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赤水城内鼓乐喧天。
乌力都兰一身盛装完成祭礼,再拜别亲眷,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了装饰华丽的马车。
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前头是披彩的骏马,后头是驮着嫁妆的骆驼队,首尾相接,如一条彩色长龙,尽显王族气派。
薛绥带着一众侍从,同在送亲的队伍中。
车队一路东行,沿途皆有接应,倒也顺利。
就这么走走停停,颠簸了两日,都兰公主便称头晕不适,薛绥以通医理为由,登车与她同乘。
对外,只说是方便照应公主……
第五日,行至一片水草丰茂的河谷,天色将晚,队伍决定在此扎营歇息。
车夫跳下车,恭敬地对着马车里的贵人道:“公主,河谷到了。前军已扎下营盘,准备生火造饭,请您稍事休息。”
都兰应了一声。
帘子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打开。
薛绥目光扫过营地,见西兹的送亲队伍都停了下来,霍木里在不远处假装整理马鞍,眼神不时朝这边张望。
“姑母,接下来怎么办?”都兰坐在软垫上,手指绞着裙摆,紧张到呼吸急促。
薛绥来不及回答,都兰的族兄苏木就走了过来。
他是负责送亲队伍的王族首领,身披轻甲,手持马鞭,看上去很是严肃。
近前后,他先向薛绥行礼。
“乌兰公主,过了河谷,便是大梁地界,前路有陆特使负责,我便回去复命了。都兰性子娇憨,不懂上京规矩,有劳公主多多提点、多多照拂……”
薛绥微微一笑,“苏木首领放心,我定会护她周全。”
苏木朝薛绥躬身行了一礼,再抬头转向都兰。
“都兰,到了上京要谨言慎行,要听乌兰公主的话,遇事多忍让,莫要任性……”
乌力都兰攥着袖口,动作略显僵硬,眼睛里满是不舍与紧张。
“阿兄路上小心,回去跟阿父和王上说,我……我会好好的,让他们莫要为我忧心……”
苏木点点头,行礼后转身,领着几名仆从而去。
都兰咬着唇沉默良久,才慢慢放下帘子,看向薛绥。
“姑母,他们走了。”
薛绥不动声色地望向河谷深处的僻静处,那里有一块巨大的岩石遮挡。
她向小昭使个眼色,小昭会意,悄悄过来。
“换上吧。”薛绥将一个包袱丢给都兰。
“多谢姑母成全。”都兰换上了普通侍女的衣裳,脸上既有兴奋,也隐隐有些不安。
“时间紧迫,长话短说。”薛绥压低声音,塞给都兰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沿着河谷往南走三里,有一支西兹商队在等待,你跟着他们,先去昂格的别院住上一段日子,两个月后,待困局消解,再返回赤水城,安心度日,哪里都不用去,更不用躲……”
都兰怔忡不解。
薛绥不解释什么。
“你只需照做,听话便好。”
都兰虽有疑虑,却还是咬了咬唇,点头应下。
“都兰都听姑母的……”
薛绥看着快步上前的霍木里,目光锐利。
“我把都兰交给你,要是敢负她,我饶不了你。”
霍木里重重叩首:“公主殿下大恩,霍木里无以为报……”
薛绥挥了挥手,打断他。
“去吧,莫要耽搁。”
当晚,薛绥便换上了都兰的嫁衣,戴上繁重的头冠,坐在公主的马车上。
和亲公主在路上不用时常露面,这偷梁换柱之计,没有人注意到。
但是小昭大为不解。
“娘娘不想都兰公主前往上京,只需给陛下递句话便是,何必这般麻烦?”
薛绥没有解释,语气平静地问她,“关涯呢?”
小昭忙道:“关大哥在外面候着的……”
薛绥看着她,轻轻点了点面前的桌面。
“小昭,暂且替我保密。”
-
送亲队伍离上京还有三日路程,李肇就得了消息。
来福捧着薄薄的书信进来,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欢喜:
“陛下,娘娘的队伍已过了落霞关,算脚程,再有三日就到上京了!”
李肇将笔放下,墨汁不慎晕开一片,他也浑然不顾,起身就往内殿走。
“把朕新制的那些衣袍都找出来,还有娘娘去年打的络子,缝的香囊,对了……还有那个连理玉佩,也一并取来。”
来福愣了愣,连忙应声去了。
等他捧着衣裳回来,就见李肇对着铜镜在整理衣领。
那一头墨黑乌亮的长发,让小太监用桂花油仔细梳理过了,束以金冠,一丝不苟,整个人俊得如同谪仙临世……
来福笑吟吟地近前。
不料,李肇伸手抚过那衣裳的云纹下摆,指尖微顿。
“这衣裳可熨烫过了?可有熏香,若是遭了娘娘嫌弃,仔细你们的皮……”
“回陛下,老奴亲自盯着尚衣局熨的,熏的也是娘娘喜爱的素心兰香,平整着呢,保准妥帖。”来福笑着回话,又捧起那枚绣着梅枝的香囊,“这些也都细细清洗过了,陛下瞧瞧,干净得很。”
李肇将香囊系在腰间玉带上,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眉头忽而蹙起:“朕眼下这乌青是不是太重了些?脸色瞧着也不怎么好看?”
“陛下俊朗着呢。”来福连忙宽慰道:“这满上京城,再找不出比陛下更风仪出众的儿郎了……”
“不。”李肇摇摇头,突然朝来福摆摆手。
“去把娘娘用的玉容膏取来。这三日,朕需仔细养护。”
来福心下暗叹,当真取来了那些膏脂,用小玉勺舀了,在皇帝的脸颊脖颈细细涂抹开,尤其是眼周,额外多按摩了片刻。
李肇闭目受着,还不忘叮嘱:
“回头让御膳房多备些娘娘爱吃的饮食,她在西兹那地方,吃不到什么好东西,回来该馋了。”
接下来两日,探子每日两报。
李肇更是坐立难安。
早朝后,梅如晦等人到御书房来奏报西北军饷之事,他听着听着,竟脱口问出一句:
“送亲队伍今日到何处了?”
臣工们面面相觑,差点失了仪态。
批完折子,李肇哪儿也不去,径直就回披芳阁。
看看薛绥用过的笔洗,翻一翻她读到一半的书,然后监督宫人们洒扫,每样物件都要归置得与薛绥离开时,一般无二。
“来福,你说她见到这些,会不会高兴?”
来福看他这般魂不守舍,忍不住劝道:“陛下宽心,娘娘见了肯定欢喜着呢。”
李肇却摇摇头,眼底掠过一抹黯然。
“你不懂。她在西兹自在得很,朕这般费尽心机逼她回来,她心中……未必没有怨气。”
来福站在一旁,嘴角尴尬地僵了僵,不敢接话。
发生在赤水城那些曲折,上京全然知晓。
从乌力都兰深夜叩门泣求,到薛绥暗中助她离去,再默默踏上归途,陆佑安都一一禀报了。
这一路,娘娘走了多少日,陛下的心就悬了多少夜。
怎么不算是费尽心机?
李肇目光飘向窗外,沉默片刻,忽而自嘲一笑。
“朕这一生,从未像此刻这般……像个毛头小子似的,盼着一个女子。”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又恢复了冷静。
“去吧,传朕旨意,沿途要加派禁军守卫,不得有丝毫闪失。娘娘若到了,立刻来报,不得延误。”
“是。”来福躬身应下,在心底叹息。
这三日,披芳阁里里外外清扫了不下十遍。
娘娘素日里用的香,案头的书、窗台那盆素心兰……都按原样摆着,力求一寸不差。
再这般折腾下去,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当差了。
终于,在无数次的翘首以盼中,送亲队伍终于抵达了上京。
-
这一日,京城万人空巷,皆欲一睹西兹公主风采。李肇也亲自登上城楼,身着常服,目光沉静地望着迤逦而来的车队。
侍卫低声禀报:“陛下,公主车驾已至城门。”
李肇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那辆最华贵的马车,心跳得快了些许。
城楼下,百姓欢呼雀跃,议论着新妃的美貌。他却只觉得这秋日的风,格外凉爽。
平安……
你终于回来了。
和亲队伍入城,依礼制先行前往驿馆安置,以备次日入宫觐见。李肇却已迫不及待,下了城楼,径直走向薛绥的车驾。
“陛下……”关涯率先迎上来,“娘娘她……不见了。”
李肇变了脸色。
他加快脚步,一把掀开车帘——
车内,只有小昭一人,穿着都兰公主大婚的礼服衣裙,低垂着头,瑟瑟发抖。
李肇冷笑一声,周身的气压瞬间降至冰点:“怎么回事?”
“陛下……”小昭跪在车内,不敢抬头,双手呈上一张素笺和一个檀木盒子:“娘娘让婢子将这些交给陛下,娘娘说……她先回旧陵沼祭拜大师父,再处理一些旧事……让,让陛下不必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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