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起兰州通往临洮官道上的黄沙,抽打着大风嘴嶙峋的山石。
此地名不虚传,风在狭窄的山谷间嘶吼盘旋,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山脊之上,一面残破却依旧挺立的“唐”字大纛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旗下,陇右节度副使封常清,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矗立在山崖边缘。
他那张被边塞风霜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脸上,此刻没有丝毫表情,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锐利的目光穿透单筒黄铜望远镜的镜片,死死锁定着北方的山谷。
两天了。
整整两天两夜,他和麾下五千陇右边军精锐步卒、两百名经验老道的抛石机操作手,以及一个工兵营,像钉子般楔死在这条咽喉要道上。
妄图驰援临洮的吐蕃各部族军队,如同扑火的飞蛾,已在这大风嘴的南坡上,留下了七次血肉模糊的冲锋印记。
每一次冲锋,都伴随着震天的喊杀与绝望的哀嚎,最终化作山风里散不尽的焦糊与血腥。
此刻,望远镜的视野里,一片黑压压的潮水再次涌来。
不同于前几次零散的部族联军,这次集结的旗帜更为统一,甲胄在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更密集的幽光。
那是黑羊部,仅次于黄石部的吐蕃大部族,足足五千名剽悍的战士。
他们像一群沉默而危险的狼群,在谷地深处列阵,沉闷的号角声穿透风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黑羊部……总算来了个像样的。”封常清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岩石。他放下望远镜,目光扫过身后严阵以待的阵地。
阵地后方,三十架巨大的抛石机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粗壮的木臂直指苍穹。
操作手们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汗水和油污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
他们正紧张地调整着配重箱的石块重量,测量着绞盘的绳索松紧,将一个个用厚实麻布包裹、浸透了火油、插着长长引信的火药包小心地放入抛兜。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硝石和火油混合的独特气味,这是死亡的气息,也是大唐边军赖以制胜的“天雷”。
“将军!吐蕃人动了!”了望哨嘶哑的声音传来。
封常清立刻举起望远镜。
果然,黑羊部的军阵开始缓缓前移。
但与前几次莽撞的冲锋不同,他们显得异常谨慎。
队伍在谷底最宽阔处停下,远远超出了抛石机目测的最大射程。
吐蕃人似乎从前面七次惨烈的失败中汲取了教训,摸清了抛石机的最大有效射程。
“哼,学聪明了。”封常清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只见吐蕃军队在射程极限之外,竟开始大摇大摆地整队。号令声中,盾牌手在前,长矛手居中,弓箭手压后,阵型转换间,竟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从容。
他们似乎笃定,只要在这个距离之外,唐军就只能干瞪眼。
“将军,他们这是……”副将张武按着腰刀,眉头紧锁。
“在积攒力气,也在消磨我们的耐心。”封常清目不转睛,“看下去。”
短暂的整队后,吐蕃军阵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狂野的呼喝!前排的盾牌猛地高举,整个队伍如同被鞭子抽打,骤然加速!
他们不是直冲大风嘴主阵地,而是目标明确地冲向官道必经之路上的四个连续山头!
“果然如此!”封常清低喝,“抛石机甲组、乙组,预备!目标:第一山头南坡线!听我号令!弩车营,瞄准山脊线,待命!”
吐蕃人的战术清晰而有效:利用起伏的地形作为掩护。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冲上第一个山头的北坡,在唐军的注视下翻过山脊线,暴露在南坡的瞬间,便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亡命般地向山下冲去,试图在最短时间内冲过这段死亡地带,躲到下一个山头的北坡后面休整喘息。
再如法炮制,冲击下一个山头。
官道蜿蜒,他们必须沿着道路奔跑,无法大规模散入两侧陡峭的山林。
“冲啊!躲过雷火,杀光唐狗!”吐蕃军官的咆哮声在山谷间回荡。
当第一批黑羊部的战士如同黑色的潮水漫过第一个山头的山脊线,踏入南坡的瞬间——
“放!”封常清的手臂如战斧般劈下!
呜——嗡——!
令人牙酸的巨大绞盘转动声和配重物下坠的闷响骤然爆发!三十架抛石机的长臂猛地扬起,划破空气,发出沉重的呼啸!
三十个燃烧着火绳、滋滋作响的黑色包裹,带着死神的尖啸,被精准地抛向高空,划出一道道致命的抛物线!
“隐蔽!”吐蕃军官的嘶吼充满了恐惧。
然而,晚了!
轰!轰!轰!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连炸响!远比雷声更沉闷,更撕裂!第一山头南坡的官道及其两侧狭窄区域,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橘红色的火球裹挟着浓黑的硝烟冲天而起,狂暴的气浪将人体、盾牌、碎石如同落叶般掀飞!
灼热的铁砂、碎石、木刺在冲击波的推动下,形成一片无死角的死亡风暴,横扫而过!
“啊——我的眼睛!”
“佛爷啊!”
“救命!”
凄厉到不成人形的惨叫声瞬间压过了爆炸的余音。
浓烟中,断臂残肢四处抛洒,鲜血如同廉价的染料泼洒在焦黑的土地上和嶙峋的山石上。
一个举着旗帜的吐蕃百夫长,连人带旗被炸得粉碎,只剩下半截焦糊的旗杆斜插在地。
浓烈的硫磺味、皮肉焦糊的恶臭和刺鼻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弥漫了整个山谷。
“弩车!放!”封常清的命令冷酷如铁。
崩!崩!崩!
早已蓄势待发的二十架三弓巨型床弩发出恐怖的弓弦震颤声!
丈许长的巨型弩枪,带着撕裂布帛般的尖啸,如同死神的标枪,射向那些侥幸未被火药包波及,或者刚刚从爆炸的眩晕中挣扎起身的吐蕃士兵!
噗嗤!噗嗤!噗嗤!
沉闷而恐怖的穿透声接连响起!
弩枪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一名举盾的吐蕃士兵,连人带盾被洞穿,巨大的动能带着他的尸体向后飞撞,又将身后两人串成了血淋淋的糖葫芦!
另一支弩枪则擦着山石飞过,将一名躲在岩石后的弓箭手拦腰撕裂!
“稳住!不许退!冲过去!冲过去就有活路!”几个黑羊部的头人目眦欲裂,挥舞着弯刀斩杀着被恐惧压垮、转身欲逃的士兵。
一个头人刚砍翻一个溃兵,就被一支从天而降的弩枪钉死在地上,弯刀脱手飞出老远。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吐蕃军中蔓延,面对这种无法格挡、无法预判、毁灭一切的打击,再剽悍的战士也感到了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阵型彻底崩溃,士兵们哭喊着,推搡着,像无头苍蝇般在狭窄的南坡上乱窜,只为逃离这片被“天雷”锁定的死亡区域。旗帜歪斜,甚至有旗帜被慌乱的人群踩在脚下。
“好!炸得好!射得漂亮!”山脊后侧,一个兴奋的声音响起。
封常清眉头微皱,放下望远镜,侧目望去。
只见工兵营都尉章拓瑞,正带着几个手下军官,扒在山脊棱线的掩体后面,伸长了脖子向北张望,脸上混杂着兴奋、震撼和一丝后怕。
他们身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显然刚从挖掘工事的地方溜上来。
按照上个月军枢府新颁的《战时条例》,非一线战斗部队的工兵营官兵,严禁在战斗进行时进入一线观战区域。
但此刻,整个大风嘴阵地上的气氛,与其说是惨烈的厮杀,不如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宰表演。
两天来吐蕃人徒劳的冲锋和巨大的伤亡,让士兵们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种观看“烟火表演”的猎奇心态。
军官们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章都尉,尔等在此作甚?”封常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章拓瑞一个激灵,赶紧缩回头,脸上堆起尴尬的笑容:“呃…回禀封将军,属下…属下就是看看工事位置是否合适,顺便…学习一下将军的破敌之策。”
他身后几个军官也讪讪地低下头。
封常清目光扫过他们沾满泥土的脸和眼中尚未褪去的惊悸,最终没有苛责。
他重新举起望远镜,看着对面山坡上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般混乱溃退的吐蕃士兵,黑羊部的这次进攻,甚至没能冲过第三个山头,比中午那次溃败得更快、更彻底。
“下不为例。”封常清淡淡地说了一句,目光依旧锁定着溃军,“这就是为何本将前日不惜代价,拼死也要抢下这大风嘴。你们看这地势——”
他用手指着蜿蜒如蛇的官道和那几个起伏的山包,“道路狭窄逼仄,两侧皆是陡坡密林。吐蕃狗纵有十万大军,一次能投入进攻的,也不过眼前这几千人。人多,非但不能成势,反而拥挤一处,撤退不及,更成了我军火药包和巨弩的绝佳靶子,一炸一串,一穿一溜!”
望远镜里,溃退的吐蕃人再次尝到了苦果。
当他们为了躲避轰炸,慌不择路地拥挤在狭窄的山路上时,又一波精准计算的火药包在人群中炸开,瞬间清空了一小段路面,只留下一个冒着黑烟的深坑和狼藉的血肉。
章拓瑞看着那惨状,咂咂嘴,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将军神机妙算!如此说来,只要咱们的火药包和弩枪供应不断,这大风嘴,就是吐蕃人的血肉磨盘!来多少,碾碎多少!此战,稳了!”
“稳?”封常清猛地放下望远镜,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章拓瑞,那眼神里的凝重瞬间驱散了章拓瑞脸上的笑意。“章都尉,切莫被眼前小胜蒙蔽!你仔细看看,冲上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他指向溃败方向,“阵型散乱,甲胄不全,遇炸即溃,督战队斩杀亦难挽颓势!这些都是各部族临时拼凑的杂兵,是来试探、消耗我军的炮灰!”
他深吸一口气,夹杂着火药余烬和血腥味的冷冽空气直灌肺腑,让他精神一振,但心头的阴霾却更重。
他重新举起望远镜,视线仿佛要穿透北方的重重山峦,声音低沉而充满警惕:
“真正的硬骨头还没到。”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个字都像铁锤砸在冰面上,“那时,这些精于闪避的伎俩,在真正悍不畏死的冲击面前,能起多大作用?那时,我们的火药包和弩枪,还能否像今日这般从容发射?那时——”
封常清的目光扫过身后疲惫却士气高昂的士兵,扫过那些沉默的战争机器,最终定格在北方天际线翻滚的乌云上,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那时,才会有一场真正你死我活、考验我军成色的……血战!”
山风陡然加剧,卷起地上的沙尘和未燃尽的布片,呜咽着掠过沉默的阵地。
工兵营的军官们脸上的轻松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一丝寒意。
章拓瑞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工兵的短铲,看向北方溃败的吐蕃人,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封常清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所有人心中对未知强敌的深深戒备。
大风嘴的硝烟尚未散尽,但下一场风暴的气息,已悄然弥漫在每个人的心头。
………
………
喜欢安史之乱:我为大唐改命请大家收藏:(m.8kxs.com)安史之乱:我为大唐改命8k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