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明远的单间飘着松烟墨香,红木书案上《忏悔录》才写三行。
> 一墙之隔的腐臭大通铺里,他八十岁的族叔正把最后一口浓痰精准射向铁栅。
> “崔明远!你个断子绝孙的老阉狗!”族叔嘶哑的诅咒在三千平米的草铺地狱回荡,“老子当年就该把你溺死在茅坑!”
> 崔尚书刚蘸饱墨的狼毫一抖,一滴浓黑污了“廉洁奉公”的“廉”字。
诏狱深处,京师最森严的所在,此刻却上演着大明帝国最荒诞、也最残酷的悲喜剧。
崔明远,前礼部尚书,曾经的文官领袖,如今穿着干净的素色棉布囚服,坐在他专属的“单间”里。这里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是一间简朴却功能齐全的书斋。一丈见方,青砖墁地,靠墙一张硬板木床,铺着整洁的被褥。最显眼的是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案,上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上好的松烟墨锭在端砚里被磨出细腻光泽,一叠雪浪宣纸码放整齐,数支狼毫、兼毫悬于笔架。墙角甚至隔出了一个微型水冲式“卫生间”,白瓷的便器光洁如新,引来的活水在角落里发出细微的潺潺声。
这诡异的“优渥”,是于成龙和王锦天特意安排的。他们要的不是崔明远的命,至少现在不是。他们要的是他脑子里那些盘根错节、肮脏发臭的记忆!
崔明远枯瘦的手指捏着一份清单,那是他今日的“功课”——于大人亲笔签发的《回忆录撰写纲要》:
**必答题:**
一、十年间,何人于何年何月何地,以何种名目(节敬、冰敬、炭敬、寿仪、程仪、润笔、土仪等)向你行贿?具体数额(金银、珠宝、田产、铺面、古玩字画等折算银两)?请按时间顺序,详列清单,力求精确。
二、收受上述贿赂后,你利用职权为其办理了何种事项(升迁、调动、入学名额、工程发包、税赋减免、官司了结等)?请对应行贿条目逐一说明。
三、十年间,你个人及直系亲属(妻、妾、子、女)名下新增财产总额估算几何?来源是否可告人?
**崔明远专享附加题:**
一、你妻弟赵德全主持“考牙专送”期间,分润予你的赃银数额几何?分几次交割?交接地点、见证人?
二、除礼部备案之正妻刘氏、平妻吴氏外,你实际纳娶妾室几何?姓名、籍贯、纳娶时间、身价(聘礼\/买身银)、安置地点?是否涉及强占民女、夺人妻室?
墨锭在砚台里一圈圈研磨,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如同崔明远此刻死水般的心绪。他看着那洁白的宣纸,仿佛看着一张要吞噬他所有体面与尊严的巨口。提笔蘸墨,狼毫的尖端悬在纸上,微微颤抖。他该从哪里写起?是光武二年那个雪夜,盐商程百万送来的第一匣东珠?还是光武五年,为了帮工部侍郎的侄子挤掉一个寒门才子的国子监名额,收下的那三千亩上等水田的地契?
隔壁隐隐传来的、如同地狱回响般的嘈杂咒骂声,更是不断撕扯着他试图维持的最后一丝平静。
仅仅一墙之隔,却隔着天堂与地狱。
那是诏狱里最大的一间牢房,足有三千平米,原本是堆放杂物的库房,如今被临时改造成了人间炼狱。没有床铺,没有桌椅,只有厚厚的、散发着霉味和尿臊味的稻草胡乱铺满了冰冷潮湿的地面。每间隔十米左右,放着一个硕大的、散发着恶臭的木制屎尿桶。桶沿污秽不堪,桶内秽物几乎溢出,苍蝇嗡嗡成团,刺鼻的气味混合着几百人身上散发的汗臭、体臭,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弥漫在空气污浊的巨大空间里。
这里塞满了崔明远的“十族”——父母妻妾儿女、兄弟姐妹及其家眷、叔伯姑舅姨表及其家眷、岳父家、师门(座师、同年)、门生故吏、甚至包括一些攀附甚紧、被他提携过的远方同宗和所谓“至交好友”。男女被粗鲁地分开在两个区域,用一道稀疏的木栅栏隔开,彼此的叫骂和哭嚎清晰可闻。
锦衣卫每日雷打不动的一项“功课”,就是押着崔明远、李敏哲等几个核心要犯,“巡视”这两个巨大的囚笼。
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被拉开,刺鼻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崔明远的脸上,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被两个面无表情、戴着厚布口罩的锦衣卫校尉推搡着,踉跄地走进男囚区。
昏暗的光线下,无数双或麻木、或绝望、或燃烧着刻骨仇恨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些曾经对他谄媚逢迎、称兄道弟、甚至沾亲带故的面孔,此刻扭曲变形,只剩下赤裸裸的怨毒!
“崔明远!你个丧尽天良的老狗!”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者猛地扑到栅栏边,枯树枝般的手指死死抓住木栏,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
他是崔明远出了五服的族叔崔老栓,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只因崔明远当年回乡祭祖时随口夸过他孙子一句“伶俐”,便被划入了“亲近”范围抓了进来。
“老子在乡下种了一辈子地,连你崔尚书家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你贪你的金山银海,关老子屁事!你个杀千刀的!害得我全家蹲在这屎尿坑里!你怎么不去死啊!”
一口浓痰带着风声,精准地越过栅栏空隙,“啪”地一声,粘在了崔明远官袍(囚服)的前襟上。
“就是!崔明远!你个断子绝孙的老阉狗!”另一个角落,一个同样须发皆白、但眼神更加凶狠的老者嘶吼着,他是崔明远正妻刘氏的一个远房堂兄,曾因一点小官司求过崔明远,送过两只老母鸡。“看看你!穿得人模狗样,还有单间住!有笔墨纸砚!我们呢?我们在这猪狗不如的地方等死!都是你害的!老子当年就该把你溺死在村口的茅坑里!” 他骂得声嘶力竭,唾沫横飞,引得周围一片附和的诅咒。
“崔尚书!崔大人!求求您!行行好!”一个面黄肌瘦、穿着绸缎却已破烂不堪的中年男子突然跪倒在地,对着崔明远的方向“咚咚”磕头,他是崔明远一个门生的弟弟,靠着兄长的关系在京城开了个小绸缎庄,日子本也滋润。“小的真跟您没关系啊!就见过您一面!还是在我哥的升迁宴上!小的就是个做小买卖的!求您跟锦衣卫的大人们说说,放我出去吧!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卧病在床啊!”他哭得涕泪横流,额头磕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瞬间一片青紫。
“呸!李老三!你少在这装可怜!”旁边一个被牵连进来的粮商啐了一口,指着跪地磕头的绸缎商骂道,“当年你哥替你走崔老狗的门路,低价盘下西城那旺铺的时候,你怎么不喊冤?现在知道哭了?晚了!咱们都是被这老狗拖下水的!要死一起死!”
崔明远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发抖,那口浓痰粘在胸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他想辩解,想呵斥,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他不敢去看那些眼睛,每一双眼睛里都倒映着他此刻的狼狈和过往的罪孽。
“走!”身后的锦衣卫校尉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力道之大,让他一个趔趄。
刚走出几步,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从草堆里窜出,像只灵猴般扑向崔明远!是崔明远一个妾室的远房侄子,才十五六岁,被抓进来前在崔府外院当小厮。
“老狗!还我肉包子!”少年眼中闪烁着饿狼般的绿光,目标却是崔明远手里下意识捏着的、刚从单间带出来的半个白面肉包子!那是他早上没吃完的。
“小兔崽子!反了你了!”押送的校尉反应极快,一脚踹在少年腰眼上。少年惨叫一声滚倒在地,手里的半个包子也脱手飞出,划出一道弧线,“噗嗤”一声,不偏不倚,正正落进了旁边一个几乎溢满的屎尿桶里!粘稠的黄白之物瞬间包裹了那雪白的包子。
“我的包子!”少年不顾疼痛,绝望地哭喊着扑向尿桶,却被校尉死死踩住背脊。
“哈哈哈!吃屎去吧!”囚笼里爆发出一阵扭曲的哄笑和更恶毒的咒骂。
“崔老狗!你吃的山珍海味,你亲侄子只能吃屎!”
“活该!报应!”
崔明远看着那沉入污秽的包子,再看看被踩在地上、因饥饿和绝望而疯狂挣扎的少年,胃里一阵剧烈翻腾,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早上勉强吃下的清粥小菜全吐了出来,污秽物溅了自己一身,混合着胸前的浓痰,散发出更加难闻的气味。他佝偻着腰,剧烈地咳嗽干呕,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哪里还有半分昔日尚书的威仪?
好不容易被拖出男囚区,来到女囚区栅栏外,那景象更是让他心如刀绞,恨不得立刻死去。
女囚区同样污秽不堪,屎尿桶旁甚至能看到蠕动的蛆虫。女眷们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早已没了往日的矜持和体面。崔明远正妻刘氏,那个曾经雍容华贵、连皇后娘娘都夸赞“有大家风范”的一品诰命夫人,此刻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破布烂衫,蜷缩在角落里,眼神空洞呆滞,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偶,嘴里念念叨叨谁也听不清的话,显然已经有些精神失常了。
“崔明远!你个老畜生!”一声凄厉尖锐的哭骂炸响。是崔明远最宠爱的一个年轻小妾柳氏,才十八岁,被抓进来前刚为他生了个女儿。此刻她披头散发,脸上还有不知被谁抓挠的血痕,死死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对着崔明远的方向哭喊咒骂:“你贪!你色!你不得好死!你害死我了!害死我女儿了!她才三个月啊!你看看这里!这是人待的地方吗?她发烧了!烧得滚烫!连口热水都没有!崔明远!你睁开狗眼看看!你的骨肉就要被你害死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哭得撕心裂肺,怀里的婴儿也发出微弱的、猫儿般的哭泣。
“爹…爹…”一个怯生生的、带着哭腔的童音响起。是崔明远最小的儿子,才八岁的崔玉麟。他小小的身子挤到栅栏边,小脸脏兮兮的,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和不解,伸出瘦弱的小手,似乎想抓住栅栏外的父亲。“爹…麟儿怕…这里好臭…好多人打我…爹…你带麟儿回家好不好…” 孩子稚嫩的话语,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崔明远早已麻木的心脏。
“玉麟!我的儿!”崔明远心如刀割,老泪纵横,下意识地想扑过去,却被锦衣卫死死架住。
“崔老狗!别假惺惺了!”一个尖锐刻薄的女声响起,是崔明远一个庶出女儿的生母,一个早已失宠的妾室。她指着崔明远,对着周围的女眷煽动道:“姐妹们!看看!看看咱们的尚书大人!住在单间里,吃香喝辣,还有笔墨纸砚写他的狗屁文章!再看看我们!在这猪圈里生不如死!都是他!都是这个黑了心肝的老东西害的!他贪的钱呢?他搂着那些小妖精快活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娘几个?!”
“打死他!”
“老不死的!你不得好死!”
“崔明远!你生儿子没屁眼!”
女囚区瞬间炸开了锅!烂菜帮子、馊饭团、甚至沾着经血的破布条,如同雨点般从栅栏空隙里飞出,砸向崔明远!校尉们挥舞着刀鞘格挡,但还是有不少污秽物砸在他身上、脸上。
“够了!走!”校尉粗暴地将浑身污秽、精神几乎崩溃的崔明远拖离了这片炼狱。
回到他那间干净整洁的单间,铁门在身后“哐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地狱喧嚣。崔明远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胸前的浓痰、身上的呕吐物、还有那些烂菜叶的汁水混合在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他呆呆地看着自己颤抖、肮脏的双手,再看看书案上那洁白的宣纸,那墨迹淋漓的《忏悔录》题目,只觉得无比讽刺。
“呵呵…呵呵呵…”一阵低沉、嘶哑、如同夜枭般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溢出,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狂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痛苦和绝望。
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地扑到书案前,抓起那支沾满墨汁的狼毫,如同疯魔了一般,在纸上疯狂地涂抹书写,墨汁飞溅,字迹扭曲狰狞:
“赵德全…光武三年…腊月…醉仙楼雅间…银票…十万两…买断交趾三年‘考牙专送’…”
“程百万…东珠…光武二年…雪夜…”
“李侍郎…侄子…国子监…三千亩…水田…”
“柳氏…扬州瘦马…光武七年…八百两…春风楼…”
“吴氏…强占…其夫充军…光武四年…”
他不再犹豫,不再粉饰,不再去想什么体面尊严。隔壁亲族的诅咒、妻儿的哭嚎、婴儿微弱的哭泣、屎尿桶的恶臭……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啃噬着他的神经。他只想写完!写完这五千字!写完这沾满血泪和罪孽的回忆录!或许写完,就能暂时逃离这无间地狱的煎熬?或许写完,就能换来一丝渺茫的、让某些无辜者(比如他那被吓傻的小儿子)活下去的可能?
松烟墨在纸上晕开,如同他此刻浑浊的泪水,也如同大明帝国肌体上,那被层层刮开的、深可见骨的腐败脓疮。诏狱里的回忆录,每一笔,都是对那个已然崩塌的旧时代最血淋淋的祭奠。
喜欢王凌在明末请大家收藏:(m.8kxs.com)王凌在明末8k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