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大梁特使率领使团抵达赤水城。
西兹以最高规格接待,新王昂格、莫日勒亲王、大祭司阿蒙拉赫并一众部族贵族亲自出迎。
赤水城的日头大,街面上却比往日热闹了几分。
路上的沙砾归拢到街边,铺子外都挂了新染的彩布,一派欢庆气氛。
薛绥身为西兹册封的乌兰公主,自然也要到场。
她穿着西兹王族的长袍,腰间系着狼骨腰带,站在昂格身侧,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公主,陆大人到了。”
薛绥闻声抬头,就见远道而来的使臣仪仗慢慢过来。
为首的男子气宇轩昂,一身大梁官服,风尘仆仆,眉宇间略带书卷气却不显文弱,正是陆佑安。
一旁的西兹贵女们悄悄红了脸。
这英俊儿郎,长得和西兹男子很是不同……
陆佑安下马行礼,对着西兹一干贵族拱了拱手,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薛绥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躬身行礼。
“娘娘安好,下官奉陛下之命来赴盟会。”
薛绥颔首回礼:“陆大人一路辛苦。王庭已备下薄宴,为陆大人洗尘。”
陆佑安拱手应谢,见她神色平静,没再多言,转身与昂格、莫日勒寒暄起来。
接下来几日,商讨盟约事务。
西兹的部族首领围着木桌,喝着奶酒,说商队走山路绕得远,想请大梁那边松松口子,在商路上多争取些便利。大梁则说近路有劫匪,怕伤了人,希望西兹能协助防范西疆的部落,避免骚扰边境。
双方你来我往,各有坚持。
薛绥坐在一旁,等他们争得差不多了,才偶尔开口说两句。分寸得当,却总能切中要害。既维护了西兹的利益,又不驳大梁的面子,让双方都觉出了诚意。
半个月后,《赤水之盟》正式签署。
赤水河边搭了个木台子,铺了新毡子。
两国仪仗肃立,牺牲粢盛,依古礼歃血为盟,告祭天地。
陆佑安与莫日勒亲王各执短匕,割破指尖,将血滴入酒碗,仰头共饮。
周围的随从们举着手臂大声欢呼,彩布幌子在风里招展,一派喜庆。
然而……
盛典的喜悦没持续多久,当晚旧宫就出了事。
雪姬终究没能熬过去,就在盟约签署的次日,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临终前,她神智异常清明,紧紧握着薛绥的手,再三叮嘱。
“六姐儿,阿母要去见你外祖父外祖母了。你……要好好的,别学阿母……别委屈自己……”
“回上京去吧,回你那夫郎身边……”
“阿母知道,你心里念着他……”
薛绥跪在榻前,叩首顿地。
小昭、如意和锦书在一旁抹眼泪,连侍卫们都红了眼圈。
薛绥带雪姬回西兹,原是为了满足她最后的心愿。
却没想到,竟是亲手为她送了终。
这个半生痴傻、受尽苦难的女子,终于在生命的尽头得到了解脱,与父母团聚在乌兰圣山之下。
雪姬的丧礼,依公主仪制举行。
薛绥一身缟素,亲自为母亲扶灵。
从旧宫走到王陵,沿途的西兹百姓都自发地跪在路边,口中念着狼神保佑公主安息……
子民们或许不知这位公主的过往,却敬她是王族血脉,敬她为西兹带来了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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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姬离开后,旧宫就安静了下来。
薛绥除了去探望天枢,就是坐在屋子里整理阿母留下的旧物——
阿母织了一半的毡子,阿母绣了图腾的荷包,阿母新熬的草药膏子,还有阿母从前戴过的银镯子,她都一件件收进了木匣子里。
盟约既成,大梁使团就该回去了。
陆佑安择定了出行的吉日,就来了旧宫请示……
旧宫里,庭院寂寂。
薛绥一身素白孝服,正坐在石桌旁煮茶。
茶碾子是她从京里带来的,青石雕的,她煮茶的手法,也十分娴熟,看上去赏心悦目。
“陛下对娘娘,甚是挂念。”陆佑安坐在她面前的石凳上,斟酌着开口,“临行前,陛下特意嘱咐下官,定要亲眼见到娘娘安好。”
薛绥将一盏清茶推至他面前,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有劳陆大人挂心。陛下身系天下,日理万机,不必为我费神。”
“乌力都兰公主入京之事……”陆佑安轻咳一下,试探道,“是为稳固盟约之需。陛下心中,最重的始终是娘娘。”
薛绥手上的薄荷叶碎落在石桌上,她慢慢把碎末归拢到一起,声音也不徐不疾。
“陆大人多虑了。皇帝纳妃,天经地义。能为国分忧,也是妃嫔的本分。我离宫日久,陛下身边有人照料,是好事。”
陆佑安一时语塞。
他认识的薛绥,聪慧敏锐,骨子里自有傲气,绝不是会轻易退让的人。
如今听闻皇帝要纳西兹公主,竟如此平静,倒让他有些摸不透……
要么是她对陛下并无情意,要么是她根本不想再回上京。
“娘娘,乌力都兰公主的车驾仪程皆已妥备,护卫也更为严密。为保万全,可否请娘娘……屈尊,与公主同回上京?”
薛绥眼眸低垂,雾气氤氲了脸孔,“陆大人考虑周详。只是母亲新丧,我须在西兹守孝,不便即刻离去。陆大人还是先护送都兰公主上京吧,莫要误了吉日。”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合乎规矩,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情意。
陆佑安有点头痛。
陛下交代的差事,不好办了。
他要如何体面地将娘娘接回上京,还不引娘娘反感?
得仔细斟酌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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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陆佑安,薛绥转身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感涌上喉头,她连忙扶住门框,捂着心口干呕。
如意连忙递上温水,又轻拍她的后背:“娘娘,您这几日总这样,要不还是去找大郎君瞧瞧吧?”
薛绥接过水杯,漱了漱口,压下喉间的不适,声音轻了些:“没事,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
她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那里并无明显异样,只是近来的种种症状,让她愈发不安。
尤其是关涯和陆佑安带来的,李肇龙体欠安的消息,更像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心口,让她对那两株忘忧草,越发难以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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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到了乌力都兰公主启程的日子。
仪仗、嫁妆、送亲队伍早已准备齐整,只待吉日。
典礼前夜,薛绥独坐灯下,正看着两株忘忧草出神,突然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
她拿起桌上的短刀,走到门口,只见一个身影朝她奔了进来。
是待嫁的乌力都兰公主。
少女褪去华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骑装,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沾着风沙,身后跟着一位高壮英挺的青年,手上满是老茧,一看就是常年练武的。
“姑母!”都兰扑过来抓住薛绥的手,手心里全是汗,身子微微发抖,力道却大得惊人。
“求求您,帮帮我,我不想嫁!”
薛绥皱了皱眉,看一眼那青年。
“屋里说吧。”
两人跟着薛绥进了里屋,都兰还在微微发抖。
待他们坐定,薛绥取了两个瓷碗,从陶壶里倒出凉茶递上。
“说吧。”
“姑母,我不想去大梁……”都兰公主捧着茶碗,瞥一眼那青年,声音带着哭腔,“我已有心上人了,他是部落里的勇士霍木里,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早已互许终生……姑母,你帮帮我们可好?”
“此事关乎两国盟约,非同小可。”薛绥冷静地陈述事实,“你们一走了之,西兹如何向大梁交代?你的父兄,亲族,又当如何自处?”
“我知道……我知道这很自私……”都兰泪水涟涟。
“但我若去了,也只能枯死在那深宫里,我不想,我不甘心……”
薛绥扭头,看那个叫霍木里的青年。
“你怎么想的?”
霍木里有些紧张,但年轻的心在此刻火热的跳动着……
“我想娶都兰。”
他挺直脊背,右手抚胸,坚定得宣誓一般。
“霍木里对乌兰圣山和狼神起誓,此生忠于都兰公主。要是公主能成全,我就带都兰离开赤水城,去南边的草场……养足够的牛羊,搭温暖的帐篷,我绝不会让她受委屈,要是因此触犯狼神戒律、遭部族责罚,由我一人承担……”
说罢,他重重跪下。
“求公主殿下成全!”
都兰也哭着跪下来,声音哽咽,肩膀剧烈颤抖着,眼泪一串串往下淌。
“姑母,嫁去大梁,我会死的……”
薛绥看着她年轻娇艳的脸,沉默。
联姻的女子,最后都会湮灭在那深宫重帷之中。
都兰眼中的光,让她想到了赛纳、图雅,还有她的母亲,以及那个从来不愿认命的自己。
成全一对有情人,打破一桩纯粹的利益婚姻,或许会引发短暂风波。但李肇纳妃,本为维持稳定,多一个都兰少一个都兰是不是都兰,于他而言,没有区别。
不过,私奔不是良策。
叛离部族逃婚,去过那漂泊无依的苦日子,最后都落不到好下场。
半晌,她终于开口,“你们想我如何帮?”
都兰眼中燃起希望,急切道:“姑母,我听说您是大梁皇帝最看重的女子。只要你与我同乘上京,待车队离开赤水城,过了北边的河谷,西兹送亲队伍返程,我再偷偷与霍木里离开……”
薛绥黑眸微微一眯,“哦?”
都兰看着她戏谑的眼神,垂下头去,“大梁只说迎娶西兹公主,没说哪一位,姑母不仅是公主,还是尊贵的乌兰公主……如此……既不毁约,亦不累及父兄。”
薛绥低笑一声。
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表情令人琢磨不透。
“你是说,让我坐上你的婚车,掩护你和霍木里离开,然后……我一个人回上京去,向大梁皇帝解释?”
“姑母……”都兰的泪水再次涌上眼眶,朝她重重磕了个头,看上去有些羞愧,又很紧张。
“都兰很过分,为难你了……但我们,实在别无他路……”
霍木里也跟着磕头。
“公主殿下的大恩大德,霍木里此生不忘!”
薛绥静默片刻,扶他们起来。
“好,我帮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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