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靠拢湖心楼船,张昊报上名字,静候片刻,坐进侍卫垂下的篮子里,这玩意儿他坐过几回,江阴城楼值房里也有。
舱楼正厅珠帘内舞影婆娑,张昊目不斜视,跟着侍卫步上舱梯,在二楼见到正主。
鄢茂卿端坐太师椅里,浓眉毛,蛤蟆眼,富态威严,捋着垂拂胸前的须髯,饶有兴味的打量这个襕衫少年。
张昊一板一眼施礼、谢座,然后实诚不客气,一屁股坐进交椅里,开门见山道:
“家父告诉我,先生乃盛世良佐,国家柱臣,晚生对先生的敬仰,好似大江之水,滔滔不绝,愿献上祖传摇钱树一枝,聊表心意,望先生笑纳。”
时下先生是尊称,绝非烂大街,皇帝称呼严阁老,也不过是在“先生”之前加个“老”字而已。
“摇钱树一枝”入耳,鄢茂卿面色一滞,眼神凝成了两道锋利的寒光,唇角也缓缓带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开口说道:
“你这娃娃有意思,江南才子的名头我也有所耳闻,焕之有此佳儿,着实叫人羡慕啊。”
张昊侧身拱手当胸,谦和有礼回道:
“先生谬赞,晚生愧不敢当,说起来话长,皂方是旧书中翻出,旧书是外祖父留给我的。
皂利不输盐铁,说是摇钱树也不差,不过江南产销已被盛源齐家拿下,江北已出让两省。
晚生愿让出一省之利,先生只管派人开店铺,我无偿供货,扣除本金,利润全归先生。”
鄢茂卿鼻孔里喷出一股冷气,垂眼端茶浅酌,不置可否。
张昊接着道出皂务各项成本、当前几家皂坊的产能,以及市场反响等等。
鄢茂卿默默算了一笔账,心里面就似那烧开的沸水一般,翻滚起来。
芙蓉皂风靡市面,齐家倒卖经销权,获利巨万,轰动江南,他来常州就是为了皂方。
不过他之前考虑的是如何降服张耀祖,一叶障目,不算不知道,他还是小看皂利了。
军费浩繁,岁入不能充岁出之半,为皇上开辟财源的想法甫一冒出,就被他掐灭了。
他将茶盏送到嘴边,咕咚一声咽口茶水,利比盐铁,特么的盐铁有胰子来钱便利吗?
张昊的话音仍在继续,冒青烟的沉默和微表情落在他眼里,心里暗哂,不动声色道:
“皂利诱人,觊觎者如过江之鲫,晚生来府城岁考前,楚王派人索方,被我一口回绝。
我家祖上也是开国公候,如今虽然败落,也容不得他人霸凌,大不了把皂方献给朝廷。
先生与家父是故交,因此愿送上一省行销之利作为酬劳,厚颜烦请先生相扶看顾些许。”
“哈哈哈哈······!”
鄢茂卿仰脸大笑,一巴掌拍在太师椅扶手上,起身夸赞道:
“焕之有此徍儿,羡煞老夫也!你爹与我提起你,愁眉苦脸的,我看他是太谦虚了,走、跟老叔下去玩耍。”
说话间,亲热的拉着张昊小手,缓步下楼。
张昊顺杆子就爬,好奇宝宝似的问东问西。
他虽然看不见冒青烟的复杂脸色,却也不怕这厮作妖,牌已经打出去,大不了掀桌子。
老子若是玩不成,要这牌局还有何用!
楼下大厅里,除了幕后乐师与奔走小厮,其余都是女人,其中四个妇人是冒青烟姬妾,余者皆是优伶、舞伎和女婢之类。
有家主亲自介绍,妇人们见他不过是个大孩子,亲亲热热拉住他,好一番关爱垂询。
张昊坐了大约半个时辰,借口夜深告辞。
这一趟只是摆明车马炮,至于生意合作的事,总得给个缓冲时间。
与鄢茂卿的姬妾们闲聊,他倒是弄明白一件事。
冒青烟不是第一次理盐,此番出巡路途遥远,别说去各地盐场了,把几个盐运司衙门转过来,就要经年累月。
公干带姬妾,乘十二抬五彩舆,是圣上允准,除了彰显皇威恩荣,也是大明的人情味儿,难怪马奎一脸艳羡。
张昊回到府衙后宅,父亲正安坐书房看书。
听到儿子回禀之言,张老爷头上的青筋嘣嘣乱跳,孽畜竟然不按他交代的套路来!
强忍怒火听下去,慢慢又消了气,随之而来的是失落与不甘,皂利泼天,他又得到什么?
张昊见父亲拧眉不语,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索性牙关一咬,先把镖局之事抛开一边,准备解决掉一直以来的心腹大患,否则睡觉不踏实!
“父亲,严嵩身处高位不胜寒,按下一个杨椒山,不定还有谁在收集他罪状呢。
他今年七十多了,还能撑几天?你若是在他任期内回中枢,万一他脚下一滑······”
“给我住口!”
张老爷勃然变色,嘴唇都在颤抖,好似受了极大刺激,戟指咆哮:
“你在何处听来的胡言乱语?!”
张昊勾头憋笑,能瞥见父亲衣袖在簌簌抖动,他这一箭是奔着父亲伤疤而去,看来正中靶心。
杨椒山乃大明第一硬汉杨继盛,当年指控严嵩十罪五奸,被害惨死,这件事朝野皆知,父亲被踢出中枢,便是受此案牵连。
史称庚戌之变那一年,俺答汗攻破边镇蓟州,兵临京畿,肆意烧杀抢掠,百官震惶,堂堂大明,嘉靖盛世,原来是个画皮。
鞑子兽欲满足后撤兵,父亲奉命巡边,回京与带头大哥杨主事一起,弹劾仇鸾纵寇入关,得罪仇将军义父严嵩,锒铛入狱。
大明言官即给事中和监察御史,七品,内谏君王,外巡地方,品秩低权势重,升迁给力,但是犯错惩罚也狠,要罪加三等。
父亲本应贬为驿丞,却外放知府,自称祖荫庇护、圣上隆恩,其实是遭逢仕途和家庭变故,学会附势苟全,可耻的堕落了。
当年若是没有这些意外,父亲现今最低也是侍郎、都御史,大明重内轻外,地方转升中枢艰难,离开中枢是父亲心底永远的痛。
他这次来府城,有个重大发现,父亲的性格看似沉稳,实则优柔寡断,既然号准脉象,就要对症下药,加重其心理负担就对了。
“孩儿不是听谁说,是天下人都在议论,皇帝沉迷玄修,严嵩不劝反助,枉为人臣。
科道言官都由严嵩任命,各部堂司官员皆被严世蕃网罗门下,稍有不满则逐出京师。
千夫所指,死期不远,就算严嵩平安致仕,试问徐阶当政之日,会留用严党官员么?
父亲要钱只管开口,奶奶说你不走正路,与贼嵩瓜葛太深,严令我不准把方子给你。
还让我转告你,进步处便思退步,庶免触樊之祸,得手时先图放手,才脱骑虎之危。
天儿不早了,父亲,你伤风还没大好,早些休息,孩儿告退。”
张昊奉上逆耳忠言,一刻也不敢耽搁,拔腿溜了。
逆子、逆子!
槅断月洞的珠帘犹在摇晃,大逆不道的小畜生已不见踪影,脸色杠红的张老爷突然从椅子里弹了起来,呼呼哧哧喘着粗气,来回踱步。
老底被儿子翻出来,他是既惊且怒,又羞又愧,偏偏小畜生拉大旗作虎皮,他只得包羞忍耻,颜面尽失之下,不觉就出了一身大汗。
次日上午,鄢茂卿派人与张昊接洽,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文士,自称邢谦,人如其名,谦虚得很。
二人交流一番,邢谦回去复命,午后又过来一趟,双方敲定协议。
邢谦达成使命,心情放松,言辞不再见外,摇着扇子笑道:
“中州八府之利,只为一纸文书,不但我意外,总宪老爷也意料不到,小官人端的是大手笔!岁考已罢,不知小官人打算何时返程,我这边也好早做安排。”
“明天如何?”
张昊见对方点头,便说些闲话套瓷,也算是加深一下了解。
一壶洞庭雨前茗芽品罢,二人下茶楼作别。
张昊马不停蹄,去醉仙楼找汪继美,路上他还在寻思邢谦透露的一些消息。
冒青烟起初相中海右份额,得知被一个江右老乡买下,又选了中州,这都是小事,他只在乎冒青烟的熏天权势。
这厮是严嵩的老乡加走狗,都察院三把手,只能称作副宪,因总理盐政,邢谦称其为总宪,有拍马屁的成分。
一省之利借来对方虎皮,临清镖局就能安枕无忧,在他看来,血赚无赔!
他和汪继美的会谈耗时颇长,因为要签约,中途又请来见证、代书等人签字画押。
眼看太阳西斜,张昊婉拒了汪继美的宴请,匆匆回衙。
主仆二人抄近路,转到内河边的石巷里,胖虎回头看一眼,忍不住问道:
“少爷,那两个做中的奸商脸色你看到没?你让出去的利润太大了,别说那些人怀疑,连我都不信,押运才赚多少钱?说不通呀。”
“你是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换做你是汪继美,一定会认为采销利润本就是他应得的。
我能摆平官面上障碍不假,别人也可以,甚至做得更好,他完全可以找别人合作。”
胖虎鄙夷不屑道:“少爷太看得起他了,离开老爷,汪家连个屁都不是,倘若真有本事,他们父子为何不去别的州府开质库?”
“你这想法要不得,我爹不是好官,我也看不起背靠我爹,吸食桑梓膏血的汪家父子。
可若是离开我爹,镖局办不成,还有汪家父子,换个人,也不见得有他们的经营能力。
等天下质库被票号干成渣渣那一天,汪家父子会庆幸不已,赶早上了咱的船。”
张昊并非吹牛,等张氏票号的农村小额无息贷面世那天,放贷捞钱的质库自会寿终正寝。
不过大明是一个高利贷帝国,质库遍天下,若要与天下吸血鬼为敌,他得拼命向上爬,最低也要官居一品,坐上首辅之位,铸就不坏金身,然后才能宰执大明,否则会死得很惨。
办票号必须先办镖局,在我大明创办武装快递公司,武人、商人、官字头镖局,三者缺一不可,他欠缺的是商人,所以只能忽悠汪继美纠集常州商贩,搭乘他的东风快递,北上捞银子。
商品零售结合长途配送,说穿了,就是京东玩的那一套,京东的核心资产是啥?仓配一体的物流和供应链,所以小强哥即便被女鱿子寄生、拼夕夕暴打,依旧能玩快递和外卖回血。
汪家南北货物倒卖零售业做大,对他有益无害,离开他的武装物流链条,对方只有死路一条,不过他耗费心血,不是为了开京东。
大明货币是银子,货物能快递,银子自然也能,遍布关津的镖局仓配中心,添个牌子就是票号,这才是办镖局的目的。
汇通天下靠银票,银子变银票,等同发行货币,谁掌握货币发行权,谁就掌握了世界,因此马某宝膨胀时期,敢对央行大放厥词。
到家太阳尚未落山,胖妞和两个丫环在花园凉亭里玩耍,小家伙看到哥哥,捧个彩偶跑过去,哭丧着脸撞他怀里,委屈巴巴说:
“大兄你看,阿福腿掉了。”
“是不是又嫌他偷懒,泥偶不结实,老是挨板子肯定会坏的嘛,走,咱们做大风车玩。”
张昊顺手摘个月季花给她戴上,抱起来举高高,胖妞坐在哥哥肩头,有些迷糊。
“大兄,大风车是什么呀?”
“等下你就知道了。”
张昊让小莺去前衙公廨借浆糊,又让小燕取纸张和线绳,自己带着妹妹去厨院取柴刀。
砍两根老竹,先做了一个迎风哗哗飞转的风车,剩下的材料糊个风筝。
风筝放飞,小家伙拽着绳索,仰脸在花园里来回跑,高兴得大呼小叫。
晚饭后,张昊又被叫到书房,不等父亲开口,便坦白了自己和冒青烟达成交易之事。
张老爷原本面沉似水,闻言便感觉头顶上焰腾腾火冒三丈,深吸气压下怒火,冷冷道:
“一省之利换了封书信,想必对你很重要,你想参加秋闱乡试?”
张昊目瞪狗呆,心说父亲你歪打正着了,孩儿不孝,不但要参加明年秋闱,还要参加后年会试呢。
“父亲,你想哪去了,江南经销权卖了不假,江北咱还得建皂坊、开铺子,老管家如今在京师,可他罩不住这么大的摊子,有了冒青烟这封信,办事就容易多了。”
“没他就办不成?!”
这话说出口,张老爷的心仿佛一下沉入万丈深渊,底气和火气忽然就没了,脸色一片颓然。
盐务是朝廷重要财政支柱,而今理盐大权,就在鄢茂卿手里,背后还有严家父子撑腰,自己一个小小知府,凭什么和人家相提并论?
这尚在其次,最扎心的是,鄢茂卿当年不过是行人司从七品行人,一个在各大衙门之间穿梭跑腿的家伙而已,起点比他差了一大截。
可如今呢,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中,地位判若云泥,儿子当然要选择鄢茂卿做靠山。
他今日一整天都无心办公,来回琢磨儿子的话。
妻弟、旧友,与他有书信往来,朝堂的风吹草动瞒不过他,他心里明白,儿子说的没错。
严嵩确实老得不像样子,皇上笃信妖道陶仲文的二龙不能相见之说,至今不立储君。
更诡异的是,裕王为了岁赐,竟然要给严世蕃送礼,严家难道不怕得罪未来的皇帝?
前路云遮雾罩,他难以辨明方向,哪里敢轻举妄动,否则不会在常州一待就是六年。
张昊见父亲一直隐忍,很是欣慰,他认为自己昨晚的逆耳忠言起作用了。
毕竟有奶奶撑腰,掐灭父亲索方之念不难,难处在于,父亲有一颗勇攀仕途高峰之心。
好在严嵩到了阎王不请自己去的年纪,从父亲的状态来看,貌似不敢在此期间跑官。
其实一府之尊,时局比他清楚,无非是身在此山中,才导致不识庐山真面目。
父亲并非不讲道理之人,他有些惭愧,毕竟父亲的心理负担是他加上去的,安慰说:
“父亲春秋正盛,以父亲的资历能力,找个合适位置还是很容易的,等冒青烟尝到甜头,我再找他谈谈,中枢先别去,熬死严嵩再说。”
这是儿子对父亲说的话?老子用不着你教我如何做事!
冒青烟算个屁,老子要是还在中枢,难道坐不得他的位置?!
君子怒而不愠,张老爷是讲究人,心里话硬是忍着没有说出口,憋得老脸都扭曲了。
张昊见父亲一忍再忍,终于可以确定,自己的谏言被父亲认可了。
他给父亲奉上一杯茶,把开镖局的事说了,牵涉芙蓉皂运输贩卖,父亲还算理解。
说到和汪家父子合作的事,父亲又惊了,那深深凝注的目光,换个人肯定撑不住。
不就是被儿子发现贪赃枉法么,古今当官者,有几人干净?张昊不当回事,依旧叨逼叨。
他把合作的事扯到为百姓谋福祉上,鼓吹能给父亲大人捞一笔政绩,末了道:
“父亲,我明天就回,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只要你把铁料送江阴,砻磨入冬能全部造好,王天赐若是愿做生意,让他去江阴就是。”
王天赐是王氏弟弟,张昊见父亲端着茶盏皱眉沉思,就当他默认了,蹑手蹑足退出书斋。
次日上午巳时,邢谦一行人马准时来衙。
张昊为了哄住大哭的妹妹,费了老鼻子劲,答应送她小狗,还会按时送糖果好玩意儿,小胖妞这才哭啼啼答应放他回去。
手不释卷张文远貌似无动于衷,一路跟到后宅大门口,始终不说一句话。
张昊接过王氏递来的纸袋,抽出文书看一眼,是父亲为镖局开的保结公文和关凭,他恭恭敬敬给王氏作礼道别,对面无表情的弟弟说:
“回去我给奶奶说一下,年底让父亲带你们一块去江阴玩。”
文远脸上总算见到笑容,偷偷瞄一眼母亲,给大哥挤挤眼。
父亲每年去江阴,从不带他,这下子好了,大哥答应教他骑马呢。
张老爷在前衙签押房,似乎忙得走不开,不愿见儿子而已,要银要方都嫌丢脸,有老母为其撑腰,又不敢硬来,只能干窝火。
原路返程,邢谦这厮半路会友,耽搁了一夜,次日换乘马匹,中午就到了县城。
张昊得知奶奶在午睡,带着邢谦一行人马出城,直奔田庄,青钿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小赫在庄上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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