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将至,梅羹已备。
八字入笺,如刀刻石。
苏晏清落笔极轻,却似将十年沉冤、半生筹谋尽数压进这寥寥数字之中。
她吹干墨迹,将素笺叠成方胜,封入那页泛黄的《炊政手札》残页——纸角斑驳,字迹苍劲,正是祖父亲笔所录“寒梅引”一段。
封口处,她压下那枚早已风干的梅瓣,色泽暗红,宛如凝血。
这是饵,也是战书。
她唤来小铃铛。
那孩子不过十一二岁,瘦得像根青竹,一双眼却亮得惊人,是她在味狱中救下的哑童,如今成了最沉默也最可靠的信使。
“你记得我说过的话吗?”苏晏清蹲下身,指尖拂过小铃铛耳后一道细疤——那是“味联”烙印,能让她在特定香气中听见远方低语。
小铃铛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只铜铃,轻轻一摇,铃声清越,却只响半声便戛然而止。
这是“哑铃”,唯有与苏晏清手中那枚母铃共鸣时,才能传出真音。
“把信投进城南味哨井底,”她低声道,“不要露脸,不要出声。等风起时,你会听见我说话。”
小铃铛接过冰蓝瓷瓶装的信筒,转身隐入夜色。
屋内重归寂静。
苏晏清起身,走向膳政司后厨。
此刻已近子时,寻常厨役早已歇息,唯有她亲信的几名老厨仍在候命。
炉火未熄,铜锅微沸,空气中浮动着一丝极淡的梅香。
“雪底红梅羹”,本是苏家祖传暖身甜羹,以江南早春寒梅露为引,配以雪莲、冰糖、玉髓粉慢炖三日而成,色如初雪落红梅,味若清泉漱寒玉。
可今夜这一锅,却非寻常。
她亲自掌勺,开炉调方。
寒梅露依旧,但她在第三道滤水中加入了“五谷清毒引”——此物本为解香毒之用,却有奇效:能激活“味联”者被封锁的记忆神经。
更关键的是,她暗中掺入微量“迷心香”反剂。
那香,正是九味盟操控“香奴”的核心秘药,而反剂则如钥匙,能短暂逆转其效,令受控者在无意识中吐露真言。
这已不是羹,是药,是阵,是局。
她称之为“逆溯羹”。
三份盛出,各具其用。
第一份,封入银匣,送往玄镜司备案——萧决必会查验,也必会察觉异样,但她信他不会拆局。
第二份,存入膳政司密档,加盖火漆,留作他日证物。
最后一份,最为关键——她命人装入千年寒玉冰匣,封死气口,交至陈香头手中。
陈香头跪在堂下,双手颤抖,面色惨白如纸。
“你若不从,明日全族皆为香奴。”苏晏清语气温柔,却字字如钉,“你若去,我保你妻儿活命,且赐你解药。但你只能活到献羹之后——香主必杀你灭口,我无力相救。”
陈香头浑身一震,抬头看她,眼中既有恐惧,也有释然。
“我……我想见她们最后一面。”
“准了。”苏晏清点头,“天亮前,送他回家。”
而她真正要的,不是香主吃下这碗羹。
她要的是——他闻到那一缕梅香。
那一瞬,记忆回溯,心防崩裂,哪怕只是一句无意识的低语,也会通过“香脉”传入焚香台地底密室,再经由香奴之口,落入她的“味联”之网。
夜渐深,雨又起。
萧决立于焚香台十里外山脊,黑袍猎猎,目光如刃。
三重铁卫已布阵完成,皆蒙面持弩,脚踏“无香土”所铺之路——此土出自终南山岩心,不纳任何香气分子,可阻九味盟“嗅踪术”追踪。
他亲自巡至台基,忽觉脚下石缝异样。
蹲身细察,竟见一线微光自缝隙透出,凑近一嗅,无味,但指尖触及处,略有温润之感。
他召来老药癫。
老药癫以银针探缝,片刻后变色:“这是‘香脉’!地火温养,铜管导气,香息可循地脉而行,直通地下密室。香主不在明处,他在地底——如蛇盘穴,如根蚀木。”
萧决眸光骤冷。
他缓缓起身,望向远处那座孤耸于荒原的焚香高台。
风雨将至,乌云压顶,台顶残破的铜铃在风中轻晃,似在召唤亡魂。
而此刻,苏晏清正坐于膳政司正堂,案前一灯如豆。
她手中握着一枚青铜小铃,铃舌为空心,内藏一丝梅香引线。
铃身刻有细纹,正是北斗七星之位。
她闭目,呼吸渐缓。
指尖轻抚铃壁,仿佛在等待某种冥冥中的共振。
窗外,雨声渐密。
只差那一缕梅香,点燃这盘棋局。
风在檐角盘旋,铃未响,心已动。秋分当夜,风雨欲来。
乌云如墨泼洒天际,雷声沉闷滚过远山,仿佛天地也在屏息等待一场宿命的交锋。
膳政司正堂内,烛火摇曳,映着苏晏清侧脸的轮廓,清冷如玉雕。
她端坐案前,双手交叠于膝上,指尖轻扣那枚青铜小铃,铃身微凉,却似有血脉相连的温热自铃舌中缓缓渗出。
她闭目,呼吸绵长,心神沉入一片幽深之境——那是“味联”的感知世界。
在祖父遗留的秘术中,“味”非止于口舌,而是通感之门,可借特定香气与共鸣铃音,将人的记忆、情绪甚至潜意识化为可“尝”之物。
此刻,她便是以心为舌,以魂为鼻,静候那一缕从焚香台方向传来的讯号。
子时三刻,风骤雨急。
枯林深处,小铃铛蜷身于断木之后,雨水顺着枯叶滑落,打湿她单薄的衣衫。
她紧紧攥着哑铃,指节泛白。
忽然,一道黑影破雨而来,无声无息,如鬼魅踏水而行。
黑袍覆面,只露一双幽深眼眸,手中香炉青烟袅袅,竟不被风雨吹散。
她心头一紧,几乎屏住呼吸。
就在此时,香炉中那缕青烟忽地微微一颤,似被无形之力牵引。
小铃铛立刻轻摇手中铜铃——半声清响,转瞬即逝。
刹那间,苏晏清“尝”到了。
那是一种极诡谲的味道:青烟本应无味,可其中竟缠绕着一丝极淡、极清的梅香,像是雪后初晴时枝头坠落的一瓣寒梅,悄然融化在舌尖。
但这梅香又不对——它不该如此温润,如此……熟悉。
是“逆溯羹”的气息。
她眸光微动,心中冷笑:香主,你终究忍不住了。
你明知是饵,却仍要亲尝,因你无法抗拒苏家的味道,更无法抗拒“寒梅引”唤醒的旧忆。
密室之中,石室幽冷。
香主端坐于黑玉椅上,手中瓷勺缓缓搅动那碗冰封初融的雪底红梅羹。
羹色如雪覆红梅,香气清冽,沁入肺腑。
他轻啜一口,闭目,喉间滑下一道久违的暖流。
“苏家的女儿……”他低语,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终于懂了。不是你用味杀人,是味,本就该驭人。”
他嘴角微扬,似在追忆,又似在讥讽。
可就在这瞬间,脑海骤然炸开——
火光冲天,木梁崩塌,一个女人在烈焰中嘶喊:“阿砚!快跑!”那是母亲,唤他乳名的声音,二十年未闻,此刻却如针扎般刺入神识。
他猛然睁眼,冷汗涔涔。
再看炉中香灰,竟自行蠕动,排列成一个森然大字——罪。
“什么?!”他霍然起身,眼中杀意暴涨,“有诈!”
几乎同时,苏晏清在千里之外猛然睁目,眸中寒星乍现。
她唇角微扬,极轻极缓地吐出三字:“他尝了。”
更关键的是——他信了。
那一声低语、那阵心神震荡、那无意识中浮现的记忆碎片,皆已被“味联”捕获,经由香奴之口,顺着“香脉”悄然回传。
她虽未亲至,却已透过这一碗羹、一缕香、一声铃,将香主的心防撕开一道裂隙。
此局,已成。
她缓缓起身,将铜铃置于案上,目光沉静如深潭。
窗外风雨愈烈,檐角铁马乱响,仿佛天地都在为接下来的风暴咆哮。
而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香主已怒,必反扑。
只不知,他将如何焚香断脉,玉石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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