的印子,火辣辣地疼。
他脱下了那身散发着霉味的囚衣,扔在地上,仿佛在丢掉一层令人窒息的皮。
李大从马匹的行囊里翻出了一套半旧的粗布短打,递了过来。“先换上这个,虽然不合身,但总比囚衣强。”
林琛接过衣服换上。
他走到林边的一条小溪旁,蹲下身,用冰冷的溪水,用力地搓洗着脸上的污泥和血污。
水面倒映出的,是一张苍白、消瘦,但轮廓分明的脸。那双眼睛,在洗去伪装的麻木之后,重新透出了锐利的光。
他不再是死囚陈六了。
他又是林琛。一个被全城通缉的逃犯。
“车和马怎么办?”李大问道。
“车推到沟里去,用树枝盖上。马,不能留。”林琛站起身,看着那两匹立下汗马功劳的瘦马,“马身上有凤翔府的烙印,太容易被追踪。”
王二点了点头,抽出腰刀,走向那两匹马。
片刻之后,他和李大合力将空囚车推进了路边一个隐蔽的深沟里,又砍了些树枝,仔细地掩盖起来。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三个人,一身风尘,站在暮色四合的树林里。
“走吧。”林琛看了一眼南边神都的方向,“天黑之前,我们必须找到进城的路。”
他们没有再走官道,而是钻进了密林,沿着一条猎户踩出的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神都的方向摸去。
夜幕降临,山林里一片漆黑。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隐约透出了一片昏黄的光晕。
“前面就是神都的南城墙了。”王二压低声音说。
三人小心翼翼地靠近,躲在一片土坡后,向前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城墙下,一队队的府兵举着火把,来回巡逻,盘查着每一个试图在宵禁后靠近城门的人。城墙上,也是灯火通明,箭在弦上,戒备森严。
整个神都,像一只趴伏在黑暗中的巨兽,虽然已经入睡,但依然亮着警惕的眼睛。
“戒严了。”李大的声音有些发干,“比平时严了十倍不止。看来兰若寺和渭水桥的事,已经传进来了。”
想从这种防备下混进城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林琛的眉头紧紧锁起。
就在这时,一阵“梆、梆、梆”的打更声,从城墙内侧不远处传来,由远及近。
紧接着,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拖着长长的调子,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疫病流窜,紧闭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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