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的手指拂过那封由李天保昼夜兼程、风尘仆仆送来的厚厚信函。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信封上仿佛还沾着塞外的风沙与京都的烟尘。
两封信静静躺在案头,一封是长公主赵灵笔迹清峻的密信,纸薄墨浓,寥寥数语,却字字如针,刺破这看似平静的夜幕。
另一封,则是丁君澜那熟悉的、工整中透着干练的行楷,墨迹深深浅浅,将京畿货物被劫、鲁王破财消灾、太后寿宴惊魂、黑风寨惨剧、章阁杀人灭口、太后隐晦表态……桩桩件件,条分缕析,尽数铺陈纸上,像一幅用血泪勾勒的乱世浮世绘。
信很长。秦文看得极慢。
夕阳最后一点残红早已褪尽,沉沉暮色如同冰冷的潮水,透过新糊的桑皮窗纸,漫进这间简陋的书房。
灯影在墙壁上拖出巨大而摇曳的影子,将他裹在其中。他坐在那张硬木圈椅里,脊背挺直,却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着,只有指尖在信纸粗糙的边缘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发出沙沙的微响。
沉默。一种凝滞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斗室中弥漫开来,压得侍立一旁的冬荷连呼吸都放得轻了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她只看到东家低垂的侧脸,在灯影明灭间线条绷紧,显出一种岩石般的冷硬。那双平日里总是流转着和气与精明算计的商人眼眸,此刻深不见底,像两口倒映着幽暗天光的古井,将信纸上那些惊心动魄的文字无声地吞噬、沉淀。
良久,纸页摩擦的细响停了。秦文缓缓抬起头,并未言语。他拿起长公主那封密信,凑近桌上跳跃的油灯火苗。
橘黄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角,迅速蔓延,顷刻间将那些冰冷的警示与未尽的深意化作一缕青烟和蜷曲的灰烬。
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将那份深藏的震动与寒意勾勒得更加分明。
他终究是低估了。秦文在心中无声地喟叹,舌尖仿佛尝到了铁锈般的苦涩。他低估了“大梁朝堂”这潭浑水底下暗藏的旋涡之深、之险。他以为自己凭借超越这时代的“奇技淫巧”,低调经商,闷声聚财,总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最血腥的绞杀。
他以为攀住了鲁王这根藤,依傍了长公主这棵大树,再适时献上些“祥瑞”或“珍馐”,便能在这片古老而等级森严的土地上扎下安稳的根基,慢慢生长。
然而,太福祥的根基还未深扎,枝叶尚未舒展,那些来自四面八方、或明或暗的毒箭,便已如此迅疾、如此狠辣地破空而来,带着刺骨的杀意。
郑侍郎……一个兵部侍郎,竟能如此肆无忌惮地驱使匪类,公然劫掠商队,意图断他财路,甚至不惜要人性命!这还只是摆在明面上的麻烦,已然让他左支右绌。
若真是尚书一级,或是那深藏幕后、连长公主都语焉不详的“推手”亲自下场……秦文心下一凛,不敢再深想下去。
章阁,那个顶着天子亲卫名头的将领,为掩盖自身龌龊,竟能毫不犹豫地下令焚山灭口,将百余条人命视作可以随意抹去的蝼蚁!
这已不是寻常的商路倾轧,这是赤裸裸的血仇!丁君澜信中那力挽狂澜的机智背后,是刻骨的疲惫与后怕;
卫霆的重伤,黑风寨化为焦土的冤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长公主的密信更如警钟:郑侍郎非是孤狼,其背后影影绰绰;而那在大都被挫败的北燕,更是恨不能生啖其肉,岂会放过任何报复的机会?太福祥,他苦心经营的这个小小“桃源”,早已被无数双贪婪或怨毒的眼睛盯上,风雨飘摇。
商人的本能在他血脉中奔涌,厌恶无谓的争斗,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是成本最小化。树敌?那是蠢材所为。
然而,眼前的局面,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章阁焚山灭口的狠绝,已彻底堵死了任何“和气生财”的退路。
退让,就意味着太福祥和他秦文,将成为这架以权力为齿轮的绞肉机中,第一块被无声碾碎的骨头。
“东家……”冬雨见他久久不语,面色沉凝得如同结冰的湖面,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
秦文蓦地回神,眼底翻涌的寒潭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深沉的、带着铁锈腥气的冷静。
“去准备点水。”秦文摇晃了空荡荡的茶壶说道。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油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秦文的目光重新落回丁君澜那封厚厚的信上。
烛火跳跃,映着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商人逐利,天性使然。但一个真正的商人,更要懂得在何时何地,必须毫不犹豫地亮出獠牙。
郑侍郎,章阁……还有那藏匿于重重帷幕之后的黑手。
这笔血债,必须以血来偿!只是,这复仇的刀,该如何落下?要快、要准、要狠,更要无声无息,斩断仇雠咽喉的同时,不能溅自己一身血污,甚至……要能从中攫取到远超付出的利益。这,才是属于他秦文的战场。
他铺开雪浪笺,提笔蘸墨,手腕沉稳,不见丝毫慌乱。第一封信,回给长公主赵灵。
“殿下钧鉴:
京中诸事,君澜已有详述,文已尽悉。殿下警醒,铭感五内。前番接朝廷甲胄之令,文深知此乃国之重器,不敢怠慢。
然岭南柴氏,亦为大梁屏藩,其境遇窘迫,飞骑部频频滋扰,实有损朝廷威仪。为大局计,文斗胆,已将其中五千套甲胄份额暂转柴氏,以期平息边衅,解其困厄。
此举虽逾矩,然念及太福祥安宁,望殿下体察下情……今岁春耕,播撒不足三万亩,天时稍欠,惟愿秋收不至太薄。
绣衣天使,国之耳目,殿下执掌,如臂使指。然文窃观下情,奢靡之风渐起,虽为身份掩护之必需,然过犹不及。长此以往,恐耗损国力,亦损殿下清誉。
当适时约束,恩威并施,使其知所进退……京华路远,风霜渐重,伏惟殿下珍重玉体,善加调摄。
文于太福祥,遥祝金安。”
信末,他顿了顿,笔尖在“遥祝金安”四字后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墨渍,终究没有写下更逾矩的言辞。
思念如丝,缠绕心头,却只能隐于这冠冕堂皇的问候之后。
第二封,给周冷月。
“冷月知悉:
顺天楼乃我根基,此番太后寿宴惊险过关,虽损兵折将,然终得太后一瞥,亦算立锥。
郑侍郎处,暂且隐忍,民不与官争,更遑论其势如虎狼。章阁焚山灭口之仇,刻骨铭心,然时机未至,此账记下,来日必偿!
卫霆伤重,可令其秘返太福祥疗养,我另遣封剑往京。封剑武功虽非顶尖,然处事圆滑,长于周旋,薛坦沉稳,可担护卫之责。
此次损失,断不能就此揭过,待我徐徐图之。朝廷甲胄之事,魏乾处仍需打点,礼数不可废。
然岭南柴氏分去五千套,我太福祥倾尽全力,一年之内能完此五千之数已属不易,绝非推诿。此乃实情,望其体谅。
当此多事之秋,宜休养生息,韬光养晦,万勿再露锋芒。京都生意,但求稳,不求进。
飞雪,多赖你照拂,她性情刚烈,此番受惊,望你好言宽慰……
相思如潮,日夜不息。见字如面,愿卿如玉之润,似兰之馨,安康无忧。文手书”
写到丁君澜,笔锋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几分,那份在血雨腥风中沉淀的牵挂,悄然融入字里行间。
第三封,致鲁王。
“王爷台鉴:
承蒙王爷厚爱,文感激不尽。封地屯田之事,已遣精壮农人并熟手工匠前往,当不误农时。
工匠亦将着手修缮王府,必使王爷起居安泰。卫霆护卫有功,然此番重伤,文心实难安,待其伤势稍愈,即令其秘返太福祥休养,以免再生枝节。
王爷尽可宽心,文虽不才,必当尽心竭力,不负王爷所托……” 字字句句,皆是安抚与保证,将鲁王牢牢绑在这条利益之船上。
第四封,写给飞雪。
“飞雪吾妹:
天保携信至,惊闻喜讯,兄心激荡,几不能持笔!塞外苦寒,刀兵凶险,你身怀六甲,实不宜再留彼处。速速整装,随可靠之人返回太福祥!兄已另择稳妥之人接替你职司。
家中万事皆备,只待吾妹归来安养。切切!盼归!”
放下笔,秦文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眼底掠过一丝真实的暖意。血脉的延续,在这冰冷的世道里,是唯一能让他感到些许慰藉的锚点。
四封信写完,仔细封好火漆,只待李天保缓过劲来,便可化作飞鸿,传递他的意志。秦文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目光扫过桌角那盏昏黄的油灯。灯芯爆出一个微小的灯花,旋即黯淡下去。
电!
这个念头再次无比清晰地撞入脑海,带着一种近乎焦灼的渴望。没有电,他那些超越时代的构想,就如同这盏油灯,只能发出微弱摇曳的光,随时可能被黑暗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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