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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大明士大夫生存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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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得失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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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慧和尚微笑道:“我问你,泉州李良钦先生你可识得?”

周淮安愕然,“那是在下师伯,大师父认识我师伯?”

法慧笑呵呵点头,“看来咱们甚是有缘,李先生在俞大帅帐中做事,大前年我被天圆师叔唤到军中,有幸见过李先生几面,受益匪浅,你若是随我们南下,倒是可以见到他。”

周淮安思索片刻,“烦请大师父告诉我师伯现在何处,我自己寻去也好。”

法慧询问周淮安几句,确信对方是李良钦师侄无疑,取了纸笔,借用师弟法胜后背做几案,写封信递给周淮安。

“五台山印月师兄与我相熟,王江泾大战后,他负伤留在杭州昭庆寺,你去寺里寻他,他自会带你去见李先生。”

周淮安拱手道谢,忍不住追问:“大师父为何说我用的是倭刀术?”

法胜和尚道声怪哉,反问道:“你师父难道没告诉你?”

周淮安皱眉摇头,“可能是我习武的福气薄······”

“不必妄自菲薄。”法慧笑问:“你可知倭刀种类?”

“太刀弯曲,利于马战拖割,大太刀集太刀和薙刀优势,也是马战专用。

打刀利于步战拔刀和携带,刀身更直更短,野太刀长于打刀,是步阵利器。”

“没错,野太刀是倭子常用的巨刃兵器,临阵之时,倭子善跳,加上刀长,可以瞬间拉近敌我之间的距离,双手劈砍,势大力沉。

我军腰刀等短兵太短,长枪没野太刀迅捷,遭之者,身多两段,唯独鸟铳能拒之,可是若想不让倭子近身,要携带很多火药铅子。”

明军与倭寇之间的实力差距,有识之士心知肚明,并非不可告人的军机密事,法慧坦然道:

“倭有刀具之利,斗必持之,且有用刀之巧,往往不过三两下,人不能御,能在此中解悟类推,方能克敌制胜。

俞大帅因是遍访名师,你出招用招,与李先生在军中教授的倭刀术类同,而且步疾善跃,深得诱击惊取之窍要。

令师为何不点明这是倭刀术,不难猜度,这些招式俱是拿命换来,告诉你太多,反而促生杂念,甚至狂妄逞能。”

周淮安鼻子发酸,他抑制住有些失控的情绪,嗓音嘶哑道声受教,深深作揖。

“阿弥陀佛。”法善和尚合什还礼,带着师弟转身而去。

袁英琦抱手道:“周大哥,后会有期!”

周淮安默然点头,望着一行四人渐渐去远。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这些年师父让大伙打制的直刃唐宋步刀,是送往杀倭前线的军械。

想到自己鲁莽复仇,险些丧命,他心里满是痛楚和愧疚。

正如法善所说,师父传授武艺,是期望他能深学深究,他却辜负了师父的良苦用心。

拾桨回船,打开法慧给他的书信看罢,望着落日西沉,胸中块垒郁结难消。

他被廖大叔救回张家庄,靠着复仇执念,硬是从鬼门关里爬了出来。

开春去丹阳,他在邵家死守月余无果,只好卖掉兵器,凑钱买条船在运河谋生。

今日偶遇袁瑛奇几人,没料到突起的战阵历练念头,竟然得知了师伯的下落。

早年师父带他南下同安,见过师伯一次,记忆中的面目早已模糊,依稀是个老农的模样。

师伯既然在抗倭前线,机会不容错过,他胡乱吃些干粮,驾船进入南运河,径往杭州而去。

一江残阳渐渐消散,天色趋黑,东乡诸营换值的螺号呜呜吹响。

张昊扛着鸟枪出来厨院,跟在身高腿长的幺娘后面,不时跑两步才赶上。

仰头望天,月牙已经爬上来,掐指算算,今日阴历初九,日日思信不见信,愁!

幺娘进屋端茶漱口,取了靠墙棍棒,心里一动,点上蜡烛,拿铜镜照照脸蛋。

鬼丫头金盏老是偷偷打量她,一问便是恭维她端庄富态,话里透着一股子怪味。

她捏捏自己脸蛋,好像是有些胖了,看来肉不能多吃,油水太大的说。

拎着长棍出来,见张昊扛着倭铳在那里走来走去,呆子似的。

她现在已经确定,这小子的脑袋真有问题,锁上门,就近先去码头查看北区营盘。

走不远,见他又跟在屁股后,顿时就怒了。

“你是不是有病!自己家里也跟着。”

“啊?哦。”

张昊回过神,转身回去,打拐回来这些日子他老是跟着幺娘,养成习惯了,一会儿看不见就想得慌,此事无关风月,纯属怕死。

他担心白莲教上门报仇,一有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总觉得有刁民想害朕。

除了抽调坊丁去江阴看家,当然还得靠师父救命,他日盼夜盼,至今盼来师父消息。

还有,王天赐那波人马同样渺无音讯,此番实战练兵跨州越府,肯定会惊动地方卫所。

不过卫所出动百人要上报,更不能跨越防区,这些规制,正是大前年数十倭寇从沿海杀到金陵的原因之一。

因而省三司之按察司派出兵备道,整顿地方治安联防,他真怕王天赐玩得太过火。

“哎呀,金盏你不要胡闹,我正想事呢。”

张昊咬着鹅毛笔胡思乱想,被进屋的金盏抓着肩膀一通摇晃,回过神问她:

“吃饭没?”

“没胃口,车间里味儿太大了,缓缓再说。”

金盏把蜡烛点着,凑近看看他上唇和下巴,光洁溜溜,并没扎毛,晃晃眼珠,坐下来哎呀呀伸个懒腰,哼唧说:

“招娣回来,我总算可以轻松一下了,嗳,你说怪不怪?死丫头出去一趟,走路说话和以前大变样,大仙女的气派也出来了。”

“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谁比谁差多少,你们全不顶事,我弄这一摊子作甚。”

张昊把糟心事甩开,从抽屉里取了合约给她。

“签了吧,卖身契。”

金盏拿过合约,百分之一的干股,这可不是小钱钱,禁不住眉开眼笑,忽又蹙眉,问他:

“是不是开会的人都有?”

见他点头,肝火瞬燃,横眉竖眼说:

“那些泥腿子顿顿有饭吃、月月有钱领,已经是烧高香了,升米恩斗米仇听说过没,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张昊明白她的心思,死丫头是个心高气傲的,见别人和她一样待遇,难免泛酸,同时也是为他着想,忠仆义奴是时下主流价值观,否则明清史书上不会给奴才做传。

“再给你加一成干股总行吧,青钿说甚么也不要呢,看把你气的。”

“我能跟她比吗?”

金盏突然落泪,起身走了。

张昊唤她也不听,讪讪的坐下,把两份合约改一下,按上手印,拿着去找青钿。

皂务办公大院离明辉楼不远,堂上亮着灯,青钿和一群工头在开会。

他去值房坐了一会儿,候到工头们散会离去,合约递给青钿。

“死丫头生气了,没想到做个大善人都这么难。”

“两成干股?”

青钿看一眼合约,火气说来就来,切齿道:

“还不是你惯的,她想上天不成!”

“看明白第三段再说,投进去的本金不回来,他们只有做牛马的份儿,你忙吧。”

张昊不想看她的臭脸色,郁闷离开。

青钿回屋坐灯下细看合约,终于发现关窍,禁不住笑逐颜开。

之前她听说管事的全有干股,个个都是东家,同样无法接受,这下子她心里踏实了,想要分红可以,等主家赚回本钱再说!

张昊次日拿份合约去找老白。

白景时一身短打,额头见汗,正坐在校场卷棚下喝茶。

场上的骑射比试如火如荼,一个坊丁快马张弓,连中靶心,观者轰然喝彩。

“白大哥。”张昊给他个眼色,示意屋里说话。

白景时挥退随从,进厅接过合约看去,惊讶道:“这、这如何使得?”

张昊直言:“我要参加乡试,这边全靠大哥看顾,股份是我的心意,并非阻拦你奔前程。”

白景时落座笑道:“浩然,你这是考验我定力啊。”

“那就签了呗,交友贵在交心,干股是我送给大哥的,与其他人不相干。”

张昊态度很诚恳,他手下人才匮乏,白景时能被冒青烟看中,自有其过人之处,严嵩和冒青烟迟早要倒台,挖墙脚得趁早。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别怪大哥贪心,我手头拮据,原打算押皂时候顺便贩货,北棉南来,南布北去,倒手赚些花销,罢罢罢,废话不多说了,都是托老弟的福。”

亲兵送来笔墨、印泥,白景时笑眯眯签字画押,把存档那份给张昊。

“送货差事可以委托给镖局,大哥派个手下跟着即可,没必要千里奔波。”

张昊接着把抽丁打拐之事告知,删减版本。

坊丁外出操练,死了二十多人,还有百余至今未归,白景时一清二楚,孰料所谓的操练,竟然是抓捕人贩子。

他捋着卷曲的大胡子,脸色变幻不定,良久才平复惊骇,意味复杂道:

“马妖首作乱太湖我知道,想不到此獠兵败后,竟然藏匿在金陵,浩然,听大哥一句劝,你有大好前程,做事要慎之再慎啊。”

“我听大哥的,你是没见到炼丹场面,把那些禽兽剁成肉酱,都不解我心头之恨······”

张昊最近心情本就糟糕,提起此事,整个人都不好了,辞过老白回去,想做事却提不起精神,他觉得自己可能患上战后心理综合症,抑郁了。

一连数日,这种萎靡状态始终不见好转,他的脾气越来越坏,硬是把身边人全得罪一遍,连圆儿都被他气得再不来看望。

“少爷,家信。”

最近在皂坊码头监事的裘花快马送来一封信。

抱恙卧床的张昊一咕噜爬起,伸手接过来,看到封皮上无病的丑萌字迹,大喜撕开。

一目十行看完,人已经到了地上,一把扯掉头上缠的安神药带,喜滋滋逼叨:

“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啊。”

烧掉信件,顿觉上下通气,浑身清利,这间茅草屋实在逼仄难耐,大步出门。

他没想到,李子同这个邪教大魔头竟然早就死了!

马匹属于军资,非寻常人家可用,师父在湾头闸书铺访得李子同踪迹,发现有马厩。

随后顺着两匹健马摸瓜,追查到春江浦福来客栈,得知人已经死了。

李子同死因蹊跷,很可能是被徒弟黄智峰下毒杀死,不过这不重要,人死了就好!

至于江恩鹤,只能暂容他多活几天,风口浪尖上,师父不愿再生事端。

缺月渐圆的一天夜里,王天赐的人马悄无声息回到东乡。

几队坊丁顺手摸掉两座营盘,张昊被螺号吵醒,听说人马归来,抑郁症豁然痊愈。

“小舅出马你有啥不放心的?零伤亡!走夜路崴脚的不算。”

王天赐回报战果,吹嘘押送人贩子和落难人口进嘉兴府的风光,唾沫星子乱飞。

说是一开始去鲇鱼口试探抓捕,发觉对这些人贩子过于高估,于是兵分多路,多管齐下。

有裘花小弟顾顺提供情报,基本是横扫,大伙只管挖疮剜毒,钉死罪证,其余交给官府处置。

“王天赐留下,其余回营休息。”

张昊检查一遍收上来的伪造牌子,交给青钿,让她明日送去铁匠炉子融毁。

王天赐一叠声叫可惜。

“死性不改,有本事自己挣功名!大舅来信,你那些狐朋狗友好像都被家法收拾了,这是好事,休息一天,后日就给我回京!”

张昊从抽屉里取股约,一式两份,签名画押后推过去。

王天赐捧着契约细看,兴奋得双手颤抖,难以置信瞪着外甥说:

“股东不就是皂坊东家么?老子、不是不是,我还盘算着如何卖皂呢,怎么就发达了?”

“卖皂就算了,你不适合做生意,只要皂坊不倒,每年都会给股东分红,总之吃喝不愁,老管家在京师开有铺子,你可以找他预支银两。”

张昊好话说完,冷笑道:

“丑话说前头,敢胡作非为,老管家会以张家的身份告发你,绝不姑息,不信你就试试。”

“不用试,我也老大不小了,再浮浪下去,这辈子就完球了。”

王天赐一脸严肃保证,转眼就觍颜贱笑道:

“要不我也开个铺子进货?”

“工坊原料不足你也看到,关键是你这人太浮躁,没法让人放心,只要你守本分、走正道,看在母亲的份上,我包你一辈子锦衣玉食。”

打发走王天赐,已是寅末卯初时分,天还没亮,张昊睡意全无,往砚台里添些茶水,坐案前缓缓研墨。

眼下皂坊产量确实上不去,厂子大、车间多嘛,其实成品仓不缺货,基本是只产不出。

中州邢谦那边他一直在糊弄,京城铺子更是限供,因为货是为油菜推广商准备的。

只有让这些人见到钱途,才能形成稳定的产业链,想做大做强,必须按计划来。

如今他不差钱,倒不是因为抄了黄丐首银窖,渔业合作社是他的捞金利器。

合作社捕捞的小鱼供不应求,大鱼却卖不动,主因有二,大鱼价高,销路匮乏。

渔场的船只每天都在增加,有合作社订购的船只,也有上游州县慕名入伙的渔船。

仿佛是眨眼之间,老坛咸鱼风靡大江南北,渔产加工作坊一直在扩建,雇工与日俱增。

当初芙蓉皂上市之轰动,与喂自己袋盐的老坛咸鱼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儿科。

开年他发愁人多,现今则是来者不拒,有多少人都能被渔产作坊吞下。

这是一个需要大量人力的无底洞,筛捡鱼虾繁琐尚在其次,主要是鱼获太恐怖。

更恐怖的是人们有了生产工具,有了丰厚收入,所爆发出来的滔天干劲。

徽骆驼承包了诸类鱼罐头包装器具供应,还拿下第一届销售代理商竞标会的半数名额。

换言之,张氏渔业作坊的上下游产业几乎被徽商垄断,这是他不愿看到的,却没办法。

无徽不成商,在我大明绝非虚言。

徽商以两淮盐业为核心,通过纳银换盐引的折色政策,取代了秦晋商帮的边境运粮换盐引模式。

随后控制占全国商业税收50%的两淮盐业,拿捏了朝廷盐税命脉。

更别提瓷器、丝绸和茶叶贸易,秦晋等商帮只能仰徽帮鼻息。

比如瓷器行业,歙县、休宁、祁门、黟县、绩溪和婺源等地的商人集团,通过徽州会馆,对景德镇瓷器产业链条形成全面控制。

景德镇瓷器的重要原料瓷土,来自祁门,单从原料方面,徽骆驼就控制了瓷业命门,还有其它环节:燃料供应、销售渠道,以及金融。

老莫告诉他,景德镇十里长街,有一千多家店铺,其中70%以上是徽骆驼开设。

徽商不仅垄断丝瓷盐茶,还垄断竹木、印刷、文具等行业。

竹木业对大明的重要性,与工业时代的钢铁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徽商深谙政治依附之道,对内靠资本培养政治代言人垄断行业,对外以武装贸易破禁。

比如纳银换引取代运粮换引的败国丧家政策,正是为徽商代言的士大夫操作,再比如海贼王许栋、汪直、徐海等等,都是特么是徽商出身。

这是一个完整的资本运作及产销一体化垄断网络,假以时日,完全可以和后世存在于全球各国,通过政经文娱手段维持特权,世袭罔替的大小隐形门阀媲美。

老坛咸鱼第一届代理商竞标会上月底胜利落幕,两京十三省的经销权被客商一抢而空,其中江南经销权被徽州会馆豪掷二十万拿下。

江南仅卖二十万两,他很满意,花花轿子众人抬,大伙都知道他的卖点不是鱼,要价太高不好,毕竟冒青烟再牛逼,也不敌徽商后台一众阁老。

至于咸鱼加工厂上下游产业被徽商垄断,他压根不在乎,因为他知道徽商的软肋在何处。

这届竞标会基本是胖虎操持,肥厮当初被蜂拥而至的客商纠缠,找他诉苦,想撂挑子,被他劈头盖脸骂了回去。

人都是逼出来的,他想把胖虎培养成多面手,目前看来,这是个张飞绣花型的好苗子。

蜡烛成灰,室内突然暗了下来。

捏着鹅毛管蘸墨书的张昊停笔揉揉眼,门缝里透着灰蒙蒙的光线,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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