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杜泽谦进入考场的第三天。
这三天里风平浪静，没有发生任何不好的事。
通常来说，只要不是身体太弱，或者倒霉赶上天气不好生了病，考生在前三天一般不会出问题。
依照规定，本场考试在申时末结束。
而杜泽谦在申时正就已经把写好的文章誊抄完毕了。
第一场的题目恰好与之前宋先生考校过的题目接近，因此对他来说并不难。
他在昨天就已经完成了初稿，今日上午又仔细润色了一番，下午便只剩下将草稿誊抄到试卷上的任务。
这一步他完成得小心翼翼，生怕在试卷上留下墨迹脏污。
如果试卷沾了污迹，被评卷的考官不喜还是小事，万一被怀疑是在留记号与评卷之人勾结，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这种担心并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前人犯错留下的教训，后人不得不警醒。
将润色过的文章一丝不苟誊抄完毕后，杜泽谦从头到尾检查了两遍，确认没有疏漏和不妥，便将其小心摊开晾干墨迹。
待墨迹干透之后，他把试卷松松卷起，用油布包裹好放在一旁，这才神态轻松地倒水喝。
前两天酝酿草稿时用的是草稿纸，脏了湿了也不怕，不必过于小心。
但誊抄好的最终定稿却要小心对待。
一来定稿用的纸只有那么几张，若是毁坏殆尽，再申请很麻烦。
二来考试时间有限，若此刻污损，再想誊抄一份，只怕会来不及。
所以还是处处小心在意些，免得给自己添麻烦。
见杜泽谦神态轻松，桌上的试卷也被收起，巡视的官兵盯着他看了好几眼。
整个辛卯区数百考生，似这般早早写完且神态轻松的，只有寥寥数人。
不知道眼前这个，到底是真的胸有成竹，还是虚张声势。
半个时辰说长不长，一眨眼就过去了。
停止作答的铜锣声响起，附近的官兵立刻挨个号舍收走试卷。
偶有心中忐忑的考生，动作略微磨蹭了些，当即便会遭到呵斥。
试卷收齐后，昭示休息的铜锣声再次响起，所有考生顿时齐齐松懈下来。
第一场的试卷已经交了上去，第二场的题目暂时未知，今晚难得能放空脑子好好睡个觉。
一时间，向官兵要水的、起身活动手脚的、如厕的声音不绝于耳。
虽然无人敢大声喧哗，但数百人发出的细微响动汇集在一起，仍然显得十分嘈杂。
夏季天黑得晚，纵然号舍狭窄低矮，此刻仍然明亮。
见时辰尚早，杜泽谦不急着做饭，便想趁着天黑前这段空闲，把挡雨的油布帘子钉上。
第一天进来时，光清扫灰尘就用了许久。为了节省力气以免耽误考试，他看天气晴朗，就没有第一时间钉帘子。
而这两天晚上，因考试尚未结束，他又不好弄出太大的响动影响其他人休息。
趁着此刻的空闲倒是正合适。
他从篮子里取出油布、钉子和锤子，叮叮当当忙活了起来。
附近听到动静的考生纷纷抬头看天，眼见一片晴朗万里无云，顿时有一大部分人心生不解。
明明钦天监已经预报了半月之内无雨，此刻也没有一点下雨的迹象，为何还要提前装上帘子？
油布帘子即使卷起来也会挡光挡风，本就狭小沉闷的号舍会显得更压抑。
人蜷在其中本来就难受，昏暗闷热更是影响答题的心情。
虽然大部分人都带了油布，但那只是以防万一。如果没有下雨的迹象，他们真的不愿意给自己找罪受。
只有少数考生觉得闲着也是闲着，钉上帘子求个心安也好。
杜泽谦管不了别人怎么想，也没心思去管。
反正他自己是要尽可能的将隐患提前排除，以免真的事到临头时来不及应对。
虽然钦天监在观测天象预示晴雨上很有一套，但他仍然觉得未雨绸缪才是对的。
闷热一点昏暗一点都不要紧，这些他都能克服。
万一突然刮风下雨，有帘子遮挡便能以最快的速度保护好试卷，不会因为手忙脚乱影响考试心态。
仔细钉好帘子确认足够结实，他终于放下心来，向官兵要了水开始煮汤。
依照规定，考生吃喝拉撒睡都只能在号舍里不能外出，所以每个号舍角落都有一个恭桶。
三天下来，整个考场的味道可想而知。
即便恭桶都盖着盖子，可骚臭味还是会飘散出来。
这股难闻的味道始终萦绕在周围，杜泽谦根本没有吃饭的胃口。但为了保持体力，又不得不捏着鼻子硬塞。
原本预计三四天就能吃完的干饼，如今还剩下好几个，估摸着再吃三天也吃不完。
杜泽谦烧了一点水，往锅里扔了一把咸火腿丁、蔬菜丁，又把小半张干饼掰碎扔进去一起煮，稀里糊涂填饱了肚子。
简单涮了涮锅，重新烧上一锅水留着饮用。
吃饱喝足后，他把木炭熄灭归置妥当，点了几块驱蚊的香饼放在号舍各个角落，而后躺到羊皮垫子上闭眼休息。
虽然第一场考试还算顺利，但更严峻的考验在后面两场，必须得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
五天的时间一晃而过。
第九天一清早，附近号舍的考生看了看始终晴朗的天色，暗暗对提前钉上油布帘子的杜泽谦等人报以微嘲。
今日已经是会试最后一天了，瞧这湛蓝的天，明明晴得很，没有半点刮风下雨的迹象。
可见钦天监宣称的半月之内无雨的结论是正确的。
这油布帘子算是白钉了。
杜泽谦却没有在意白费的这点工夫。
不下雨当然是好事，他还不至于为了让油布帘子发挥用处就期盼刮风下雨。
在狭小的号舍里关了八天，身心俱疲，所有考生都有些吃不消了。
中途有体弱的实在坚持不住昏倒被抬出考场，剩下的人则完全是凭着意志力在硬撑。
此刻，杜泽谦越发感激罗明珠的细心周到。
靠着她特意准备的山楂蜜丸和参片，他的身体状态比其他头昏脑涨精神恍惚的考生要好出一大截。
虽然同样疲倦，却依然能保持思维敏捷清明。
身体各处也都好好的，并没有虚弱的感觉。
在凭借意志力强撑的最后两天，他的身体状态具有极大的优势。
匆匆吃了几口干饼填填肚子，杜泽谦坐到桌前，给文章做最后的润色。
最后一场的题目极难，纵然以他的资质，最开始也有些无处下手，找不到破题的方向。
好不容易写出来，却始终差了点意思。
只剩今天最后一天的时间，他必须在上午将文章润色定稿，下午才能安安心心誊抄。
天气闷热，他把外衣脱掉扔在一边，只穿着里衣凝神苦思。
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顿时一股酸馊味儿冲入鼻子里。
自从进了号舍，他每天只能勉强擦把脸漱漱口，洗脚擦身那是想都不要想，浑身都已经臭了。
这里没有镜子，他看不到自己的模样。
但用膝盖想也知道，肯定狼狈得很。
此时此刻，一向爱干净的杜泽谦已经无心在意外表如何，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眼前的草纸上。
快到中午时，才终于将文章粗略润色完毕，只剩下些许细节之处的措辞还要再加以斟酌。
以杜泽谦称得上出类拔萃的资质，都被难为成这个样子，其他资质普通些的考生，更是抓耳挠腮心急如焚。
有的考生却连草稿都没写完，更不用提润色了。
再磨蹭下去，只怕连誊抄的时间都没有。
整片号舍的气氛凝重无比，若是焦急忧愁有实质，只怕这里已经黑云滚滚。
杜泽谦没心情吃饭，只喝了点泡着参片的水，又含了两块糖，潦草对付过去。
午时过后，他终于把整篇文章润色修改完毕。
计算了一下剩余的时间，他轻舒一口气，搁下笔揉了揉手腕。
抬头向对面看去，只见目之所及的几个号舍里，考生个个都在奋笔疾书，且都急得直冒汗，时不时就要抬手抹一把。
心神都沉浸在考题上的考生，没察觉到天气越来越闷热了。
杜泽谦却时不时抬头望天，渐渐皱起了眉头。
目之所及的一小片天空上，云朵不断聚拢，堆积在一起迅速由白转灰又转黑。
刚刚还是湛蓝无云的大晴天，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变得阴沉昏暗狂风大作。
一道闪电咔嚓劈开阴暗的天空，轰隆隆的雷声紧随而至。
雨点吧嗒吧嗒向下落，几个呼吸间，就变成了瓢泼大雨。
早在狂风刚起之时，杜泽谦就起身放下了油布帘，并用石头压在底部。
帘子被风吹得里外鼓动，雨点砸在上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幸亏他在钉帘子时用了许多钉子，使得帘子十分牢固。否则这么大的风，很可能会把帘子拽掉。
有油布帘的及时遮挡，他的号舍之内没有沾上一点雨水。
虽然黑暗闷热，但不影响他继续考试。
然而像他这样安逸的终究是少数。
很多考生都没有提前钉油布帘，偏偏大雨又赶在考试即将结束的时候到来，他们的心神都放在考卷上，根本腾不出手装帘子。
风雨突至，想装却来不及了。
有些反应快的，赶紧扯过油布盖住了书桌。虽然人被浇湿了，至少保住了心血文章。
然而还有些心神慌乱反应不及时的，眨眼间书桌就被大雨浇了个透。
这时候写得慢的反而占了一丁点微弱的优势，毕竟文章都在草纸上，无论湿不湿都得另行誊抄，倒也不至于白费心血。
但那些誊抄到一半的就遭了殃。墨迹遇水晕染开糊成一团，整张考卷直接废了。
一时间，整个贡院所有考区都充斥着哀嚎怒骂。
有一些试卷被毁的考生心生绝望，从号舍里冲出来，站在雨中又哭又叫。
还有极个别考生，抱着自己不好过也不让别人好过的心思，发疯一般去撕扯别人的油布帘子。
突然的混乱之下，倒真让他们得逞了几次。
有几个提前装了油布帘的倒霉蛋，原本还在庆幸躲过了天灾，却没想到不幸遭遇了人祸。
杜泽谦也差点遭遇这样的人祸。
在他对面的号舍里，就有人考卷被毁绝望发疯，跳出号舍就直奔他而来，上手撕扯他的油布帘子。
其实绝望只是这样做的借口而已，说到底都是嫉妒心作祟罢了。
谁让杜泽谦相貌优越、文章写得快，还提前装了油布幸运躲过一劫呢？
幸好杜泽谦早有防备。
在听到有人跑出来又哭又叫时，他就觉得情况不妙，当机立断将誊抄到一半的考卷飞速移到身后的羊皮垫子上。
察觉到有人过来撕扯他的油布帘子，他直接抬腿用力一蹬，顿时把外面没有防备的人踹了个趔趄。
拦了这么一下的工夫，便有官兵及时上前，把发疯的考生按住押走。
在手持兵器的官兵的厉声呵斥下，哀嚎怒骂的考生通通闭上了嘴，转而愁眉苦脸地对着考卷思考补救的办法。
考试结束时间不会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延后。
有些考生见补救无望彻底放弃，双眼无神呆呆坐在那里等待考试结束。
有一些还在抓耳挠腮想办法，一个劲儿地祈求雨停。
说来也怪，大雨总共就下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之后便在眨眼间雨散云消，阳光重新照耀大地。
如果不是湿漉漉的号舍和地面积聚的雨水作证，刚刚那场大雨仿佛是错觉一般。
雨停之后，许多自认为还有一丝希望的考生，急忙脱下湿漉漉的衣服，胡乱抹掉头上脸上的雨水，掀开蒙住桌子的油布，抓紧时间继续写。
而那些彻底绝望的考生，忍着悲伤收拾东西，而后向官兵示意提前离开考场。
依照朝廷规定，最后一天的下午，允许考生提前半个时辰交卷离开。
虽然现在离考试结束远远超过半个时辰，但因为这场突然的大雨，官兵统领和考官们商量过后，允了这些考生提前离开的申请。
几乎有三成的考生，被迫放弃了考试。
而或轻或重受到影响的，超过了总考生数的一半还多。
考官们自然替这些人感到惋惜，但天公不作美，谁也没有办法，只能怪他们运气不好。
杜泽谦吹熄蜡烛，掀开油布帘子，深吸一口雨后清凉的空气，擦了擦汗水继续誊抄。
握笔的手依旧稳稳当当的，一笔一划，一丝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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