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茂廷在田庄待了两天,按捺不住眼热心急,亲自去老赵家下契约、给承诺。
放话:只要第一批芙蓉皂制成,立刻就把招娣送回,而且还有重金酬谢,绝不食言。
老赵两口子见到曹家下人奉上的定金,心花怒放,轮流上阵,苦劝招娣。
金盏也给招娣打气,小姑娘毫无办法,只好辞别爹娘和妹妹们,抹着眼泪上船。
青钿忙碌到后半晌,回城前再三告诫金盏,不要出庄乱跑,这才跟着帮工一起返城。
饭后三个丫环坐院里纳凉,圆儿被红蕖捉弄一回,气得跑进屋关上门,不理睬她俩。
她听到院里有陌生声音,偷偷隔着门缝看去,是那个冰疙瘩春晓在和青钿说话。
春晓显然是个不善聊天的,几句话就把天聊死了。
“我去洗衣,少爷的脏衣服还没洗呢。”红蕖起身离开。
青钿笑道:“不是衣服,是拆洗的小被子,少爷说先打上肥皂泡一下,更好洗些。”
春晓蹙眉,遇见个不着调的主子,谁不知道这几个丫环散漫自在,这么热的天,衣物怕是早就泡臭了吧?
“勿以恶小而为之,你们怎能帮他撒谎呢?你是看着他长大的,长此下去,岂不是害了他?”
青钿脸蛋瞬间便僵住了,继而发胀,火辣辣的,仿佛被人当面狠狠甩了一巴掌。
她知道自己和少爷做的事瞒不住春晓,不过少爷一直说春晓不会告密,让她不要怕。
其实她也这么认为,却料不到对方会直接向她发难,她想挤个笑脸,却怎么也笑不出。
随即便觉得莫名心酸,强忍着才没有落泪,她原本是个粗使丫头,谈何看着少爷长大?
张家后宅当年闹出祸事,幸亏她离是非圈子远,否则难逃再次被发卖的命运。
少爷赖在县学,老主母妥协放他单住,谁也没想到,少爷会把后园一个扫地丫头要走。
后来她才明白,少爷和春晓闹,赖在县学,再回家单住,就能把她要走,打听过往。
对主子来说,换个大丫头微不足道,可在下人眼里,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老主母终究会西去,对她们这些身不由己的人来说,守着少爷,才有希望和未来。
春晓对少爷的关心,她看的一清二楚,也知道,春晓的希望,被她无心无意间夺了去。
灯影里,春晓的眉眼很好看,眸子里闪动着檐下灯笼反射的光亮,鼻子琼琼挺拔,美得摄人,让她想起早年南下的路上,远远看到的一座山峰,峻拔冰冷,令人心醉,却触不可及。
她听少爷说过,春晓是官府发卖教坊的犯官家属,身世比她还惨。
这些年来,老主母身边的丫环来来去去,只有春晓还在那里,地位无人能撼。
论容貌才学心机,她自认无法与对方相比,也不想和对方闹僵,更没有争竞心思、
可她无可辩白,无话可说,她扶着石桌起身说:
“等少爷回来,你自己和他说吧,我累了,你也早些休息。”
“你······”
春晓胸口起伏,握起的指甲刺得手心生疼,各种情绪涌上心头,最扎心的就是挫败感。
夏虫聒噪,夜色如水,单调的浆洗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
大花猫纵身蹦上石桌,望着春晓叫了一声,眼珠子绿油油的。
如箭一般目光一闪即逝,春晓咬紧发颤的牙关,面容一如既往的平静,起身离开。
红蕖把被单搭在晾衣绳上,上楼见青钿坐在少爷书案前,盯着蜡烛发呆。
“生气啦?和那种人计较,有你气的。”
青钿苦笑一声。
“她是哪种人?歇着吧,门窗别关,有些热。”
红蕖叹口气下楼。
青钿起身看一眼张昊的床榻,也没心思梳洗,吹了灯烛,转过屏风去外间。
她坐到自己床上,望着黑暗又发了一阵子呆,许久才回过神,脱鞋子躺了下来。
书房窗户、前厅的门都开着,没有风,只有夏虫聒噪,辗转反侧许久,烦躁才慢慢消退。
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听到前面博物架上传来一声轻响,可能是花花溜了进来。
珠帘好像被风吹动,淅沥沥轻响,里间也传来一声轻微的动静。
青钿眼皮子粘得睁不开,心说少爷睡觉不老实,可能又把搭肚子的小被蹬掉了。
不对,他出门了!
她猛地睁开眼,身子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或许只过了一会儿,也许是过了很久,屏风后面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有贼!她能听到腔子里一颗心咚咚地狂跳,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瞬间动了几个心思,咬牙慢慢坐起,突然跳下床跑向客厅。
身后珠帘碎裂坠落地板,噼里啪啦,急如雨滴。
青钿抄起盆架上铜盆,朝楼下扔去,大叫:
“有······”
眼前突然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咣啷啷······!”
铜盆摔落在楼下青砖铺就的地面上,撞击声在寂静的黑夜里分外刺耳。
大宅晚班护院的夜宵,要从马厩大院那边送过来,马无夜草不肥,想要槽头兴旺,牲口夜里也要有人照看,自打有了护院,老向起夜次数明显减少,就连夜宵都是护院们自己做。
送饭过来的护院小吴一直没走,坐在门房和老刀吹牛皮,大概丑时左右,隐约听到动静的老刀一愣神,捞起桌上单刀便窜到了院中。
“守在这里!”
张家大宅规模看似复杂,对护院来说,却很简单,因为有长短宽窄横竖不同的夹道,也就是值夜、巡逻、防火、防盗和车马专用的更道。
老刀顺着两边都是一丈多高墙头的夹道狂奔,到尽头折向东边横道。
就听少爷院里传来女孩的惊叫,他探手抓住门上的铁锁“咔嚓”一下子扯落。
拽开门进来后宅过道,瞟一眼南边的垂花门,回头便看到北边月门灯影里闪出一道黑影。
“找死!”老刀左手挥出,刀鞘顺势被他甩了过去。
“叮叮叮!”兵器交鸣,两人瞬间缠上。
斜月沉沉,依稀可见贼人黑衣蒙面,同样是一把单刀,刀法怪异凶悍,势大力猛。
二人都是硬打硬进的作风,一时间谁也没占到上风。
蒙面人发觉老刀不好对付,夹道里又有脚步声奔来,大叫着虚劈一刀,转身跑向后园。
老刀几步追上,蒙面人挥刀边打边退,眼看援兵就要围来,突然从怀中掏出一物掷出。
“啪!”的一声轻响,微光闪过,地上冒起一股浓烟。
老刀闪身避开,迅速闭息穿过烟雾,追进后园月门,发现老李一家子住的小院漆黑一片,他盯住前面那道身影穷追不舍,绕过鸣翠轩,眼见蒙面人跑向水廊,口中大叫:
“守住看山楼!”
随后而至的杨云亭几人应声分开,沿着荷塘南北两岸往看山楼狂奔,追杀贼人事小,老太太那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才是祸事。
蒙面人顺着水廊飞奔之际,突然缓步停住了,双手竖刀斜指。
暗夜灯影里,只见一个妇人站在塘心凉亭,不远处的水廊上,还有两个提着灯笼的丫环。
李婶把手中长枪放平,一言不发的望着那个呼呼喘息的蒙面人。
“啊——!”蒙面人怒吼,横刀扫向妇人。
李婶斜步迎上,枪头抖动,疾如暴雨,刀枪发出一连串的击打声,接着就是一声短促的闷哼。
蒙面人踉跄一步,左手回收入怀,迅疾扬手抛甩。
李婶一枪刺中贼人小腿,见状顾不上乘胜追击,纵身跳上凉亭栏杆。
那贼人只是虚晃一记,侧身便将暗器抛向挥刀扑来的老刀。
“小心!”
李婶大叫提醒,脚下发力,临空一枪扎出。
“咄!咄!”
两支打偏的暗器钉在廊柱上。
老刀只来得及侧身歪头躲避,左胸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怒火填膺砍出一刀。
“噗通!”
说时已迟,那时太快,蒙面人前虚后实,暗器出手,根本不看后果,翻身扑进荷塘。
星月下的荷塘破碎动荡,溅起一团水花。
二人在水廊上左右来回查看,贼人通水性,荷塘太大,丫环手中的灯笼无法照远,水面上除了近处的莲叶动荡,再无其它。
李婶见杨云亭几人顺着荷塘跑到看山楼,急急吩咐丫环:
“赶快回去!告诉他们守在那边别过来!”
老刀拔掉前胸扎的暗器,依稀是个怪异的星状飞镖,两面摸上去坑洼粗糙,与几个锋利尖刺对比鲜明,显然是故意为之,便于留存毒素。
他见过这种玩意儿,并非中原暗器,是倭狗用的,老子中招了!
摸摸伤口,摇摇脑袋,好像有些发晕,也许是吓的,急忙去摸腰间匕首。
扒开衣服,在伤口周边狠狠地割了几道口子,用力去挤,疼的他扶着水廊栏杆呲牙怪叫。
“你没事吧?我守在这边就行······”
李婶见他走了几步,竟然摇摇欲倒,顾不上许多,慌忙架起他往前面去。
到了鸣翠轩,前院下人提灯笼、拿棍棒,已经赶过来了。
青钿听李婶说老刀中毒,慌忙让人把他扶去前面请大夫。
她被打晕在地,醒来见两个丫头坐在身边大哭,外面乱的不像样子,得知小良已经去衙门报信,让红蕖带圆儿躲去杂院,硬撑着赶了过来。
“李婶,我在值院没见到大虎二虎他们,衙门已经派人报信,老主母那边可好?”
“孩子在老主母那边,都没事,园子太大,贼人又在暗处,你们别乱跑,快去找些柴火,就在路上点着!我得去那边看着。”
李婶对小杨这些三脚猫不放心,贼人太阴险。
青钿猛一激灵,“老主母不能出事,你快去!”
“进屋去吧,别待在外面。”李婶提醒青钿一句,再顾不上她,拎枪往荷塘那边疾奔。
一群人乱哄哄去找引火之物,青钿提着灯笼,紧张的张望四周。
她知道李婶的心意,可是她不能、也不敢躲起来。
灯影昏黄,映照咫尺之地。
青钿感觉脑袋一阵阵的闷疼,冷汗出个不停。
后园有两处大宅子,老主母住看山楼,鸣翠轩一直空置,老爷年节回来才住这边,光线不及的暗影里,似乎潜藏着可怕的猛兽。
她死死咬紧发颤的牙关,却控制不住手脚发抖,方才从昏迷中醒来,有那么一刹那,被她深埋心底,想要努力忘记的事,突然冒了出来。
那是小时候被父母卖给人牙子时的感觉,恐惧、绝望、无助,这种感觉又来了。
她使劲眨眼,驱散眼中的水雾,不让一滴泪溢出,告诉自己没事,官兵很快就会赶来。
时间从没有像今夜这般难熬。
火堆终于越烧越旺,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正往这边奔来。
“青钿姐——,知县老爷来了!”
一直住在农具铺的刘黑娃握着镰刀跑来,气喘吁吁大叫。
他身后跟着大约二十来人,多是便服,只有四个穿着号衣,还有一个竟是十字街的老更夫牛二,其中一个穿长袍的正是胡知县。
老胡上气不接下气,见是张昊的大丫头,急问:“老诰命可好?!”
青钿顾不上细述,“应该没事,大伙快去我家老主母那边守着吧!”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快!快!北门巡检很快就到,快!”
老胡拎腿随众人往看山楼跑,那位祖奶奶万一有些闪失,他的仕途就彻底完了。
他睡得正香被小妾叫醒,听说张家进贼,当时就惊了,一顿鸡飞狗跳,亲随家丁,加上大牢狱卒、六房值班文书,凑了一群人,往张家不要命的跑,连路上更夫也被征召。
李婶见跑来一群乌合之众,拎枪对狼狈不堪的胡知县道:
“老主母没事,暂时只发现一个贼人,被我打伤,园子太大,搜不过来,大伙守在这里就好。”
胡知县扶着树干,嘶哑着嗓子指挥:“快快,去各处路口守着······”
说话间,巡检司人马也赶到了,比胡知县带的人多,大约四十多人,只有五个巡检弓手。
其余都是衣衫不整的里甲丁壮,其中有两个是下班的衙役。
县城四门城卒不能动,北门因为繁忙,常年设有巡检房,深更半夜,老杨闻讯能凑足五个手下,已经很不错了。
至于老杨为啥能召集这么多老百姓,那是因为县衙距离张家近,老胡来不及召集街坊。
杨巡检知道青钿身份,大发一通同仇敌忾的怒火,这才带着乌合之众去找胡知县领命。
李婶绕着荷塘巡视过来,劝青钿回去。
“那贼人武艺不俗,只要有挠索,院墙拦不住他,估计已经逃了,知县他们要等天亮才会大搜,你守在这儿也没用。”
青钿给李婶道声辛苦,打起精神回前面。
天色大亮时候,她被红蕖推醒。
“老主母没事吧?”
“我见过老主母了,没事,黄田港巡检司、杨舍守御所都派人来了,前前后后都搜过,没抓到贼人,胡知县回衙了,守御所留下二十几人,都在马厩大院那边,我见你睡得沉,就没叫醒你。”
青钿松了口气,缓缓扭着脖子,感觉脑子里像是被塞满了棉花,晕腾腾的,挣扎坐了起来。
睡在旁边的圆儿惊醒,小女孩记起昨晚的事,吓得抱住青钿,带着哭腔问:
“红蕖姐呢?”
“沏茶去了,别怕。”
青钿穿上鞋,洗洗手收拾一下头发,见红蕖端着茶点过来,胡乱吃些垫垫饥。
匆匆过来前庭,听到花婶一叠声的叫她,人却躲在屋里,房门紧闭。
“青钿——,我家老秦没事吧,怎么半天没听见他动静?”
“老秦就在大门口,躲屋里如何得见,都什么时辰了,大伙都等着上工呢,赶紧做饭!”
花婶回头瞧瞧床上熟睡的儿子,小心翼翼拉开门,溜着墙根朝大门口望去,悬着的心肝儿顿时落肚了,他男人站在大门外打哈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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