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坤伏在冰冷的岩石棱角上,下方是犹如缓慢蠕动蛆虫的溃兵长队。
“呜——”第一支弩箭撕破空气的低啸声骤然响起,如同毒蛇吐信!
正下方,一个负责拖拽辎重车的役夫突然浑身一震,脖颈被一支三棱透甲锥从后方狠狠贯穿!
他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像一袋沉重的谷子栽倒在地。
“咴咴——!”几乎在同一刹那,牛车阵侧面陡坡密林中,一声刻意模仿却又凄厉逼真的战马嘶鸣炸响!
紧接着,黑暗中传来一声用生硬吐蕃语狂吼的唐将嘶喊:“大唐骁骑在此!杀光吐蕃贼!”
瞬间,整个辎重队伍如同滴入滚油的冰水,骤然炸开!
“嗡!!”
一片死亡的金属蜂鸣骤然响起!
上百支从悬崖绝壁上射下的弩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疯狂倾泻而下!
专射毫无防护的马匹、役夫和混乱中暴露出的车轱辘!
“噗噗噗噗!”弩矢洞穿皮肉的闷响连成一片!
牛马惨嘶着栽倒,重车歪斜倾覆!
包裹着火油罐的陶罐被精准地投下,砸在倾倒车辕与草料袋上,瞬间爆开猩红的烈火!
火焰冲天而起,引燃草料,翻滚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旁边的车架与蒙皮木箱。
“天谴!唐军用火雷啦!”极度恐慌的溃兵嘶喊点燃了更大的混乱!火焰与毒烟翻滚弥漫,完全堵死了这条本就不宽的山道!
王玉坤冷酷的声音响起,穿透混乱:“撤!”
如同来时一样,特战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悬崖顶端黑暗的岩石与树影之中。
……
午夜降临。
吐蕃残兵们大多数人瘫倒,靠着冰冷的岩石或同伴的体温,在篝火边沉入充满惊悸的昏睡。
距离约二里,一条溪涧旁,幽影无声浮动。
王玉坤半跪在刺骨的溪水中,任由冰凉的水冲刷赤甲上沾染的几滴早已干涸的敌人血渍。
“将军,主目标确认。”一名都尉低声说道,“最大的火堆旁,扎着的就是赤德祖赞的那顶镶金顶‘日月宝帐’。”
“火油罐,还剩多少?”王玉坤的声音响起。
“每人携带的两罐,尚余大半。”旁边下属汇报,语气同样冰硬,“投石索充足。”
“目标,金顶大帐。方向,西南风。”王玉坤的目光穿透夜色,如同精准的量尺,“百人持弩,目标营外流动哨。”
“五十人携投石索,听第二声弩机齐响,最大力度覆盖投射火罐!剩余所有骑队,弩机连发后,随我冲击营门——只准冲一次!斩下所有能分辨的高级头目!”
“特别是带金饰的头盔!制造极致混乱后立即脱离!目标惊溃,非死战!”他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冷,如同寒夜里淬毒的冰棱,“记住,我们是影子!我们是风!要让他们觉得,四面八方皆是唐军索魂的厉鬼!”
“诺!”
命令如同无形的链条,在黑暗中飞速传递。
特战营再次化作一道铁流,鬼魅般向着那片沉睡在巨大恐惧与疲惫之中的营地潜行而去。
“呜——”
第一声弩机撕裂空气的短促悲鸣骤然炸响!
如同索命的符咒!
营盘西南角一个正哈欠连天、倚着长矛的吐蕃哨兵,胸口应声炸开一团血花,尸体被强大的冲击力带得猛地后仰!
“敌袭——!”惊恐的嘶喊划破短暂的寂静!
“呜!呜!呜!呜!”仿佛呼应这警告,四面八方几乎在同一瞬间响起了刺耳的弩箭尖啸!
篝火映照的边缘,更多的哨兵、外围巡逻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扫过,纷纷闷哼着栽倒!
混乱的惊呼刚刚在营地里炸开!
“放——!”黑暗中,赵铁山的怒吼如同猛虎咆哮!
数十道裹挟着浓重火油气息的黑影,在一名特战营都尉带领的投索手全力掷出下,带着凄厉的破风声,狠狠砸落在营地中心区域——尤其是那顶金顶大帐周围!
噗噗噗!
陶罐在帐篷顶、在侍卫群中、在拴着的马匹旁炸裂!刺鼻的火油四溅!
几乎同时,几十支点燃的火箭从不同方向呼啸而至,精准地射入那些刚刚泼洒开的油迹之中!
“轰!轰!轰轰!”
冲天而起的烈焰瞬间如同毒蛇炸开的冠冕,爆燃而起!
巨大的金顶大帐顶蓬几乎是瞬间就被疯狂舔舐的火舌吞噬!
赤红的火焰贪婪地蔓延,撕裂了昂贵的绸缎!映照出帐篷内慌乱涌出的赤裸身影和歇斯底里的嘶喊!
“杀——!”比惊雷更爆裂的呐喊从营地正门方向传来!
王玉坤一马当先!
赤色明光铠在爆炸的火光中反射着地狱般的色彩!他手中那柄饮血横刀化作一道切裂火光的白虹!
胯下神骏的黑骑撞开营门简陋的路障!
目标直指——一个刚从着火的副帐冲出来、头戴赤金牛角盔、正在狂吼指挥灭火的彪形大汉!“铁壁卫”副统领图格!
图格惊觉,仓皇回头,映入眼帘的正是王玉坤那双在火光映照下、冰冷得没有一丝人类情感的眸子!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唐狗!”图格狂吼,手中沉重的狼牙棒刚抬起一半!
太快了!王玉坤的刀太快了!
手中战刀在高速冲击中一个不可思议的灵巧横跳!如同鬼魅!图格的狼牙棒在空气中呼啸着砸空!
刀光自下而上,斜掠!
冰冷的触感从咽喉掠过!图格魁梧的身躯猛地一僵,血线在颈间绽放,他难以置信地捂住喷涌的喉咙,巨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沉重的狼牙棒砸落在地,溅起一片火星尘埃。
“挡我者死!”王玉坤的声音如同寒冰凝成的刀锋,在火场混乱中炸开!
他刀势毫不停歇,卷起一片腥风血雨!
身后特战骑兵如同决堤的死亡洪流,瞬间撞入彻底乱成一锅沸粥的侍卫群中!
刀砍!矛捅!弩箭抵近攒射!
混乱中被点燃的士卒惨叫着打滚,帐篷在火焰中垮塌!
人踩踏马,马冲撞人!浓烟烈火中,彻底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绝望的号叫成为唯一的背景!
“撤!”砍翻两个冲近的侍卫后,王玉坤猛地拨转马头,撞开一道火墙般的营栅缺口!
特战营精兵毫不恋战,如同退潮的黑色潮水,迅猛而决绝地向外冲去!
只留下身后一片彻底化作修罗场、自相残杀的营盘!
火焰燎天,将赤德祖赞那顶几乎被烧毁的“日月宝帐”映照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摇摇欲坠的火炬!
……
……
落鹰涧。
这里,就是天然的巨兽陷阱!
特战营如同岩石上攀附的毒苔,静静蛰伏在峡谷入口上方一片天然的断崖石台和倒垂的老树根部之中。
冰冷刺骨的晨雾如亡灵的触手,缠绕着战士们的肢体,甲胄上凝结着细密的寒露。
“来了!”一直贴在崖边向下凝视的一名都尉猛地缩回头,声音干涩而兴奋地嘶哑道。
轰隆隆……轰隆隆……
沉闷而杂乱的声音从峡口方向传来——那是无数脚步、马蹄、车辙在崎岖山石上滚动、碰撞、碾压发出的混杂轰鸣!
“将军,果然…没走大道!”一名都尉半蹲在王玉坤身旁,从一片岩石缝隙向下死死盯去,声音带着一丝强压的激动。
王玉坤纹丝不动。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谷底那片如同流动黑水般涌来、无边无际的溃兵潮最前端。
“准备!”王玉坤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右手五指却缓缓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瞬间惨白。
特战营全体无声,冰冷的弩箭被稳稳地搭在弦槽,扣住扳机的手指稳定如磐石。
巨石撬棍被战士们咬紧牙关,肌肉虬结地死死抵在早已选定的、松动的巨岩根部。
谷底的轰鸣声越来越大,仿佛整个落鹰涧都在震动。
最前端一支相对严整的卫队出现在视线中——簇拥着一架即使在如此艰难山道上依然显得巨大华丽的鎏金车驾!
王玉坤猛然站直身体,如同崖顶一尊陡然爆发出无边杀气的凶神!
“杀——!!!”他轻声下令!
轰隆——!轰隆隆隆——!!!
如同天地崩裂!
两侧绝壁之上,巨石发出死亡的咆哮!十几块如同房屋般巨大的山岩,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被赤甲士兵合力撬下!
它们翻滚、碰撞、撕裂空气,卷动着无数滚落的碎石烟尘,如同山神震怒挥下的巨锤,朝着峡谷底部最前端、最核心的金色车驾处——狠狠砸落!
“佛爷啊!”下方爆发出地狱降临般的尖利哭嚎!恐怖的巨石砸穿稀疏的防护,如同碾碎虫豸!
一辆辆华丽的辎重车被砸扁、撞飞!
最前端开路的三四十名吐蕃精兵连人带马,瞬间被倾泻而下的死亡洪流吞没,连惨叫都没能发出,就被压成了肉泥和破碎的铠甲!
几块巨石狠狠撞在最中心金顶车驾的前端,将其撞得轰然离地侧翻!
车身破裂,发出木材和金属断裂的刺耳巨响!
峡谷中段,密集的弩箭如同倾盆的黑色暴雨紧随巨石倾泻而下!
覆盖的是被巨石截断的前队与中段。
尖啸声撕心裂肺!
无甲的役夫、马夫在箭雨下如同被收割的麦子成片倒下!
惊慌的战马嘶鸣着乱窜,撞倒更多人!
“杀唐狗!保护赞普!”德勒旺在混乱中撕心裂肺地吼叫,“铁壁卫”开始疯狂地向中段、后段砍杀任何挡在翻倒车驾前方的溃兵,甚至向着谷顶攀爬!
“滚开!滚开!”
“让我过去!”
“后面也有唐军!快跑!”
绝望在瞬间被点燃!
前方被巨石和车驾残骸堵塞,中间遭受死亡箭雨的覆盖,后方不明真相的溃兵只知道死亡的恐惧迫在眉睫,不顾一切地向前推挤!
……
……
后半夜,天空铅云密布,无月的黑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被恐惧和疲惫摧残得如同行尸走肉的队伍,终于像一条耗尽最后气力的巨蟒,挣扎着挪进了一处地势相对开阔的山谷。
山谷中央,一道清冷的溪流哗哗流淌,河床宽平,布满大小不一的卵石,在深沉的夜色下泛着微弱的、冰冷的微光。
赤德祖赞骑在战马之上,环顾这支哀鸿遍野、几乎彻底垮掉的军队。
冰冷刺骨的绝望如同这高原河谷的寒夜,彻底攫住了他的心脏。
沙哑而疲惫的命令从他紧抿的嘴唇中挤出,带着一种近乎枯竭的疲惫:“各部——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噤声!非传令不得走动!可……生火驱寒,但需极严控火势,分散布设!斥候队——尔等扩大搜索,两翼山坡,给本赞普一寸一寸地搜!任何异动,立刻狼烟火号示警!其余——战兵轮值守卫,余者……抓紧恢复气力!”
命令如同一记赦令,早已支撑到极限的士兵们瞬间失去所有气力,成片地瘫倒在冰冷潮湿的鹅卵石地上,沉重的甲胄撞击着鹅卵石,发出沉闷的、死亡的钝响。
他们像被潮水冲刷上岸的死鱼,蜷缩着身体,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溪水与血腥混合气息的寒冷空气,连蠕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似已被抽空。
几处被严格控制的小簇篝火终于星星点点地燃起,火苗在寒风中有气无力地跳跃着,竭力想传递出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微弱的火光跳跃着,勉强勾勒出一张张沾满尘土血污、只剩下呆滞与深入骨髓恐惧的、如同劣匠所刻的粗糙面具。
许多人把头深深埋入膝盖之间,肩膀无意识地颤栗着。
整个河谷,除了溪流的哗哗奔涌声,篝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便只剩下一片沉重压抑、仿佛带着血沫的粗重喘息,以及偶有重伤者无法控制而泄出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呻吟。
哨兵们持着长矛靠在冰冷的岩石旁,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他们努力瞪大双眼,想要穿透那如同凝固墨汁般的黑暗,然而极度的疲惫与黎明前最深重的黑和寒,如同无形的手蒙住他们的双眼,意志在这双重压迫下艰难挣扎、模糊。
就在这黎明前最黑暗、寒冷彻骨、人心最为松懈疲惫的时刻——
“杀——!!!”
如同九天神只在头顶擂响了震碎星辰的战鼓!
数百条喉咙里爆发出的、饱含着最深沉杀意和毁灭意志的咆哮,骤然从河谷两侧陡峭山崖之上、从那浓得化不开的密林深处排山倒海般倾泻而下!
这吼声汇聚成一股实质性的恐怖音浪,摧枯拉朽般将谷底的死寂瞬间碾碎!
紧随其后的,是比最狂暴冰雹还要密集百倍的破空厉啸!
“嗖嗖嗖嗖——!”凄厉得足以刺穿耳膜、撕裂灵魂的弩箭尖啸声,汇成一片死亡的金属风暴!
如同两道冰冷铁幕,自两侧高崖之上呈俯角以毁灭之势覆盖而下!
“噗噗噗噗!”
“呃啊——眼睛!”
“盾!快举盾!”
第一轮齐射是精确的压制打击!
密集的弩箭精准地覆盖向几处刚刚燃起篝火的区域和试图组织防御的吐蕃军官小队。
燃烧的木柴被打得火星四溅,箭矢轻易穿透举起的圆木盾牌,瞬间便将几小股刚刚集结的抵抗力量钉死在原地。
惨叫声如同烧开了滚烫的油锅,瞬间在谷底此起彼伏炸响!
滚烫的篝火旁,几名士兵的脸颊被近距离爆炸般射入的弩箭贯穿,血洞中眼珠都碎裂开来!
火光映照着他们脸上瞬间定格的地狱表情。
与此同时,十几个冒着嗤嗤白烟、仅尾端有火星闪动的黑点(改进的引燃延时手榴弹),被臂力惊人的唐军老兵借着高度差,以抛石般的蛮力狠狠砸落!
目标极其明确——几处人堆挤得最密集的临时营地,以及为了便于取水和休息而相对集中的战马群!
“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连环爆炸在谷底狭窄的空间内猛然响起!
远比之前的石雷更加暴虐凶残的赤红火球从拥挤的人群中、马群里猛烈地膨胀开来!
炽热的冲击波裹挟着破碎的铁片、卵石、甚至撕裂的肢体,如同狂暴的飓风横扫一切!
“唏律律——!!!!”
数百匹战马被这来自地狱的巨响与火光瞬间刺激得彻底疯狂!
它们凄厉地嘶鸣着,扬起沉重的铁蹄,本能地朝着火光相对弱的方向——也就是人群密度最高、溪流的方向疯狂冲撞!
那些断裂的缰绳在它们身后飞舞。
“躲开!马惊了!快让开啊!”有人绝望地嘶吼,瞬间被撞翻在地,沉重的马蹄踏在胸口,发出令人胆寒的肋骨折断声。
“啊——我的腿!我的腿被踩断了!”另一名士兵刚挣扎爬起,又被下一批惊恐的战马撞倒,沉重的马身直接碾压过他无力支撑的伤腿!
“滚开!挡住老子了!”混乱中,一个因恐惧而彻底丧失理智的吐蕃军官双眼血红,手中弯刀竟毫无征兆地狠狠劈向旁边一个试图拉扯他寻求庇护的同袍!
“噗嗤!”一声,血浆如注喷溅!
爆炸的火光、穿透血肉的箭啸声、骨骼粉碎的钝响、垂死的尖锐哀嚎、战马狂乱奔腾的铁蹄与肉体撞击的闷响、燃烧帐篷与辎重的噼啪作响……瞬间在谷底狭小的空间内汹涌激荡、汇合沸腾,将这冰冷的溪谷彻底变成了一座血肉横飞、人间炼狱般的巨大屠宰场!
汹涌的烈焰吞噬了帐篷和粮草,橘红的火光高高窜起,将这场血腥盛宴中的每一个杀戮瞬间、每一张扭曲恐惧的脸庞都映照得如同魔鬼祭坛上的祭品!
在这地狱之焰的跳跃光芒中,吐蕃士兵们彻底失去了方寸,像被沸水泼到的蚁群,互相推挤、踩踏、为了争抢一条通往溪流边缘或一处岩石缝隙这狭窄得可怜的“生路”而拔出弯刀兵戎相向!
人性的最后一丝纽带,在纯粹的求生欲与恐怖的碾压之下,彻底断裂!
鲜血从无数伤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清冷的溪水,在火光下蜿蜒流淌成暗红色的溪流。
“结阵!不要乱!结圆阵!用大盾!用死人挡!保护赞普——!!!”亲卫队长噶尔·钦陵的吼声如受伤的暴熊,响彻谷底。他眼目欲裂,脸上溅满不知是谁的热血和脑浆。
他手中的鹰翎弯刀没有丝毫犹豫,如同热刀切黄油般,闪电劈下一个因极度恐慌竟向他身后的赞普马头撞来的溃兵半边肩膀!
鲜血如喷泉般溅射了他一脸一身。
然而,他的勇猛与咆哮在这席卷一切的巨大混乱狂潮面前,渺小得如同蚍蜉撼树。
袭击来得迅猛如同雪山崩塌的雪流,狂烈得如同夏日急骤的雷雨。
当噶尔·钦陵和身边残余的亲兵们付出数条性命、用血肉之躯和从尸体上匆忙抢来的几面破木盾堪堪在赞普周围组成了一个摇摇欲坠的防御圈时;
当几个反应过来的、尚有几分血勇的低阶队正,试图用钢刀和怒吼收拢身边零星抱团的本部亲兵时——
山坡上那如同海啸般的喊杀声,那如同冰雹般夺命的弩箭飞雨,却瞬间消失了。
如同它们毫无征兆地来临一样,消失得同样突兀而彻底,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河谷中跳跃的火焰和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证明着刚才那场噩梦的真实。
那些点燃了这地狱之火的袭击者,如同融化在黑暗中的幽影鬼魅,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仿佛整支溃军只是在集体经历一场空前恐怖的集体幻觉。
赤德祖赞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苍白得如同包裹古墓干尸的石灰。
紧握缰绳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那冰凉的皮革下,是如擂鼓般狂跳的心脏。
他缓缓地移动视线,环顾着那些侥幸生还、脸上沾满凝固血污和灰烬的残兵败将。
那一道道曾经敬畏忠诚、如同葵藿向日般的目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麻木僵滞、如同灵魂已被抽离的行尸面孔。
……
……
磨盘原。
朱雀军团将士们正在休整。
中军那面赤色朱雀大旗下,大将军张巡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牛皮行军地图上,身旁围拢着几名幕僚。
炭笔在粗糙的地图上游走,发出沙沙的轻响。
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线条被反复勾勒、修改,代表着吐蕃可能的溃逃路线,以及己方疲惫之师有限的追击选择。
粮草、补给点、地形、斥候的零星回报……每一个符号都牵扯着沉重的现实。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每一次落笔都可能关乎数千、数万将士的性命,关乎这场西南边疆旷日持久战役的最终走向。
沉默中,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炭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不管怎么说,明日中午之前,必须赶到成都。”
张巡的目光死死钉在“成都”那个点上。
“报——!!!”
一声凄厉得变了调、几乎撕裂喉咙的呐喊,如同破空的响箭,骤然刺破了战后的死寂!
紧接着是雷鸣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急促得如同擂响的战鼓!
只见地平线上,一骑如同从地狱中冲出的鬼影,马匹口鼻喷涌着大团惨白的泡沫,汗水混合着飞溅的泥点,在夕阳下呈现出诡异的红色。
马上的骑士浑身浴血,甲胄破裂,头盔也不知所踪,披散的头发下是一张因极限透支而扭曲的脸,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近乎狂热的亮光!
“让开!紧急军情!大将军——!”
马匹在冲近中军大旗数丈时终于力竭,前蹄一软,轰然跪倒!
马上的传令兵如同断线木偶般从鞍上滚落,在泥地上翻滚了几圈,溅起大片泥浆。
他甚至顾不上呼痛,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向张巡,颤抖的双手高高举起一支沾满污泥、汗水和暗红血指印的黄铜信筒!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嘶哑地咆哮出来,每一个字都像风箱漏气般艰难,却又带着一股破开阴霾的狂喜:
“王玉坤将军……急报!吐蕃……主力溃败!成都……解围!赤德祖赞……亲率残部约……三万……仓皇西窜!王将军……正全力袭扰迟滞!恳请大将军……火速改道涪水西岸……斜插落鹰涧……抢占……石门关!堵死……狗贼归路!关门……打狗——!”
嗡!!!
那嘶哑的吼声如同一道无形的雷霆,狠狠劈在凝固的中军大帐上!所有疲惫的神经,仿佛瞬间被通上了万伏高压!
幕僚们猛地抬头,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外围警戒的亲兵忘记了呼吸;
连不远处倚着兵器休息的老兵们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前一刻还沉重如铅的空气,这一刻被一股无法形容的、汹涌澎湃的狂潮冲破!
张巡的身体,如同一座被唤醒的火山,猛地一震!他倏然转身!
那张因血火煎熬、忧心如焚而布满尘灰、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的坚毅面庞,在看到那染血的铜管、听到那简短却石破天惊的消息的刹那,仿佛从千年冰封中被投入熔炉!
巨大的震惊瞬间被滔天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狂潮淹没!
连日阴霾笼罩的双眼,如同两道撕裂厚重乌云的霹雳,骤然亮起!
一种近乎失态的、久违的光芒在其中疯狂闪耀、炸裂!
他脸上深刻的纹路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伸出的右手,那指挥千军万马沉稳如山的手,此刻带着一丝清晰可见的颤抖,如同鹰隼攫取猎物般,一把将铜管夺了过来!
“好!好!好一个王玉坤!好一个特战营!”张巡的声音彻底变了!
不再是平日的威严沉雄,而是蕴含着金石摩擦般的激越和锋芒!
一连三个“好”字,如同三记重鼓,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震得人头皮发麻!
他甚至顾不上仪态,近乎粗暴地用拇指生生撬开了铜管的螺旋封盖,抽出里面折叠得紧密的、带着汗水和泥土气息的密信。
那双鹰隼般的锐目,以近乎贪婪的速度飞速扫视着那由特制炭笔书写、略显潦草却字字千钧的笔迹!
“传我将令!!!” 张巡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不容置疑地钻入每一个竖耳倾听的将士耳膜深处!
“丢弃所有非必要辎重!帐篷、锅具、攻城器械……统统丢掉!只带三日干粮、武器箭矢、饮水和急救药品!轻装!目标——”
“——涪水西岸!石门关!全速!急行军!半个时辰内完成转向!违令者——斩!”
“将士们!!”他环顾四周,目光灼灼如火炬,扫过每一张疲惫而此刻却开始焕发光彩的脸庞。
“天佑大唐!赤德祖赞那条高原老狗!正夹着尾巴、拖着他那数万残兵败将,妄想逃回他的高原狗窝!”
“嗷——!” 压抑的欢呼如同火星投入干柴。
“陛下的煌煌天言犹在耳边!” 张巡的声音更加高亢激昂,充满神圣和愤怒,“御旨明示:要将吐蕃狗贼,尽数埋葬在蜀地!永绝后患!”
他指向西北和更远的西方,“哥舒翰大将军此刻在陇右磨刀霍霍!高仙芝大将军在安西厉兵秣马!他们的虎狼之师枕戈待旦,只等着我们——”
“此战——”
“乃灭国之战!建立不世之功勋!就在眼前!就在——石门关!”
“全军!!!目标石门关!给我跑起来!!追上他们!碾碎他们!!为了——大唐!!杀——!!!”
……
……
云雾谷。
“报——!王将军急报!”
“大帅!王玉坤将军飞鸽!成了!吐蕃主力攻不下成都城,又听闻拦截不了我等三路大军!他娘的赤德祖赞老小子跑了!带了大概三万残兵败将正像火烧屁股一样往西边窜呢!王将军正带着他那帮‘阎王’在后头咬着腚追!他让我们——立刻!马上!轻装快骑!沿着涪水西岸!直扑石门关!关门!打狗!等着收网!!”
张小虎猛地爆发出夜枭啼鸣般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干得漂亮!王玉坤!”
张小虎眼中骤然爆发出骇人凶光,如同饿极的猛虎终于锁定目标:“传——令!”
“亲卫营!陌刀营!所有还喘气儿的、骨头没断干净的、还能爬上马背的!给老子滚过来集合!就现在!立刻!马上!!”
他瞪着牛眼扫视下方,“把你们的快弩给老子带齐了!箭!给他娘塞满!能装多少装多少!一人再抢一匹吐蕃马的料!给老子备足!跟老子去石门关——堵门!!”
他的口水几乎喷到了离得最近的一个亲兵脸上。
“剩下那些死狗瘫的!都给老子爬起来!把这破山谷给老子舔干净!一个铜板!一根针都不许落下!俘虏给老子用绳捆严实了!等后面人来接手!”
话音未落,张小虎已经几步从石坡上窜跳而下。
亲卫早已牵过他那匹暴躁异常的纯黑西域战马:“走,杀敌。”
……
……
涪水葫芦口。
主将刘志群目光锐利而深邃,缓缓扫过每一处细节——战场的格局、缴获物资的种类数量、俘虏的士气状态。
脸上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从容和一丝掩饰得极好的疲惫。
“报——!王玉坤将军飞鸽急报!” 一名亲兵步履矫健但又不失稳重地快步上前,双手奉上一支小巧玲珑的竹筒。
刘志群沉稳地伸手接过,动作不疾不徐。
他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由特殊密码记录的蝇头小字……
如同在平静的湖心投入了一颗巨石!
刘志群眼中的平静瞬间被打破!
锐利如鹰隼的锋芒猝然爆射出来!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一个无比笃定的、尽在掌握的弧度!
“好!” 他猛地一握拳,指节因极度用力而瞬间发白,发出轻微的骨节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能穿透喧嚣的金属穿透力,清晰地送入周围所有高级将领的耳中:“大局已定!吐蕃!气数尽了!”
“立刻集结本部人马!抛弃所有笨重器械!攻城槌、投石车、笨重粮车坛坛罐罐——一概丢弃于路旁或集中看管!只带随身武器、弓弩、三日军用干粮、水囊!目标——石门关!全速前进!不惜一切代价!不惜跑死战马跑断人腿!也要抢在吐蕃溃兵之前抵达!与张巡大将军、张小虎将军会师!”
……
……
石门关,并非一座孤立的山门,而是天地造化在这片险恶群山中雕凿出的、一道名副其实的生死门扉!
它坐落于两座如刀劈斧削般垂直耸立的巨大山峦之间。那两座巍峨的山峰,犹如顶天立地的洪荒巨神,沉默地俯视着凡间蝼蚁的挣扎。
峰顶常年覆盖着皑皑白雪,即使在盛夏,冰冷的寒气也顺着陡峭的石壁向下渗透。
关隘的出口极其狭窄,最窄处不过区区二十步(约三十米)!
一条因千万年山洪冲刷而形成的、布满嶙峋怪石的干涸河道,从这狭窄的关口蜿蜒穿过,构成了唯一可行的、通往西方高原的路径。
河道两岸,是嶙峋陡峭、高达数十丈的绝壁!
岩壁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铁灰色,间杂着暗红如血的条纹。
石质坚硬如铁,常年风化形成的岩洞和裂隙如同魔鬼的眼窝。
无数粗壮的树根从石缝中顽强地钻出,虬结盘绕,状如巨蟒缠身。
攀爬?除非肋生双翼!想用简陋工具凿开通道?痴人说梦!巨大的、常年不化的浮岩和冰川堆积形成的乱石堆(石海),犬牙交错地遍布在靠近关口外侧的开阔地上,构成了第一道天然的、难以逾越的死亡屏障。
唯有控制了这个咽喉,就等于扼住了通往吐蕃高原腹心的命脉!
关外,是辽阔而相对平坦的河谷阶地(所谓“开阔地”也是相对于关内的狭窄而言),那里曾是吐蕃大军雄心勃勃踏入唐境的起点;
关内,则是不断抬升、愈发荒凉、气候骤变的高原莽原。如今,这道锁钥,将是吐蕃溃军逃生的最后希望,也将是他们万劫不复的——死门!
……
……
“赞……赞普,前面……就是石门关了!” 一名脸上带着新鲜箭伤的铁卫队长,声音嘶哑地汇报,语气中是压抑不住的狂喜,仿佛在无尽黑暗里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光,“冲过去!只要冲过去……我们就……”
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恐慌呐喊彻底打断!
“啊——!唐军!唐军——!!”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无数声惊恐万状的尖叫如同瘟疫般瞬间传染了整个河谷!
“唐军堵关!!!”
“石门关上有唐军!”
“完了!我们被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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