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时,苏晏清的指尖在陶锅沿上轻轻一叩,米油裹着药香腾起细雾,在她眉睫间凝成细小的水珠。
她俯身吹了吹飘起的药渣,竹漏里的远志粉刚撒下小半——这味药得在米芯刚软时入锅,早了会苦得发涩,晚了又镇不住苦心蚀神散的余毒。
姑娘,这火候...崔嬷嬷端着木勺凑近,银发被灶火映得发亮。
她的手还带着昨夜揉面的面粉,此刻正悬在陶锅上方,当年老掌事熬醒神粥,总说米要认药,药要认心,您这手颠得倒和他一个模样。
苏晏清的手腕微顿。
陶锅里的小米正翻着金浪,她想起祖父熬粥时总爱哼的小调,想起他被押入天牢前,用染血的手在她掌心写二字。
药杵在石臼里的声响突然清晰起来——那是她昨夜碾碎茯神时,故意放轻的力道,怕惊了隔壁的学子。
嬷嬷,取青瓷碗。她接过崔嬷嬷递来的碗,碗底还沾着晨露的凉,一碗给我,一碗...她顿了顿,望着窗外渐明的天色,托张老军悄悄送进玄镜司值房。
就说...是国子监新制的养神羹,给当差的爷们润润喉。
崔嬷嬷的手指在碗沿抠出一道白印。
她年轻时跟着苏老掌事学过辨味,自然知道这粥里的门道——远志宁心,茯神固本,若换作旁人喝了不过是碗补粥,可萧决喝了...她抬眼望进苏晏清沉静的眸底,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小晏清蹲在尚膳监废墟里,用冻红的手捡起半块烧糊的枣泥酥,说我要让他们把当年的饭,一口口吐出来。
知道了。她将碗小心放进藤篮,用蓝布裹了三层,张老军天没亮就来送柴,我这就去寻他。
陶锅的盖儿被水汽顶得响。
苏晏清盛了小半碗粥,吹凉了才小口抿。
药香在舌尖漫开时,她的指节轻轻抵着桌角——这味不对,茯神放多了半钱?
她皱眉又尝一口,突然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博士!玄镜司的亲卫小周扒着门框,甲片撞出细碎的响,我家都督今日卯时用了早膳,三碗粥喝得见底!
张老军说您送的那碗...他捧着碗坐了半柱香,末了把碗底都舔干净了。他挠了挠头,耳尖泛红,还有,今日批折子,我见他笔走得飞快,平时要两个时辰的卷宗,一个时辰就画了朱。
苏晏清垂眸望着碗里的粥。
水汽模糊了她的眼,却模糊不了心跳的声音——那是希望在破土的动静。
她指尖轻轻叩了叩灶台,三长两短,像在敲一面战鼓。
崔嬷嬷端着空篮回来时,正见她把药杵往石臼里一放,石杵撞出清脆的响:嬷嬷,去把我那套旧布裙找出来。
申时的风卷着槐叶扑进膳房。
萧决的身影投在青石板上,玄袍未披,露出深灰常服下劲瘦的腰。
他站在门槛外,阴影里的眉眼少了几分霜,多了丝熬过夜的青黑,却比往日亮堂许多——像蒙了灰的玉,被人擦去了浮尘。
尚膳监库房。他从袖中取出块羊脂玉牌,牌面刻着玄镜司三个篆字,在日光下泛着冷光,需三品以上官凭令入。
我以查前朝旧档为由申请,得了一日通行。他的拇指摩挲着玉牌边缘,但你若入内,便是越制。
巡宫御史的眼睛比鹰还尖,被抓住就是之罪。
苏晏清正擦着案上的面粉,闻言抬头。
她的发间别着支木簪,是昨日崔嬷嬷用桃枝削的,学生愿以膳政考据之名随行。她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绢,软却裹着筋骨,若出事,罪责我一人担。
萧决的目光落在她沾着面粉的指尖上。
那点白在深灰的案上格外显眼,像落在他心尖的雪。
他想起今早那碗粥,米香裹着点苦,却苦得让人想再喝一口——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在食物里尝出的味道,而不是。
子时三刻。他将玉牌拍在她掌心,温度透过玉质渗进她血脉,西角门,别穿官服。
夜风寒得像刀。
苏晏清裹着粗布裙袄,跟在萧决身后,鞋底碾过宫道的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响。
她的袖中藏着祖父留下的银匙,匙柄刻着朵并蒂莲——那是金匙令的记号。
宫灯在檐角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把并在一起的刀。
右首第三个角楼,巡卫每半炷香换班。她突然低声,左前方那棵老槐,树洞里有未燃尽的火折子——方才经过时,我闻见了松烟味。萧决脚步微顿,侧头看她。
月光落在她发间,木簪的影子晃了晃,库门铜环有锈迹,但右侧地砖新擦洗过。她伸手碰了碰脚边的砖,砖缝里的青苔被蹭掉了,有人近日频繁出入。
萧决的手指扣住腰间的剑柄。
他没说话,只挥了挥手。
暗处立刻转出两个玄衣卫,猫着腰绕到库房后墙。
苏晏清望着他们的背影,想起方才经过偏殿时,她故意碰翻了檐下的铜盆——那声响,足够引开守库的老太监。
库门开时,积尘呛得人睁不开眼。
萧决取出火折子晃亮,昏黄的光里,满架的旧档像沉睡的兽。
苏晏清却一眼盯上角落的檀木柜——柜面擦得锃亮,锁孔里还抹着桐油,与周围蒙尘的木架格格不入。
她凑过去嗅了嗅,鼻尖微动——是梅香,极淡,像雪地里埋着的梅枝。
祖父的定味粉。她转头对萧决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他调御膳,总在食盒里撒点梅粉,去油腥。
萧决的火折子地灭了。
黑暗里,他听见她抽刀的轻响,金属刮过木柜的吱呀,然后是纸张翻动的脆响。
等他重新点燃火折子,就见她捧着本泛着霉味的旧册,指节捏得发白。
天启七年三月廿七。她的声音在抖,莲心换肉,依上意——莲心苦,肉糜甜,换了就是换了主子的口味。
四月初九,少主食三枚,神渐滞,可续...她翻到最后一页,小字在火光里跳动,金匙令若现,当以压之。
萧决看见她的睫毛在颤,像被雨打湿的蝶。
他想伸手,又收了回来——这双手,沾过太多血,碰不得她的干净。
誊抄。她突然说,从袖中摸出半块炭笔,关键页,快。
月光爬上窗棂时,苏晏清将旧册原样放回,又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
她捏着瓶口晃了晃,细白的粉末簌簌落在柜底——那是显味粉,遇空气三日必泛紫。若有人动过,她拍了拍柜面,三日后就知道了。
出宫的路比来时更近。
萧决走在前面,玄袍扫过墙角的野菊。
他突然停步,望着她的背影:你早知道我会带你来。
苏晏清没回头。
她望着宫墙上方的月亮,想起祖父说过,月亮底下没有秘密,只有等月亮圆了才肯露面的真相。您五年未查此案,不是不能,是不敢。她的声音被风吹散,却字字清晰,毒蚀的不仅是味觉,还有记忆。
可当您开始尝到味道...她顿了顿,那些被毒掩埋的,终会浮现。
萧决望着她发间的木簪。
夜风卷起她的裙角,像面小旗,在暗夜里招展。
他沉默良久,终于低声道:明日,我要重审天启案卷宗。
但你不能再涉险。
可您忘了?她转身对他笑,月光落在她眼底,像落进了星子,能解您毒的,只有我做的饭。
宫墙深处,尚膳监的灶火还在烧。
新上任的监正擦了擦额头的汗,望着案上那碗凉透的参汤——今日主子用膳时,突然皱了皱眉,说这汤怎么有点苦。
他摸了摸袖中的小瓶,瓶里的苦心蚀神散只剩小半。
窗外的槐叶沙沙响,他没注意到,墙角的木柜底下,有一丝极淡的紫,正像蛇一样,缓缓爬向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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