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城下。
不计其数的吐蕃士兵,在各级头人、将领歇斯底里的咆哮和督战队雪亮弯刀的死亡寒光逼迫下,化作一股绝望的、黑色的、狂暴的浪潮,再次扑向那座早已千疮百孔、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塌的成都城墙!
吐蕃人这次投入的兵力密度和进攻强度,达到了令人窒息的巅峰!
云梯不再是零星几架试探性的攀爬,而是如同嗜血的钢铁蜈蚣,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搭满了几乎每一段还能站人的城墙!
数量之多,密度之大,远超以往任何一次!
士兵们踩着脚下同袍尚带余温的尸体、滑腻破碎的内脏和凝固的褐色血块,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
他们甚至用牙齿咬着弯刀,空出双手去抓挠冰冷的砖石缝隙。
头顶上,守军的反击从未停止。
沉重的滚石带着呼啸的风声砸落,瞬间将攀爬者连人带梯砸得粉碎;
燃烧的火油罐砸在梯子上,腾起熊熊烈焰,点燃了士兵的皮甲和头发,凄厉的惨叫声划破长空;
巨大的檑木滚动着碾压而下,将一串串士兵如同蝼蚁般扫落。
尸体像被狂风刮落的熟透果实,不断从半空坠落,重重砸在下方拥挤的人群中,溅起一片片粘稠的血花和碎骨残渣。
然而,无人理会!
后面的人踩着温热的尸骸,踏着同伴的惨叫,更加疯狂地向上涌!
城墙的砖石早已被一层又一层厚厚的、深褐色的血浆覆盖、渗透,粘稠的液体顺着墙缝和箭孔不断向下流淌,形成一道道细小的血瀑。
空气中弥漫着新鲜血液的铁锈味和内脏破裂的腥臊气。
冲车!
被临时加固过的巨大冲车,此刻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钢铁犀牛,正发出沉闷而致命的咆哮!
它由数十名赤裸上身、肌肉虬结如岩石、全身涂抹着诡异白色油彩和血色符文的吐蕃力士推动。
这些力士双目圆睁,口中发出“嗬!嗬!”的号子,手臂和脖颈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
车身包裹着浸透水的、厚厚的生牛皮,冒着嗤嗤的白气,顽强地抵抗着城头守军不断泼下的滚烫火油和燃烧的松脂。
这头钢铁巨兽,在力士们震天动地的号子声中,对准了城门附近几处早已布满蛛网状裂痕的城墙段,一次又一次地、带着毁灭性的千钧之力,狠狠地撞去!
“轰隆——!!!”
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如远古巨兽心脏跳动般的巨响!
大地在脚下剧烈地颤抖、呻吟!
城墙上的守军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传来的、令人心悸的震动,仿佛踩在一头濒死巨兽的胸腔上。
灰尘、碎石、甚至松动的砖块,簌簌地从裂缝中落下。
城门内侧,临时加固顶门的数根合抱粗的巨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呻吟,肉眼可见的裂痕在木头上迅速蔓延、扩大,木屑纷飞。
每一次撞击,都像重锤砸在守军的心坎上,敲打着他们最后一丝侥幸。
箭雨!遮天蔽日,如同毁灭的飞蝗过境!
吐蕃弓箭手完全放弃了精准射击,只求最大密度的覆盖压制!
他们站成数排密集的方阵,随着军官沙哑的嘶吼,轮番进行高角度抛射。
密集的箭矢带着凄厉刺耳的破空尖啸,如同黑色的死亡暴雨,一波接一波地泼洒向城头!
这箭雨压得守军几乎抬不起头!
许多垛口后,士兵刚鼓起勇气探出身体,准备投下石块或倾倒火油,就被数支甚至十几支同时射来的箭矢钉穿身体,闷哼着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脚下的砖石,顺着缝隙流淌。
箭矢钉在厚重的木盾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射在城楼的木柱上,发出“咄咄”的脆响;
落在石板上,则溅起点点火星。
这密集的“笃笃咄咄”声,如同死神用枯骨敲击的催命鼓点,无情地消耗着守军本已所剩无几的生命。
“顶住!顶住啊——!!!”
一声如同破锣刮擦、带着血沫的嘶吼在城头炸响!
卢少斌状若疯虎!
他麾下的守军,已经到了崩溃的绝对边缘。
连续数日惨烈到无以复加的攻防战,带来的巨大伤亡和极度疲惫,早已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力气。
预备队?早已在一次次残酷的添油战术中打光!
“将军!东……东门第三段!吐蕃狗……爬上来了!顶……顶不住了!兄弟们……快死光了!”
一个如同血葫芦般的身影踉跄着扑倒在卢少斌脚下,声音嘶哑绝望,带着哭腔。
卢少斌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手按在了他染满血污和汗水的肩甲上。
卢少斌猛地回头——是甲娘!
她的脸上没有卢少斌那刻骨的狂怒与深沉的绝望,没有周围士兵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与麻木的疲惫,只有一种近乎冰封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卢将军,此处交给我。”甲娘的声音清越而冷静。
卢少斌猛地一愣,随即一股难以置信的、如同在滔天洪水中终于抓住一根救命浮木般的光芒,从他绝望的眼底轰然爆发出来!
“‘惊蛰’?!”卢少斌嘶哑地问,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瞬间升腾的巨大希望而剧烈地颤抖,卷刃的刀柄几乎被他攥出水来!
甲娘没有解释,而是大声下令:“绣衣听令——‘惊蛰’百枚!目标——城下三十步,覆盖登城云梯集群及后续密集军阵!引信延时……三息!放!”
一百道如同从幽冥最深处走出的、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骤然从城楼深邃的阴影里、从残破女墙的掩护后现出身形!他们是绣衣使者!
每人手中,赫然擎着一张造型奇特、令人望而生畏的强弩!
它比普通步兵用的踏张弩更短粗,弓臂异常厚实,缠绕着暗金色的金属丝线。
他们从箭匣中抽出的是一种箭杆更粗、箭头部位被一个用厚厚油纸和细麻绳紧密捆绑包裹着的、拳头大小、黑乎乎圆柱形物体取代的怪异箭矢!
那物体的尾部,一根明显比普通火绳更短促、更粗的引信正在被旁边另一位绣衣使者用特制的、防风防水的火折子快速点燃!
嗤!嗤!嗤!嗤!嗤——!!!
随着一阵密集得令人头皮瞬间炸裂、汗毛倒竖的机括释放声!
一百支尾部拖着嘶嘶燃烧的青色烟迹的“霹雳箭”,精准地抛射向成都城下三十步外的区域!
轰……!
整整一百团橘红色、夹杂着刺眼欲盲惨白光芒的毁灭火球,在城墙下方三十步的区域,如同地狱深处最邪恶的死亡之花,同时、猛烈地、极致地绽放开来!
毁灭性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重达万钧的巨锤,呈环形向四面八方猛烈扩散!
爆炸声掩盖了一切,连近在咫尺的惨叫声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距离爆心最近的士兵,如同被投入太阳核心的蜡像,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瞬间气化消失!
稍远一些的,被狂暴的冲击波狠狠撕碎、抛飞,残肢断臂、碎裂的头颅、飞溅的肠肚混合着滚烫的血雨,如同最残酷的泼墨画,四处抛洒!
“天雷!又是天雷!魔鬼!是魔鬼的武器啊!佛爷啊!”一个被气浪掀翻、满脸焦黑、耳朵淌血的吐蕃士兵发出不似人声的、绝望到极点的尖嚎,连滚爬爬地向后逃去。
“跑!快跑啊!魔鬼来了!长生天抛弃我们了!”深入骨髓的、对“天雷”的极致恐惧,被眼前这百倍于前的惨烈景象彻底引爆、放大!
督战队挥舞着雪亮的弯刀,连斩数十人,刀刃都砍卷了、崩了口,也无法阻止这股彻底溃败的、歇斯底里的洪流!
城头上,正准备拼死堵缺口和目睹了这毁天灭地一幕的守军,陷入了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
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近在咫尺的恐怖爆炸惊呆了,大脑一片空白。
“大唐万胜!杀吐蕃狗!”
“万胜!万胜!万胜!”
震天动地的、带着哭腔和狂喜的欢呼声,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熔岩,猛然从城头每一个角落爆发出来!
吐蕃大军这最后的、歇斯底里的攻势,在这毁灭性的百枚“惊蛰”齐射下,如同被一柄无形的、燃烧的巨锤狠狠砸中了七寸的毒蛇,瞬间崩溃瓦解!
整个前锋彻底乱了套,溃败如同雪崩般不可阻挡地向中军和后军蔓延。
……
“赞普!不……不行了!真的……真的攻不动了!”贡布丹增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血沫。
他冲到赤德祖赞雪白神骏的战马“玉龙”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最后的话语带着彻底的崩溃和哀求,身体瘫软下去,只剩下抓住马镫的手还在无意识地痉挛。
赤德祖赞端骑在战马之上,高大的身躯仿佛凝固的雪山。
贡布丹增的每一句哭嚎,都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他的心脏,再用力搅动。
他铁青的脸庞因极致的愤怒、被冒犯的尊严、以及那丝他拼命压制却不断滋长的、源自未知恐怖武器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鹰隼般锐利的双眼,此刻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死死地钉在城下那片人间地狱。
他看到城头上,那些原本在吐蕃铁蹄下瑟瑟发抖的唐军,此刻爆发出震耳欲聋、几乎要掀翻城墙的欢呼!
那欢呼声是如此刺耳,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敌人的无尽嘲弄。
他的目光,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不甘,艰难地从混乱的战场移开,投向更远的西方——那片被血色夕阳染红的、通往高原的归途。
就在那地平线的尽头,烟尘!
一丝不祥的烟尘隐隐扬起,在血色的天幕下,如同索命的旌旗,无声地宣告着唐军增援的迫近。
那烟尘,比眼前的尸山血海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夕阳如血,将他孤高挺拔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下方那片如同沸粥般翻滚溃败的大军洪流之中。
这身影曾经象征着无上的权威和力量,此刻却显得无比的孤寂、苍凉,甚至……带着一种英雄末路的狼狈。
高坡上的风,带着硝烟和血腥,吹动他华丽的貂裘披风,猎猎作响,却吹不散那笼罩在他周身的沉重阴霾和失败的气息。
“啊——!!!”
积蓄到顶点的屈辱、滔天的不甘、被命运嘲弄的狂怒,终于如同压抑万年的火山,从赤德祖赞的胸腔最深处轰然爆发!
他猛地仰起头,脖颈上青筋暴起如同虬龙,英俊的脸庞因极致的情绪而扭曲狰狞,眼角几乎要瞪裂开来。
那一声咆哮,凄厉、绝望、充满了野性的痛苦,如同被群狼围困、身负重伤的雪山孤狼发出的最后悲鸣!
这声音撕裂了浓稠的空气,短暂地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爆炸声、惨叫声、欢呼声、金铁交鸣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声饱含英雄末路之痛的嘶吼!
“啪!!!”
一声尖锐、空洞的脆响炸开!
赤德祖赞紧握在手中的、象征着吐蕃至高权力的黄金马鞭,带着他满腔无处发泄的恨意和无尽的憋屈,狠狠地、用尽全力地抽打在冰冷的空气中!
金鞭华丽的流苏在空中划过一道徒劳的金光,鞭梢撕裂空气的尖啸,却像是在嘲笑他此刻的无力。
那根由高原最坚韧的牦牛皮鞣制、镶嵌着绿松石和红珊瑚的权柄,此刻在他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剧烈颤抖的手中,显得如此沉重,又如此……无用。
他猛地闭上双眼,仿佛这一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再睁开时,那双曾睥睨天下的鹰眸深处,燃烧的怒火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取代——那是认清了残酷现实的疲惫,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刻骨的冰冷与决断。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刀锋般的直线,声音如同从万丈冰渊的最底层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压,砸在跪伏在地的贡布丹增和周围噤若寒蝉的亲卫心头:
“传令……” 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鸣金……收兵。”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碾磨出来,重若千钧,宣告着不可挽回的失败。
“各部……立刻拔营!” 语速陡然加快,带着急迫的催促,仿佛慢一刻就会万劫不复。
“带上所有能带走的……撤!”
“所有能带走的”几字被他咬得极重,仿佛在咀嚼自己的心脏,带着剜心剔骨般的剧痛。
这意味着要放弃无数珍贵的攻城器械、辎重粮草,甚至是部分重伤的袍泽。这是剜肉补疮,是剜去他雄心的一部分!
“退出西川……返回高原!” 最后一句,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英雄末路的悲怆与深入骨髓的耻辱。
退出西川,意味着数年的谋划、无数勇士的鲜血、他征服东方的宏图霸业,在这一刻彻底化为泡影。
返回高原,是归途,更是败退的耻辱之路。
最后几个字出口,赤德祖赞挺拔如松的身躯猛地摇晃了一下,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精气神,连那身华丽的铠甲都显得格外沉重,压得他微微佝偻了背脊。
他猛地一勒缰绳,座下神骏的“玉龙”感受到了主人的决绝与悲愤,发出一声高亢而凄厉的长嘶!
赤德祖赞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城下那炼狱般的战场,没有再看一眼他溃不成军的大军,更没有看跪在尘埃中的贡布丹增。
他猛地调转马头,雪白的战马载着他那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笼罩在巨大失败阴影中的背影,如同一道决绝的白色闪电,头也不回地率先冲下了高坡,径直冲向了那条通往西方高原、通往那片寒冷故土的崎岖道路。
随着刺耳、带着慌乱节奏的鸣金声在战场上空急促响起,吐蕃大军——这支曾让整个西川大地为之颤抖、令唐军闻风丧胆的黑色洪流,在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重代价后,终于如同被巨锤砸碎的冰面,又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更如同退去的瘟疫潮水,轰然瓦解!
撤退的命令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混乱的催化剂。
最后一丝纪律的约束荡然无存。
士兵们彻底放弃了抵抗的念头,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逃!逃离这死亡之地!逃离那恐怖的雷火!他们互相推挤、践踏,为了抢夺一条生路甚至不惜向昔日的袍泽挥刀。
丢弃的兵器、盔甲、旗帜、粮袋铺满了撤退的道路。伤员的哀嚎被淹没在慌乱的脚步和恐惧的尖叫中。
督战队早已消失不见,或者也加入了逃亡的洪流。曾经整齐的军阵,此刻变成了一股混乱、溃败、裹挟着无尽恐惧的浊流,仓皇地、狼狈不堪地向着西方高原的方向蠕动。
只留下成都城外,一片尸山血海,残肢断戟,燃烧的云梯和冲车残骸如同巨大的墓碑,以及那浓得化不开、仿佛永远凝固在空气中的血腥与硝烟的味道,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攻防战的惨烈与吐蕃的惨败。
城头上,震天的欢呼声再次爆发,直冲云霄!
“万胜!万胜!”“裴将军威武!”“天佑大唐!”无数疲惫却狂喜的面孔涌上垛口,挥舞着残破的兵器。
士兵们相拥而泣,庆祝这来之不易的、奇迹般的胜利。
成都,这座坚韧不屈的城池,在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后,终于守住了!
唐军的赤旗,在晚风中骄傲地飘扬。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只留下西方天际一抹黯淡的、如同赤德祖赞心中耻辱烙印般的血痕。
高原的寒风,似乎已经开始呜咽,迎接着败军之主的归来。
……
……
王玉坤如同山岩般静默,脊背死死抵住一株三人合抱的千年古松。
他身上的赤色明光铠早已失却了耀目光彩,在浓重暮色与林隙暗影的包裹下,呈现出一种混沌而凝重的暗沉血色,仿佛泼洒后又半干的浓墨。
甲叶紧密咬合的缝隙里,深深嵌着凝结成团的黑褐色血痂。
近处一具战死亲卫尸体脸上凝固的惊怒表情,陡然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猛地闭了下眼,又强行睁开,仿佛要将那影象驱散,也压下胸腔里翻腾的钝痛与恨意。
六百二十名赤甲精锐,如同饥饿的狼群,无声地潜伏在嶙峋突兀的怪石与粗壮如虬龙的巨树之后,只有盔甲偶尔的微弱摩擦声与马匹低沉压抑的响鼻点缀着这死寂。
战马口鼻被坚韧的牛皮罩紧紧蒙住,高大雄健的躯干覆满了用山林藤蔓、新鲜苔藓与枯枝巧妙拼缀的伪装网。
蹄子不安地刨动地面,每一次落下只带起一小蓬几乎无声的湿润泥土。
战士们或背靠树干,或蜷身倚石,抓紧这宝贵如甘泉的片刻喘息。
沉重的眼皮紧闭着,胸膛随着每一次吸气剧烈起伏,那里面充满了无法排遣的疲惫、伤痛以及对血腥战场的本能余悸。
然而他们紧握刀柄、弓身或弩机的手,无一例外都青筋虬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绷得惨白,仿佛钢铁已与血肉长在了一起。
负责警戒的暗哨如同山石藤蔓的一部分:一个藏身树梢扭曲的枝杈间,身形轻巧如猿;另一个则与巨石浑然一体,只余一双鹰目般锐利的眼睛。
那警惕的目光死死钉在远处弥漫着不安烟气的吐蕃大营方向,唯有偶尔转动一下的眼白,才泄露出这是两个活物,正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报——!”
一声刻意压到极低、却又在剧烈喘息中爆发出最后力量的嘶哑呼喊,撕裂了厚重的暮霭。
一道黑影,如同贴地疾窜的幽灵,几乎是滑行着从林外浓密的灌木带一闪而入!
动作迅疾如扑食的山猫,几个起落便已掠过或坐或卧的战士,猛然单膝跪倒在王玉坤脚下的腐叶泥土中。
斥候整个脸颊被厚厚的黑绿油彩覆盖,汗水冲刷出道道污痕沟壑,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
可那双眼睛却亮得灼人,几乎要在昏暗光线中燃烧起来。
“将军!”斥候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像淬火的钢针,冰冷尖锐而清晰,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直刺王玉坤和周围几位核心军官的耳膜,“吐蕃大营……彻底乱了!像被捅炸了的马蜂窝!营门大开!各部落的旗帜像被顽童撕烂的破布,搅在一起!”
“他们……在烧!拼命地烧那些带不走的辎重!粮车、大帐,连那些该死的攻城云梯、巨弩车也点了!烟柱子冲天,把半边天都熏成了锅底灰!”
他急促喘息,接着语速更快,音调里那压抑的狂喜几乎要冲破喉咙:“营里头哭爹喊娘……他娘的震天响!溃兵!像破了堰的泥浆,黑压压看不到头,不要命地朝西边涌!还有……望楼!将军,望楼上那杆晃瞎人眼的黄金大纛……不见了!旗杆都倒了!倒在地上砸起好大的灰!”
“嘶——”
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压抑得如同风中呜咽的裂帛。
几名闭目凝神的军官猛地睁开眼,眸中的疲惫瞬间被狂飙的精光覆盖,霍然起身!
王玉坤那双始终微阖、如同千年古潭般沉静的眼眸,于此刻骤然开启!
锐利如刀锋的寒光从中迸射,直欲撕裂眼前的昏沉暮色与林木屏障!
一股无形而凶戾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冰水漩涡骤然以他为中心扩散开去,近处几只栖息的倦鸟惊得扑棱棱冲天而起。
他猛地起身,猎豹扑食的暴烈与灵猫踏雪的无息诡异地融合在一起,几步腾跃便已稳稳立于巨石顶端。
巨石布满湿滑的青苔,在最后一线残阳下泛着幽暗的微光。
他拨开挡在眼前的坚韧松枝,透过稀疏林隙,拿着望远镜望了过去。
血红色的夕阳深处,一幅狰狞的末日之景轰然撞入眼底!
数里之外,吐蕃大营已化为一片咆哮翻腾的烈焰与浓烟的炼狱。
数股粗壮如黑蛟龙般的烟柱,翻滚着猩红的火星,狂暴地撕裂阴沉天幕,直冲云霄,与西天那轮巨大、血红的残阳纠缠交融,将半壁天空染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暗红血海。
营门方向,巨大的木栅栏已被推倒、砸断,无数扭曲混乱的人影、牲畜的轮廓疯狂推挤践踏着,汇聚成一股裹挟着无限绝望和恐惧的污浊洪流,发疯似的向外喷涌溃散!
撕心裂肺的哭嚎声、牲畜濒死的哀鸣、各种绝望的号叫与兵刃的撞击声,即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也如同鬼哭般丝丝缕缕钻入耳中,狠狠攥住了人的心脏。
沿着烟尘滚滚的逃窜路线,到处散落着丢弃的破烂旗帜、撕裂的包裹、倾覆的车辕、甚至被践踏成泥的帐篷残骸。
而那座曾经高耸入云、俯瞰整个战场、象征着吐蕃赞普赤德祖赞至高权威的望楼之巅——那片光芒刺目的黄金大纛——赫然荡然无存!
只余一根光秃秃、歪斜断裂的旗杆,可怜巴巴地指向染血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充满了讥讽意味的标点!
成了!真成了!
一股滚烫如火山岩浆般的狂喜洪流,瞬间冲垮理智的堤防,直贯王玉坤的头顶!
连日来紧绷欲断的神经、血肉拼杀留下的灼痛、如孤魂野鬼般游荡敌后的巨大压力,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下都狠狠撞击着肋骨,震得他双耳轰鸣!
“呼……”他猛地挺直腰背,近乎贪婪地将一口冰冷而杂乱的空气深深吸入肺腑。
林间残存的松针苦涩气息、裹挟着焦糊恶臭与若有若无血腥气的气流一并涌入,味道辛辣刺激——这是胜利的气息!更是血债血偿的味道!
“好——!”一声低吼,从王玉坤的喉咙深处炸开,如同闷雷,狠狠撞在每一个屏息凝神的军官心坎上。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冰冷的剃刀,扫过巨石下几张激动到近乎扭曲的面孔——副将赵铁山,黝黑的脸膛上肌肉因强压激动而微微抽搐;
“成都守住了!”王玉坤的声音斩钉截铁,字字如千钧重锤砸落,“弟兄们连日血战,死不旋踵,潜入这龙潭虎穴!我们的心血,第一步,成了!”
“然!”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击的清鸣,劈开刚刚升腾的喜悦:“陛下的旨意,绝非击退!是要——尽!数!歼!灭!八万吐蕃贼军,尽数葬送在这西蜀山河!为河西的哥舒翰大将军、安西的高仙芝大将军——!”
他目光如凿,狠狠在每一张疲惫而坚毅的脸上铭刻下印记,“直捣逻些,铲平吐蕃根基,赢得万世太平,便在这一役!赤德祖赞这条老狗,想带着他豢养的虾兵蟹将,夹起尾巴溜回他的狗窝雪山?”
王玉坤的嘴角扯出一抹极端冷酷的弧度,“痴心妄想!我特战营,便是钉死他们的第一颗钉子!要让他们从这里开始,每一步,都踏在血海肉泥之上!每一步,都听见追魂索命的丧钟!”
“传令兵何在?!”王玉坤的喝令如同炸雷,穿透松涛,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压。
“在!”阴影中,一名身形精悍如铁铸、行动迅捷如风的年轻士兵一步跨出,单膝点地,溅起微尘。
右手紧握着特制炭笔和小型硬皮纸本,眼神锐利如锥。
王玉坤语速快如连弩疾射,字字千钧,命令如重锤砸落:
“立刻放出所有信鸽!三封急报,血羽密文!”
“其一,飞传张巡大将军:吐蕃主力溃,成都围解!敌建制已崩,溃军挟裹败卒约三万众,正沿西山道狼奔豕突!末将王玉坤率所部六百二十骑,即刻咬尾追击,誓死迟滞!恳请大将军尽起虎狼之师,改道涪水西岸,全速急进!——张小虎将军已清除障碍,涪水道通!目标——抢占落鹰涧,死守石门关!此乃锁死吐蕃残部西归高原咽喉之唯一锁钥!不惜一切,务必将此关,给末将死死钉住!关门一锁,便是瓮中捉鳖!”
“其二,急传张小虎将军:云雾谷捷报已悉!将军神勇无双!请亲率所部最锐轻骑,一人双马,不惜马力,顺涪水西岸平坦处飞驰!目标——石门关!务求抢在溃兵之前抵达,与张巡大将军主力会师,合力固守!时机稍纵即逝!”
“其三,速告刘志群将军:阵斩索朗贼酋,大振军威!请即分兵一部,由副将统领,处理俘虏,扫清云雾谷。将军当亲提主力精骑,火速西进!目标——石门关!全力协同张巡、张小虎二将军,三面合围!另,请即刻调遣至少一队精锐,大张旗鼓于官道佯动,多树旌旗,擂鼓喧天!务使吐蕃溃敌心胆俱裂,迫其弃大道,仓皇遁入西山小道崎岖之中!为我特战营袭扰迟敌,创造良机!”
“落款:特战营主将,王玉坤!十万火急,即刻发出!”
“得令!”传令兵口中疾速复诵,炭笔在坚韧皮纸上刮擦出沙沙密响。
确认无误后,他如离弦箭矢般扑向林间一块覆盖厚厚藤蔓的隐蔽石凹,几具精巧牢固的藤编鸽笼已被守候于此的辅兵无声打开。
几只体型精悍、羽翼闪烁着精铁般寒光的灰色信鸽被小心托出。
细小铜管早已系牢在鸽腿上。传令兵动作精准如机械,将卷得细如竹签的密信塞入铜管,滴蜡封固,缠紧绑死。
扑棱棱——
一阵急促而轻微的翅膀拍击声响起。
几道灰影撕裂沉重的暮色血色,决绝而坚定地朝着三个方向激射而去——东北方,磨盘原张巡主力所在;东南方,云雾谷刘志军营垒;正东方向,涪水葫芦口张小虎部前沿。
目送灰影融入天际那片压抑的暗红,王玉坤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弛了一丝。
他仿佛看到了那几份带着血羽标记的密信展开在将案之上的瞬间——张巡阅信后骤然焕发的狂喜与随之而来的雷霆万钧之令;
张小虎猛踹马腹、厉声狂吼驱策战马,不惜马力冲向石门关的决绝身影;
刘志群读到“阵斩索朗”四字时那份快意与随之而来的分兵部署……
压力,彻彻底底、千斤万斤地压回到他王玉坤和身后这六百二十骑的肩膀上了!
六百二十人?六百二十条命!要迟滞数万?
不,是裹挟着崩溃之势、为了活命如同洪水猛兽的数万溃兵?
但他王玉坤,此生最擅长的,便是在这绝境之中,于那狭缝之内,劈出血火之路!
他缓缓转身,面向林间深处。
暮色愈发浓稠,如同泼墨浸染。但在王玉坤的眼底,那一双双眼睛却亮得刺目,如同沉在寒潭深处的星辰,冰冷,却燃烧着永不枯竭的斗志与死志——狼的眼睛!
正是六百二十匹饿狼的眼!
“弟兄们!”王玉坤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带着几分厮杀的沙哑,却蕴含着一种奇异而令人心弦绷紧欲裂的力量,如同远古祭祀的闷鼓穿透浓重暮气。
“看清楚了吗?赤德祖赞这条曾妄想饮马岷江的饿狼,夹着他吓破了胆的豺狗崽子,正想着夹紧尾巴逃回他的老窝雪域高原!我们能让他得逞吗?!”
“不——能——!”六百多道压抑到极致、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嘶吼,如同积蓄千年的闷雷在莽林之下轰然滚动,震得松枝震颤,腐叶纷扬!没有狂热,只有凝结成冰的杀伐之念!
“好!”王玉坤嘴角那一丝近乎残酷的笑意瞬间凝固,寒光更盛,“我们的活计,就是做最诡诈、最凶残的豺狼!死死咬住那群丧家之犬的尾巴!让他们每挪一步,脚下踩的都是自己人的断臂残肢!让他们每喘一口气,喉咙口都悬着冰冷的刀锋!让他们在这滔天的恐惧里,乱!自相残杀!在无边的绝望中自我崩塌!直到——我们的大军,如同天倾,将他们彻底、连皮带骨,埋葬在这蜀地的青山之下,碧水之畔!”
“呛啷——!”清厉、高亢、撕裂暮色的金属龙吟声炸响!
王玉坤腰间那柄染尽敌血的精锻横刀悍然出鞘!
狭长刀身迎着穿过松林最后几缕血色残光,爆发出足以刺穿灵魂的、毫无温度的森然白芒!
白光映亮了他棱角分明、沾着几缕黑血污痕的侧脸,亦在他身后,在每一名赤甲骑士充血的眼眸中,点燃了焚天战火!
“目标——吐蕃溃兵尾巴!战术——撕咬!惊扰!制造地狱!手段——不论!”声音如坚冰坠玉盘,冷酷清晰,“不求全歼!但求——让他们慢如蛆虫!慌如裂胆!乱如沸粥!”
“上马!”
没有咆哮,没有呼喊,只有一阵令人头皮发麻、整齐划一的细微声响——甲叶摩擦、刀鞘轻碰、弓弦微绷、马鞍下沉的低鸣。
六百余身披伪装、与暮色暗影融为一体的赤甲骑士,如同被无形之手精确操控的幽灵,悄然地从巨木之后、岩石之旁汇流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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