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琴熬到漏尽更阑,觉着幺娘应该睡熟了,缩头缩脑摸到张昊门外,房门竟然闩着。
屋里漆黑,臭小子忘了约定啦?
好冷啊,敲门不会惊动幺娘吧?
她正踌躇呢,却不知隔壁房门悄无声息打开了。
“半夜三更你干什么?”
幺娘压低声,恨得咬牙,不知廉耻的小贱人!
宝琴吓得差点蹦起来,转身小声说:
“姐姐,人家起夜呢,担心少爷,就顺路过来看看,风大,姐姐赶紧回屋吧。”
女孩一溜烟钻进屋,她才不怕幺娘,相处这么久,若是看不出对方的真实身份,她干脆找个歪脖树吊死得了,省得浪费粮食。
幺娘伸手推推张昊房门,又去楼栏边看看下面值房,窗纸上映着两道人影。
回屋钻进被窝,翻来覆去睡不着,她问自己瞎操什么心,内心隐隐冒出个羞人的念头。
她浑身毛躁起来,观息法门也不管用,只能倾听室外大风肆虐之声,镇压一肚皮愁烦。
大风刮了一夜,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渐渐消停。
坐落杨公井街的楚王别院里,下人在各处洒扫,发出沙沙轻响。
这处宅邸是上上代楚王置办的产业,小猪们并不敢离开封地猪圈,只能交给心腹下人打理。
江恩鹤的侄女是王妃,因此得了这等肥差,楚王各地的店铺庄院,如同江家的菜园子。
他五更天就爬起来,收拾好行李,喝浓茶、翻账本,熬到天亮,洗漱罢去厢房廊下,敲敲侄儿房门,听到屋里传来动静,沉声道:
“赶紧起来。”
又去前面交代亲随司马防,让他再去核对一遍人手货物报来。
随即召见本地采办杂货、收放粮米、管收租债等庶务的头目,诸事安排妥当,重申法度。
回到侧厅时候,侄子正在吃饭,江恩鹤入座,旁边丫环给他舀碗莲子粳米粥。
尚未举箸,两个青衣小帽的汉子打外廊进来。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另一个年轻人右眼连带半边额头,老大一块儿青色胎记。
二人抱拳弯腰,恭敬叫声江先生、小官人。
“以后就是自家人,无须客套,坐。”
江恩鹤微笑延坐,两个汉子告罪坐在桌边。
江方舟白嫩俊俏的面皮上泛起厌恶之色。
“我吃饱了。”
推开碗筷,起身出厅。
“小官人这就吃饱了?”
年纪大些的汉子站起来客气,另一个也赶紧起身哈腰。
“小孩子就那样,不管他,用不着见外,敞开吃。”
江恩鹤吃了两个瘦肉包子便停筷,两个汉子不再斯文,狼吞虎咽,顷刻就把桌上饭菜吃个精光。
丫环收了餐具,奉茶上来。
江恩鹤喝口浓茶,挤挤布满血丝的眼睛说:
“黄兄弟,万一官兵上船搜检,你们莫要惊慌,只管待在船舱,万事自有我处置。”
那个年纪大的汉子抱拳称谢。
“有劳江先生,大恩不敢言谢,容后报答。”
说着面容便有些惨然,悲声道:
“义父和家师惨遭张家毒手,这个仇,我黄歩瀛早晚要报!”
江恩鹤深有戚戚焉,叹惋道:
“黄帮主和朱仙师一齐遇害,我心里也不好受,等联系到李先生,再炮制张家不迟。
此地不宜久留,你们赶紧去把胡子刮了,再用脂粉遮掩一下,我担心官兵画影图形。”
两个汉子的脸色顿时变了,称是匆匆离去。
江恩鹤扯扯嘴角,露出一丝蔑笑。
种种迹象表明,李监生、朱云舟、黄台仰、黄歩瀛,很可能都是教匪逆贼。
狗贼们无非是借鸡生蛋,只要对方能炼出回春丹,他不介意被对方利用。
咬人的狗从来不叫,张家出手就是雷霆一击,黄家夷为平地,李监生渺无踪影。
一场算计成空事小,朱云舟死掉殊为可惜,还有侄儿的前途,差一点也黄了。
陈升狗官突然变卦,把他送的礼单退回,还要挟他,捐两千两银子给养济院。
好在梅妍楼东主给他介绍一位山人清客,这个混迹权贵豪门的女帮闲没让他失望。
对方虽拿走他两万大银和两颗南珠,但侄儿顺利中举,朱云舟弟子黄歩瀛也安然脱狱。
侄儿有了做官资格,献给楚王的丹药也有了着落,江家的富贵自然就能绵延长久。
念起此番奔波之艰辛,江恩鹤捋着悄然花白的胡须,凝望繁叶凋零的庭树,喟然长叹: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龙江西新关码头与大江相连,城墙下是内外两道巨大的闸门,这里是金陵最繁忙的商埠。
黄歩瀛扛着货物上船,眼神从守卫森严的水关转向船艏,那里插着王府采办旗子,他心里平添几分把握,估计这回还能逃出生天。
当年太湖起事告败,官兵围剿甚急,大伙只好分道逃命,他遵照李师叔的安排混入丐帮,认黄台仰为义父,随后师父也成了丐帮上宾。
师叔这招借巢孵蛋之计,当真叫他佩服之至,孰料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他和手下小弟,被官兵一股脑包了饺子,扔进上元大牢。
“大哥。”
扮成粗使婢女的小弟见他顺利登船,站在舱门处欢喜招手。
黄歩瀛左右扫视一眼,扛着货物进舱。
“大哥,喝茶。”
“雷兄弟,你我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无须这般客气,坐下说话。”
黄歩瀛入座接过茶盏,身子一阵晃动,船只开动了,他喝口茶水,感慨万千道:
“黄歩瀛已经死了,从今往后,我还是改回王栋的名姓吧,大梦一场啊!”
“大哥,有句话我一直没机会给你说。”
扮成女人的小雷去门口探头瞅一眼,返回来小声道:
“江方舟买过我们印制的小抄,还要买试题,我派人打听过他底细,狠宰了他一笔,据说这厮雇穷酸捧臭脚,出了一本啥鸡扒诗集,结果被人戳破把戏,坏了名声,因此冒籍来金陵考举,我看他不待见咱们,大哥你心里要有个数。”
王栋压低声说:
“这厮不足为虑,只要他没见过你就好,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莫要恶了他。”
小雷轻轻点头。
船速慢慢放缓,王栋将窗扇拉开一条缝隙,给小雷示意,马上就要临检了。
小雷攥着拳头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小弟这辈子能遇见大哥,也不枉了!”
紧盯窗隙的王栋转过身来,拍拍小弟肩膀。
这个青眼彪是他在狱中所识,因为秋闱组织人手兜售作弊工具,被官府捉拿。
上元大牢里尽是丐帮九杆十八枝的弟子,逮住新人自然要发泄恶气,小雷遭了大殃。
这家伙太嫩了,自报家门,想要盘道认亲,一个横行淮扬的铁蛟帮小头目,霸占江河码头不说,还把爪子伸进金陵,捞过界的下场可想而知。
小雷被揍得半死时候,他偶然动念,隔着几间牢房,发话救了这小子一命。
他身为丐帮杆头之一,自忖难逃一死,救人不过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
世事难料,那夜他被提审,惶恐之际,狱卒竟然给他解开镣铐,告诉他一个地址。
小雷是他亲自放出大牢,关键时候,他知道这厮比任何人都可靠。
上元县衙大牢乱起,他趁机脱逃,在约定地点没见到李师叔,却见到一个女人。
原来师父、师叔和义父全死了,圣教大业终成泡影,五云山人救他出狱,不过是看上他的炼丹本事罢了,他答应了对方的条件:
跟随江恩鹤前往楚王府。
人在江湖,唯有搏命一途,他王栋有何惧哉!
出入水门有四道关卡,到了外闸才有一个小卒上船踅摸一圈儿,楚王府货船顺利进入大江。
舱中提心吊胆的两兄弟欢喜不已,去前舱向江恩鹤大礼拜倒,郑重道谢。
江恩鹤一派云淡风轻,好生安慰二人一番。
船只没有逆流回江城,反而顺流东去,在南岸镇江府地界停泊。
江恩鹤派人去镇上办事,手下很快回报,关将军带着苏州采买的货物,已在丹徒等候两天了。
货物装船需要时间,江方舟在船上待得不耐烦,知会二叔一声,带着随从去镇上消遣。
等货物装载完毕,已是天黑,江恩鹤把晚归的侄子训了一顿,交代管船明日赶早返程。
浮云蔽月惊鸿影,潮落夜江动秋风。
大约是丑寅之交,江恩鹤被重物落地的动静惊醒。
他猛地坐起来,一边穿衣,一边大叫:
“来人!”
“啊——”
后舱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外面杂沓的跑动声大起,兵器交击声,喝斗声接连传来。
他慌张出舱去看,迎面撞见一个提刀大汉,嘶声惊叫:
“我是楚王门下!”
“郎君是我!”
关寿峰提着钢刀急道:
“快去舱底躲起来,我去前面看看!”
江家船上水手、奴婢和护卫,加起来六七十人,外面情况不明,又是深更半夜,个个都是没头苍蝇一般,东躲西藏,舱里乱得不可开交。
关寿峰抓住一个护卫喝问:
“怎么回事?”
那护卫惊魂未定,还没回答,外面一阵箭雨扑来,挤在前舱的江家护卫顿时惨叫一片。
关寿峰大呼:
“退回舱里,贼人进不来!”
舱内众人闻声找到主心骨,一窝蜂往舱房钻,只剩下几个中箭没死的躺在过道上哭嚎。
关寿峰心念电转,快四更天了,这里是码头,无论官兵敢不敢来,拖延时间才是上策,他躲在一间舱房门口,朝外面大叫:
“是哪条道上的朋友?我们是楚王府的人,大家好说好商量!”
话音方落,船只突然动了,外面传来一声狂笑。
“我等是丐帮黄杆头手下,活不下去,只得来借点花销,管你是谁,乖乖出来就擒,饶你们不死,小牛,给我倒油,不听话就送他们上路!”
外面一阵跑动声,贼人好像人手众多。
“咕咕咚咚!”
过道舱壁的灯台并未完全熄灭,关寿峰看得清楚,一个木桶从舱口滚进来,菜籽油的气息随风扑鼻而来,桶里装的是油!
“再来一桶!后舱给我堵严实喽,这可是上好的芸苔菜籽油,烧起来绝对够味!”
说话间,又有一个油桶滚进舱内。
“大哥!怎会是丐帮?”
侧身躲在舱房门口的小雷惊恐不已。
“糊涂,不可能是丐帮!”
王栋透过窗缝观察外面,贼人似乎并不多,压低声问小雷:
“你水性咋样?”
“大哥,我就是靠这个吃饭啊。”
“速去底舱唤他们叔侄过来,否则就会被人瓮中捉鳖,可还记得我给你说的铁佛寺?万一失散,在那里等我。”
小雷用力点头,没有丝毫犹豫,闪身溜了出去。
王栋缓缓探头窗外,随即缩回,关上窗户,跑去右边第三间屋子把灯吹熄。
关将军在和舱外贼人谈判,时间分外难熬,王栋正要亲自去舱底劝说时候,就见三人飞奔而来,他心里暗赞一声,这个小弟除了见识不够,胆大听话又机灵,办事真是没的说。
“嘘!”
王栋示意江恩鹤噤声,拉他到窗边,缓缓拉开一线缝隙,小声道:
“贼人其实不多,只要速度够快,跳进江里就能活命。”
江方舟趴在窗边瞧一眼,叫苦道:
“二叔,我不会水啊!”
江恩鹤忽然听到外面叫着丐帮的字号,惊恐万状的瞪着王栋,倒退不迭。
船上装有金陵大小店铺去年的收入,还有大批采买的货物,中这厮奸计了!
江方舟也醒悟过来,撒腿就跑,却被小雷一把抱住,死死地捂住这厮嘴巴。
王栋急急辩解说:
“小官人、江先生,请听我一言,外面的贼人绝非丐帮,此事与我两兄弟无关!
这么多财货,贼人绝不会留活口,恩公,大伙斗志全无,再不逃就来不及了啊!”
“我相信你,走、走!”
江恩鹤上下牙齿打架,哆嗦着认可了王栋的说辞。
“可我不会水啊?”
江方舟已经吓哭了,旱鸭子跳江,水又这么凉,这分明是找死啊!
小雷忙安慰他:
“小人略通水性,小官人尽管放心。”
“等我一下。”
江恩鹤想起什么,匆忙出屋。
王栋见他腰间缠着鼓囊囊的搭膊跑回来,心里冷笑,真泥马要钱不要命,很好!
他打开窗子,悄无声息钻了出去,贴着舱壁左右看看,小声道:
“快些。”
四人先后出来,紧紧贴着舱壁。
“恩公跟着我,小雷保护好小官人,走!”
王栋低喝,拉住江恩鹤往船舷疾奔。
四人还没跳江就被船尾贼人发现,瞬间呼喝声大作,羽箭呼啸而至。
“卟卟嗵嗵!”
四个人下饺子似的跳进江里。
王栋入水便抓着江恩鹤衣领,顺流急划,眼见脱离羽箭射程,深吸一口气,右臂突然扼住江恩鹤脖子,一猛子没入水下。
江恩鹤挣扎不久便没了动静,王栋扯开他腰间搭膊,缠在自己身上,悲怆大呼:
“恩公,快抓住我!你中箭了?!恩公——”
江方舟在水中无助的扑腾,狂饮长江水,他听见几声痛呼惨叫,眼前漆黑,脑中空白,头发似乎被人捉住,窒息瞬间消失,终于能喘气了,双手出于本能乱抓,却什么也抓不住。
“小官人莫要挣扎,大哥和江先生中箭,可能已经死了,你放心就是,小的一定送你回武昌。”
小雷这句话,还有那只有力的大手,终于让江方舟安生下来。
他瞪着惊恐的双目,任由对方托着,在暗黑无际的寒江中载沉载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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