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呼啸着扑打在青平城低矮的土黄色城墙上,如无数无形粗糙的手掌在古老的夯土上反复抓挠。
赤拨瓜多府邸那扇用整根粗木铆成的大门隔绝了荒野的肃杀。
院中巨大的石盆里,整牛头和肥硕的全羊架在劈啪作响的牛油火堆上猛烈舔舐。
赤拨瓜多坐在主位那张铺着整张斑斓虎皮的宽大石榻上。
案旁散落坐着九位头人——青平城外围方圆两百里,除他本部之外,八个吐蕃大小部落的首领。
他们形态各异,如同高原草场的不同地形,各自收敛着心神。
酒过三巡,厅内气氛在鼓乐声里渐渐攀升。
赤拨瓜多的胞弟赤拨瓜石,舌头打着卷儿,声音却洪亮异常:
“那……那些唐人……算……算个什么东西!”
“敢……敢把脑袋伸到……到我们这神鹰眷顾的高原来?来……来一个!我赤拨瓜石就……就叫他有来……无回!无回!”
他拍打着胸脯“嘭嘭”作响,动作幅度极大。
火光猛烈跳动,映出他胸前一块扭曲、紫红交错,形似厉爪撕开过的巨大伤疤。
那是他传颂整个青平城的荣光——“徒手毙狼”的徽章。
头人们或埋首专注于用小刀仔细剔下烤羊肋排上仅存的一点筋肉,或眯着眼小口啜饮浑浊的青稞酒,目光看似迷离恍惚,只偶尔在木案间、墙壁上游移片刻,显然心思早已不在赤拨瓜石那被嚼烂了的武勇故事上。
赤拨瓜多并未出言制止胞弟粗莽的吹嘘,任由那洪亮的嗓门震颤耳膜。
他的目光看向一个瘦削的身影上——石壁部的头人石壁热多。
老者缩在角落里,身上那件洗得灰白暗淡的旧白裘袍子。
他枯瘦的手拿着一柄小刀,此刻正悬在半空,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挑起木盘中一小块焦黄滴油的羊肉,仿佛那不是果腹的食物,而是易碎的珍宝。
察觉到那道如同实质的视线正牢牢聚焦在自己身上,石壁热多佝偻的身躯猛地一抖,浑浊老眼中瞬间堆满了浑浊的、如泥土般卑微的谄媚。
赤拨瓜多鼻腔里喷出一声几乎无法察觉的、低沉的短哼。
“诸位,”赤拨瓜多的声音沉稳、厚重,“赞普身披神鹰之力,御驾亲征,正为我吐蕃千秋大业痛击唐寇于蜀地!”
他顿了顿,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从左至右,如鞭子般无声地抽过每一张头人的脸,将他们或隐藏或流露的不安尽收眼底。
“临行之前,赞普握紧我的手,千叮万嘱!要我赤土德拨部,更要我们青平城周遭各部——务必如同群狼拱卫山石,谨守门户,不容有丝毫懈怠!”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沉甸甸地按在铺着虎皮的石桌案上,声音放得更低,却如冰冷的金属相撞:
“纵有格尔木雄关在前,更有百部如铜墙铁壁环伺庇护,唐寇兵锋暂时还难及我河湟丰腴腹地……”他话锋陡然转向,如同出鞘的弯刀,“但汉人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却非虚言!该准备的,一丝一毫都不能少!”
那“准备”二字,被他刻意砸出,如同沉甸甸的巨石投入深潭,在死寂的厅堂中激起无形的涟漪。
“如今,”赤拨瓜多挺直了脊梁,声音又恢复了那沉稳的威严,“我赤土德拨部,已倾尽族中所有热血儿郎,整整三千青壮勇士,磨利弯刀,擦亮盾牌,枕戈待旦,誓与青平城共存亡!”
他目光再次扫视全场,那种攫取猎物的锐利没有丝毫减弱,“不仅如此,赞普神谕明示:湟唐关!年久失修,石基松动,木料腐朽,此乃我青平门户咽喉,必须立刻加固,刻不容缓!再算上这三千赤土德拨精锐勇士,每日消耗的粮秣、弓弩箭矢、刀枪矛头……”
他故意将这长长的清单拖曳得更慢,如同磨刀霍霍的迟缓声响,目光最终又一次、死死锁定了那个几乎要将头埋进桌案下的老者石壁热多。
“守土安邦,难道,仅是我赤土德拨一部之责?”赤拨瓜多提高了音调,如同滚雷压过山谷,“这修缮要塞的巨石木料、铜钉铁锭,这养兵的粮草耗费、购置军械的银钱,自然要由我们青平城同心同德的九部,一起分担!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他锐利的目光最后划过所有头人的脸,抛出一个令人心头冰寒的反问:“这才叫——‘公——平’!是不是?”
头人们垂下的头颅几乎抵到了油腻的木案。
没人敢迎接赤拨瓜多那双鹰眼逼视。
什么大唐威胁?什么湟唐关腐朽?
不过是赤土德拨部借着赞普这顶天大的帽子,行使盘剥掠夺之实的又一个血腥笑话!
谁不知道这些年赤土德拨仗着兵强马壮、赞普宠信,强夺肥沃牧场、巧取豪夺过路商队、甚至强行征调各部女人入堡做粗使奴役?
如今这一张“公平”的血盆大口,就是要钱要粮!
赤拨瓜多的眼底深处,一丝被压抑的暴戾闪过。
这群狡猾的老狐狼,装聋作哑的本事炉火纯青!
他强压着升腾的怒火,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份为“九部安危”殚精竭虑的凝重肃穆。
目光,如淬毒的钢针,再次准确无误地钉在石壁热多那佝偻的背上——这最容易捏碎的软柿子,更何况他提前已经私下有过威胁和交待。
石壁热多声音里透着一股被人掐住脖子才发出的尖利嘶哑:
“赤……赤拨族长,太……太客气了!”
他双手神经质地反复搓揉着,仿佛那粗糙的掌中藏着奇迹的火焰能带来勇气,“给……给咱们青平城的守护勇士……提供吃食兵戈,保……保护各部安宁太平,这……这本就是咱们八部……天经地义的本份!责无旁贷!责无旁贷啊!”
“修……修葺那该死的……不!圣神的……神圣的湟唐关啊!那是为咱们整个青平城修的屏障啊!石壁部……石壁部穷是穷些……但……愿倾尽部族之力!出……出白银——整整三千两!”
“嘶——”
“老天!三千两?!”
“石壁老哥!你……”
席间顿时如同被投入滚水的油锅,爆出一片再也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和急促的惊呼。
三千两白银!在物产贫瘠的青平城地域,足以买下一百匹上好的河西壮马,或者三座储量丰沛的小盐井!
赤拨瓜多脸上瞬间如同冻土上挤开了春天,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炽热笑容,看向石壁热多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嘉许与赞赏:“好!好!好一个石壁老叔!好一个青平城忠臣!赤土德拨部,更不会辜负你的拳拳忠心!赞普的天耳,必也记你头功一件!”
“石壁部慷慨解囊,掏出族命三千两!那么——”他森冷的目光从一张张绝望惊恐的脸上划过,“你们七位尊贵的头人老爷们呢?青平城的太平,不能只让石壁部一家老小把命都填进去吧?嗯?”
终于,一个体魄最魁梧的头人,额吉隆部的首领巴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腮帮子肌肉猛烈抽搐,仿佛要将那硬物嚼碎吞下:“额吉隆部……勒紧腰带!最多……两千两!”
“古羌部……出一千八百两!”
“巴绒部……一千五百两!”
“玛尔库部也是!两千两!”那喊出两千两的头人,声音里带着哭腔,如同被人活剐。
“拉勒部……一千两!不能再多!”
“麦桑部……一千二百两!”
赤拨瓜多稳稳地靠回他那张宽大的虎皮石榻,嘴角那点冰冷的笑意慢慢扩散开来。
赤拨瓜石则兴奋地咧开大嘴,喉咙里还不时发出含糊的“嗯,好……很好……”声音。
“好!很好!这才是我青平城结为一体的真豪杰!”赤拨瓜多开怀大笑,笑声震得头顶梁上的灰土都簌簌落下。
……
……
而与此同时,几十里外的山道上。
冰冷的雨点带着高原特有蛮横力量,砸在粗糙的岩石和泥泞的道路上,发出令人烦躁的噼啪声。
大匠都尉的脸早已看不出原色。
“都给我打起精神!”他的声音嘶哑得像两张粗糙沙皮在用力摩擦,却带着锤头砸在铁砧上的绝对重量,穿透了哗哗的雨幕,“人歇器不歇!检查绞盘绳索!给轮轴上油!再淋下去,都他娘的成铁锈渣子了!”
雨雾模糊了山路的轮廓,一支沉默的钢铁巨兽队伍在泥泞中蜿蜒挣扎前行。
硕大的牛车车轮深深陷入泥淖,粗硬的牛背在沉重的轭下起伏,白气自鼻端急促喷出,又被冰冷的雨水打散。
泥浆没过士兵的小腿,沉重的甲片每一次与泥水搏斗,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和喘息。
“……稳住!后左轮!夯住那块石头!妈的别打滑!”
“绞盘手!再绞一圈!挂紧!小心那个坑!”
大匠都尉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浑浊的眼珠盯着面前艰难挪动的巨物,目光死死钉在队伍最前方险峻的隘口:“前面翻过去离青平城就不远了!”
……
……
青平城头。
“赤拨头人又在‘宴请’其他头领了吧?”年轻士兵朝手心哈了口微弱的热气,朝身旁阴影里那个蜷缩的老兵同伴低声道,声音在寒风中迅速消散,“羊羔的香味……隔这么远我都好像能闻到烤肉的焦香……”
他吞咽了一下,肠胃不合时宜地蠕动,发出轻微的咕噜声,让他脸颊微微发烫。
他的同伴闻声,只在皮袍里更深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要把自己缩进石头缝里。
那张布满风霜刻痕的脸上,几处冻疮在寒冷中格外刺眼地红肿着。
半晌,他才动作迟缓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囊,抖出一小撮土褐色的粉末倒入手心的虎口,然后把鼻子凑上去,猛地一吸。
劣质的、带着尘土和辛辣植物根茎气息的鼻烟味瞬间弥漫开来。
他浑浊的眼睛被这刺激弄得半眯着,挤出几点浑浊的泪液,迷离的目光投向幽深得令人心悸的夜空深处。
“谁知道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梦呓般低声挤出几个词,带着某种宿命般的麻木,又像是在努力咀嚼那劣质鼻烟带来的短暂麻痹,“我只知道,头人们在那里喝着温暖的青稞酒,大块吃着肥腻的羊肉,烤着昂贵的香木……”
他又吸了吸鼻子,试图抵抗那钻入骨髓的寒冷。
“我们守城的兄弟,嚼的是冻得和石头一样硬的糌粑,喝的是掺了冰渣子的冷水。”话说到这里,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苦涩,“若…若唐军真来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仿佛后几个字是裹着剧毒的冰刺,足以刺穿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盔甲。
一阵夜风卷过空旷的哨位,寒意像毒蛇顺着脚踝盘旋而上。
老兵攥紧了手中那杆同样冰冷刺骨的劣质木柄长矛,指节在皮革护手包裹下因用力而捏得泛出凄厉的惨白。
……
……
高原上七月十四日的黄昏,天光一寸寸收敛。
赤拨瓜多站在头领府邸高大的门廊下,粗犷的脸上泛着油光,目送几个部族族长略显仓促的车驾消失在昏暗的街道尽头。
那些背影中透出的猜忌和算计,此刻都被他志得意满的暖流轻易驱散。
整整两万两白银!
足以让他的赤土德拨部在赞普亲征蜀地、河湟守备空前空虚的大好时机里,肆无忌惮地扩张,将大片肥美的草场、水源和人口,尽数吞入腹中!
“烫!烫一壶最好的青稞酒!”他扯开嗓子,声音洪亮得如同牦牛嘶鸣,朝着侍立在阴影里的心腹亲兵喊道,“要热的!快些!今日值得庆祝!”
话音刚落,那催命的、撕裂布帛的尖厉声音猝然炸响,穿透了黄昏最后一丝慵懒的宁静。
“呜——呜——呜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突然响起。
一双铜铃般暴突的眼睛因惊愕而撑到极限,瞳孔骤然收缩,眼白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森然。
他甚至没能立刻分辨声音的方向,只是身体的本能驱使着他,像一头被烙铁烫到的熊罴,霍然转向窗外。
他撞翻了身后沉重的胡凳,金属的凳脚在石板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久久回荡在死寂下来的庭宇之间。
一个年轻的族兵几乎是以扑跌的姿态撞开了木门。
“族…族长!大事…大事不好了!”惊惧让他的声音尖利得像用破瓷片刮过石板,“敌…敌军!是大…大唐的军队!打…打过来了!就在…就在城北!”
“放屁!”赤拨瓜多的咆哮声震得梁木上的积尘簌簌落下,唾沫星子喷了族兵满脸,“高仙芝那老狐狸还在西域吃着沙子,隔着万里之遥,他长了翅膀不成?你看清了?谁给你的狗胆敢动摇军心?说!”
他猛力摇晃着几乎吓昏过去的士兵。
“清…看清了!千…千真万确!”族兵涕泪横流,被挤压的肺部勉强挤出嘶喊,“黑…黑色的铠甲,火红的唐军旗…旗号!像…像从地里冒出来的乌云,压…压过来了!是石壁热多头领回城的卫队亲…亲眼所见…就在北边山谷里,离…离城怕只剩下十一里了!”
赤德祖赞赞普的大军,如奔涌的巨流般卷走了河湟之地最精悍的锋刃。
剩余的兵力,堪堪三四万之数,如撒豆般分散在广袤地域里的湟中主城、包括青平在内的四座堡垒,以及无数大小部族的草场驻地。
此时此刻,青平城中唯有赤拨瓜多部族里那些勉强能拉开弓箭、挥动弯刀的所谓“三千战士”。
……
北城外,五百步处。
唐军的先头部队没有丝毫安营扎寨、稳扎稳打的迹象。
士兵们冷酷的呼喊在夜风中清晰可辨,火把摇曳跳跃的光芒下,一排排穿着破旧毡袍、神情呆滞麻木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般的吐蕃百姓,在唐军刀枪逼迫下,踉跄前行。
他们手中抱着粗糙扎成的柴捆,将它们陆续丢进预设在阵前的十几个巨大浅坑。
紧接着,带着腥甜油脂气味的液体被泼洒上去。
下一刻,火焰的恶魔被彻底释放!
巨大的篝火堆腾空而起,无数火把组成的流动光带环绕四周。
霎时间,阴森冰冷的旷野被照得如同白昼炼狱。
火光无情地舔舐勾勒出唐军最前排重甲步兵那如同钢铁丛林般森严冷酷的阵列,漆黑的甲胄吸收着火焰的光芒,又反射出点点跳跃的幽深鬼火。
巨大的唐字军旗在热浪和寒风中烈烈翻卷,像一只俯冲攫食的猛禽投影。
更为惊人的是,巨大如山的阴影在火光之后晃动集结。
“抛石机……”赤拨瓜多喉咙深处挤出了几个嘶哑破败的音节。
他见过吐蕃人自己砍粗木搭建的简易抛杆,也远远瞥见过早年唐军所用相对精致的杠杆抛石机,但从未见过如此庞大到令人胆寒、结构复杂得像传说中巫妖造物的巨物!
它们仅仅露出半截筋骨,便已如同拔地而起的怪兽之骸。
更让他心底那股冰冷的绝望急剧升腾的是,这些怪物的组装地点,竟在五百步外!
这该死的距离,早已远远超出他所知的世间任何抛石机可能的射程!
“快看!还有那些…那些黑布包着的东西!”他身旁的弟弟,赤拨瓜石,此刻声音已经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那带着刀疤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另一侧靠近唐军右翼的位置。
两队精锐的唐军士兵如同捧着什么神圣祭品,小心翼翼地合力搬运着从一些尺寸较小的特制车辆上卸下的长形包裹。
它们被厚厚的油浸黑布严密地包裹着,沉甸甸的,在火光照映下透出冷硬诡异的轮廓。
数量虽不算太多,但它们的隐秘姿态、士兵们凝重如临大敌的动作,却比那庞大显眼的投石机构件,更透着一股不祥的诡秘感。
与此同时,远处疏朗的灌木林边传来的清晰砍伐声、锯木声,也一刻不停地钻进城头每个人的耳朵里。
那意味着唐军根本没有准备休整!他们就地取材,疯狂地赶制云梯、壕桥等登城血战的器物。
效率之高、准备之充分冷酷,如同蓄谋已久、早已编织好的死亡之网。
赤拨瓜多心底那点强撑起来的、关于“青平石墙坚固”和“援兵总会到来”的妄想支撑,如同烈日下的薄冰,被这毫不掩饰、冷酷高效的杀戮前奏映照得碎裂消融,转瞬便蒸发得无影无踪。
“都尉,象限仪调试完毕!”一个略显激动的声音穿透嘈杂,在那支奋力组装巨兽般的抛石机的匠人队伍中响起。
一个脸上沾染着油泥和木屑的年轻工匠,正小心地端着一个造型奇特的木制尺盘,对准青平城模糊的轮廓不断比划着角度。
旁边的精壮汉子也推起了算板,手指在刻满数字凹痕的木槽中快速移动着算珠。
大匠都尉粗糙的大手接过记录着角度与力矩数据的纸笺,布满血丝的双眼来回扫过城墙轮廓线和那架将近完成的投石机巨型悬臂,他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声音带着铁与血淬炼的意志砸进寒风里:“好!给这些‘老伙计’最后紧固!弩机锁扣上油!明日破晓……听老子一声令下!”
赤拨瓜多猛地一个激灵,从这巨大的骇然中拔出自己。
他强行压下几乎要翻涌而出的恐惧呕吐感,用尽全力让那如同牦牛般的声音再次炸响:“都躲到女墙后面!散开!快散开!别扎堆挤着!这是唐狗的火药!他们攻城时也不敢让这些玩意儿在自己头顶胡乱炸响!”
这番既像是命令又像是自我催眠的嘶吼,连他自己都不信,更像是在用这些从偶尔路过商队那里道听途说的零碎信息,来安抚几近崩溃的军心。
他那浑浊的目光死死锁定着唐军后方阵地中一个身材高大、全身笼罩在墨黑山文重铠中的身影。
那是高原宿敌的统帅高仙芝!
赤拨瓜多甚至能遥遥看见他嘴角似乎抿着一丝冷酷的弧度,那双眼睛即使隔着数百步的距离,依然锐利得如同草原鹰隼在搜寻猎物。
他手中那柄异常长大的特制仪刀,此刻正沉默地斜指苍穹。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得足以撕破耳膜的呼啸,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
“咻——嘭!!!”
一枚拖着暗红色火焰轨迹、外形粗短的包裹,狠狠砸中了北城城墙厚重的根脚部位!
轰隆——!!!
大地的心脏仿佛被一柄看不见的万钧巨锤狠狠砸中!
所有伏在女墙后的吐蕃士兵都感觉脚下的城墙如同风浪中脆弱的舢板般猛地向上狠狠一拱,随即就是恐怖至极的横向巨震!
脚下一空,有人站立不稳,重重摔在冰冷的石头上。
狂暴的气浪挟着灼人的热流、呛人的浓烟、碎石和泥土的腥咸味,猛地向四面八方扩散冲击!
距离落点最近的几个吐蕃士兵被这股无形的攻城槌瞬间掀翻在地,惨叫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巨啸中,耳膜破裂流出的鲜血混着鼻孔里被震出的血迹糊满了脸颊。
浓烟翻滚着散开,月光勉强穿透烟尘,映出一个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恐怖伤口:丈许宽的焦黑大坑狰狞地嵌入城墙根部,边缘散布着碎石和熔融状的金属残骸,坑底幽深不见,嗤嗤地冒着残余火焰的青烟,空气中硫磺、硝石混合着血肉被瞬间碳化的焦臭弥漫开来,刺得人眼泪直流。
那是地狱之门开启的味道!
“那……那是什么妖魔的手段?!”赤拨瓜石瘫软着半靠在冰冷石壁上,面无血色,抖如筛糠,他死死抓住兄长沉重的臂铠,指关节捏得泛出死灰色,“城……城墙……完了……”
他喉咙里只能挤出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呓语。
几个靠得近一些的士兵直接失禁,污浊的液体瞬间浸透了皮袍,在城墙上留下难以磨灭的耻辱印记,甚至有人两眼上翻,口吐白沫,直接昏死过去。
赤拨瓜多也感到一股寒气从五脏六腑炸开,沿着脊椎直冲头皮,几乎冻僵了他所有的思考。
他太阳穴处的血管疯狂搏动,心脏重击着肋骨,胃囊抽搐着想要翻涌出里面仅存的酸水。
他强行稳住身形,目光死死盯着刚刚传来清晰暴怒呵斥声的方向——那个工匠营地旁,几个唐军将领模样的人正暴跳如雷,对着几个工匠指手画脚。
赤拨瓜多甚至看到其中一个年轻工匠惶恐又倔强地分辩着什么,而那个指挥组装投石机的虬髯壮汉(大匠都尉),正和一名唐军参将在那里争论:
“角度差之毫厘!配重再调三十斤!”
唐军参将指着记录吼道。
“校尉,力矩算准了,是这高坡的风太邪乎!再加配重,绞盘就得卡死!”
大匠都尉抹了把脸上的汗,他身后的巨兽刚刚射偏了一次。
他们争执着,拿出更多的奇怪尺规(象限仪和算板),对着青平城头的轮廓疯狂测算比划。
接着又是一阵狂热的调整,数十名士兵呼喊着号子,推动巨大的绞盘,金属转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巨兽的粗长悬臂随之缓缓压低的模样,如同沉睡的雷神被强行唤醒、张开了愤怒之弓,令人生畏。
几息之间短暂而令人窒息的沉寂过后,真正的地狱画卷在青平城头徐徐展开。
“目标,北城墙垛及守军!校准风偏!一号机,放!”
“二号机预备,放!”
“三、四号机,同步投射,放!”
随着一连串冰冷、精确到宛如念诵死亡契约的口令声刺破夜空,阵地前沿那些庞然大物终于彻底苏醒,发出了山崩地裂般的咆哮!
机括脱扣的刺耳摩擦声和金属沉重下落的轰然巨响,如同敲响了地狱的丧钟。
轰!轰隆!轰!轰隆隆!
火药包拖着熊熊燃烧的致命尾焰,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在尖锐的破空声中接踵而至,狠狠撕咬向青平城头单薄的女墙垛口和挤在墙根下、自以为已经暂时安全的士兵集结处!
每一次撞击和爆炸,都如同滚雷直接砸进骨髓!天穹和大地在这瞬间爆开的刺目闪光下剧烈颤抖!
滚滚浓烟挟带着灼热的气浪和无法形容的巨大冲击力,野蛮地撕开血肉之躯、摧毁岩石堡垒!
一块巨大的、用于加固城体的条石瞬间被一个火药包精准命中中部。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那块足有磨盘大小的坚硬石头不是碎裂,而是如同酥脆的饼干般直接被炸成了漫天激射的碎石雨!
拳头大小的石头碎块如同强弓劲弩射出的霰弹,呈放射状横扫方圆数丈!
一名刚勉强抬头的吐蕃百夫长被一块碎石正中额头,连惨叫都未及发出,天灵盖便被无情掀飞,红的白的在后方城墙石壁上泼洒出一幅妖异恐怖的图画。
更多的碎石如同无眼的刀刃四处飞溅,噗噗噗地轻易穿透皮甲、毡袍,深深嵌入骨肉!城头顿时一片凄厉的哀嚎!
更为精准恐怖的杀戮紧随而至!
一个引线燃烧特别快的大火药包,在夜空中划出一道清晰的赤色轨迹,不偏不倚地落向一处被临时慌乱安排聚集了二十多名弓箭手的地方——那儿是墙垛的一个凹陷拐角,自以为能避开箭矢,此时却成了阎罗点名索命的墓穴。
“轰——!!!”
赤拨瓜多只觉得眼前瞬间被一片暴烈的、足以融化灵魂的白光彻底吞噬!
随即一股无可抵御的恐怖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墙壁狠狠撞在他的胸腹,带着爆炸的炽热气流猛烈扑来!
他沉重的身躯如同狂风中断线的风筝,向后倒飞出去几步,咚的一声狠狠撞在身后冰凉的内侧石墙上,胸腔里的空气被整个挤压出来,眼前金星乱冒,耳膜嗡嗡作响。
等他勉强挣扎着抬起头,视力在强光炫盲后痛苦地恢复,眼前那角落的景象让他胃里所有东西都猛烈地翻搅上来,几乎冲破喉咙——
那里哪还有什么弓箭手的影子?
只剩下一片被浓烈硝烟笼罩的、直径足有五步方圆的修罗场!
血浆像泼洒的染料,溅满了四周的墙面和地面,黏稠得令人作呕。
浓重的焦糊味和皮肉内脏烧灼的恶臭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织成一股死亡特有的腥甜恶息。
断裂的胫骨戳在被炸塌的石屑外;半截撕裂的肠子挂在凸起的残破墙砖上,犹自冒着丝丝热气;
一个士兵只剩腰部以上一截,血肉模糊的脸上双眼骇然地圆睁着,死死盯着天空;
更多细碎的残肢、混合着甲片碎片和碎裂的弓箭散落各处,在摇曳的火光和流淌的血泊中反着幽冷的光……
二十多个前一刻还活生生喘息的躯壳,连最后一声惊恐的呐喊都未能发出,便在毁灭性的能量中瞬间解体、蒸发!
“呕……”赤拨瓜石终于再也无法忍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死死扒着冰冷刺骨的墙砖缝隙。
周遭士兵们面无人色,眼中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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