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亮,太阳尚未爬上来。
小院梨树下,张昊一板一眼打拳,汗流浃背。
小良啃着杂面馒头进来月亮门,呜呜啦啦说:“少爷,那个老陕又来了。”
张昊登时眼冒绿光,让小良去楼上拿儒衫,兴冲冲去井边打水,擦汗洗脸一通捯饬。
“昨日失约,今日一大早又扰人清梦,在下愧甚。”
曹茂廷见张昊站在花厅台阶上,急趋几步上前打拱。
“爽约是你的损失,清梦我是真的想,奈何祖母耳提面命,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否则我也不会卖皂方,做生意才是我的最爱啊。”
张昊嘴里牢骚,随便去厅口的交椅里坐了。
曹茂廷又是赔礼告罪一番,欠身入座说:
“琐事昨日才打理停当,小官人恕罪则个,五万银两现已备齐,在下随时可以和小官人签约。”
“哦?那我就恭喜曹员外了。”
张昊心里有些小惊讶,再次打量对方一眼,衣着寻常,言语低调,没有银票的时代,五万大银招手即至,这是真土豪当面啊!
“相信制皂生意在曹员外手里,一定能阐扬光大,造就一番伟业!”
曹茂廷谦虚道:“承蒙吉言,我在太原、延绥、宁夏(九边军镇)经营至今,有些年头了。
本想再进一步,拿下北直隶,思之再三,觉着退而求其次为好,小官人是否有以教我?”
“指教不敢当,北直隶水太深,常人不宜涉足,江右老王最终选择海右,大概也是如你所虑。”
二人聊开来,老曹说起数十年如一日,为边防卫所输送军需,种种创业艰辛,不胜唏嘘。
张昊只能呵呵了,他猜着对方就是个大盐贩子,否则出手不会如此爽利。
秦晋商帮皆是贩盐起家,盐铁国家专营,卑贱商人能在其中谋取巨利,是时代造就。
大明军队赖以生存的支柱有二,兵农合一的屯田制,以及商人输粮九边的开中制。
所谓开中,就是输粮支边换盐引,获得合法贩盐资格,商人得粮盐差价之利,边军有饭吃。
开中制门槛低,利润大,直接导致陕棒棰崛起,一河分秦晋,晋算盘也深受其惠。
天朝商帮史的记录,也由此开始,不过这都是国初的事了,菜隔夜会坏,经念久会歪。
盐利令人眼红垂涎,朝廷滥发,皇亲国戚伸手,官商勾结,垄断盐利,专心坑百姓。
输粮支边的老实商人拿着盐引领不来盐,自然不会支边,军民倒霉,盐税锐减,国库日竭。
前两天胡老师说朝廷派严党铁杆鄢茂卿巡理盐务,他就像听了个不好笑的笑话。
冒青烟一屁股屎,既不敢拿权贵开刀,也不敢动那些权门走狗大盐商,还理个屁的盐。
然而最早成帮的秦晋商人,在盐政由开中制走向折色制时,跌落尘埃,徽商后来者居上。
折色即纳银得盐引,不必输粮边镇,换言之,徽帮崛起背后,是白银的货币化浪潮驱动。
秦晋盐商家族必然不甘,盐业又充斥官商勾连,这是一场牵连无数高官权贵的持久博弈。
如今国营盐业几乎被特权者垄断,老曹放着盐商不做,重金买皂方,足见盐圈难混。
一番比较深入的交流之后,张昊起身道:
“你船在黄田港吧,走水路去田庄很方便,吃早饭没?走、吃罢饭咱一块过去。”
曹茂廷笑道:“那就叨扰了。”
前宅杂院是南北两排大屋,檐前麻雀喳喳,一群孩子在厨房外排队,眼巴巴等着花婶打饭。
“早起的孩子有肉吃,狗蛋还记得上次被鱼刺扎么,都慢些吃。”
红蕖过来打了饭菜回院,又脚不点地去后园,替少爷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习惯早起,春晓在给她盘发,还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在一旁伺候。
红蕖勾着头站在落地罩外,一五一十回报说:
“少爷正在会客,说是吃过饭要去田庄,老赵家两口子又在闹,女方寻死觅活······”
赵家两口子的事,老太太昨晚听春晓说过,青钿几个丫头为此事儿差点没赶上进城。
“这么早,又是那几个同窗来了?”
老太太伸手,丫头搀着她出屋遛跶腿脚。
“回老夫人,来的是客商,农忙,兴许是急着订货,婢子听少爷说,有名师在苏州讲学,他念叨着要去呢,青钿劝了也不听。”
红蕖跟在老太太后面,勾头扯谎,心慌的不行。
“昨儿个就闹着出门,天恁热,到处跑个甚,告诉他,我不准!”
老太太觉得孙子哪儿都好,就是调皮了些,容易招惹是非,还是待在自己身边妥帖。
跟在侧后方的红蕖应声称是,目光与春晓瞥来的眼神撞上,脑袋垂得更低了。
终于来到荷塘边,她趁机告退,匆匆上了水廊。
乡村少闲日,夏月人倍忙。
师父小院空无一人,一只老母鸡带着小鸡崽在井边觅食,看到一群人进院便咯咯咯紧张起来。
小赫带老曹去皂坊,请来做中的老吕也跟去了,张昊沏上茶,逗弄几个跑到脚边的小鸡。
外面传来脚步声,老廖赤脚进院。
“师父,老赵家没事吧?”
老廖拉小马扎坐下,捡个柴棍去刮腿上的田泥。
“能有啥事,老万家的大崽子死活要进城自立,结果不还是求着要回来,我是给老万面子,不然这种人就不能再让他回庄。
老赵想休妻,想做员外,忘了银子是几个女娃挣的,休妻再娶庄上没这先例,想娶妾滚出去随便他,招娣她们一个也别想带走。”
有个师父就是好,张昊不再操心这些狗屁倒灶事。
“又成了一笔买卖,五万两现银,从黄田过来,得派船去江边接一下,我怕大船进不来,师父,这回你信了吧。”
张昊一脸的显摆之色。
老廖没理会他,丢了柴棍出院叫人。
皂利巨大他如今也算看明白了,这一切完全出自一个孩子手笔,就在他眼皮子下发生,他只能修闭口禅,以此来维持师道尊严。
吊在墙外的桑树上小铜钟敲响,连着两声,一群受惊的鸟雀尖叫着窜出树冠。
老廖进院坐下,皱眉道:
“抓的贼子晒了一天,交代是为招娣而来,他们不认识指使之人,只管收钱绑人。
我按贼子交代的地点过去,接头那厮等不到人,进城转一圈,出东门去了黄田码头。
这伙人好像来头不小,夜里听到有人提起楚王府,我去马厩瞅瞅,随后就回来了。”
“楚王!”
张昊头皮发麻,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怕啥来啥,他无非是想钓两条肥鱼垫垫饥,特么龙子龙孙都惊动了,劫云已至,天雷还会远么?
看守仓库的几个护院听到钟声跑来。
老廖打发他们去皂坊找赫小川,端起汤色变绿的茶碗,缓缓啜了一口,接着说道:
“这几人住店用的湖广路引,店主说是来做芙蓉皂生意,因为进不到货,扫兴的很。
他们没带货物,行李也不多,马匹没烙官印,我不能确定他们一定与楚王有关。
至于招娣在皂坊做事的消息,就算她爹娘不向外人显摆,那些媒婆也能打探出来。”
三姑六婆靠着走东家窜西家吃饭,而且家家户户都离不开这些人,尤其是张家田庄,护院都是光棍,媒婆进庄,如入无人之境。
“还有金盏!”
张昊忽然一巴掌拍自己脑瓜上。
“死丫头昨晚发神经回去,我竟然没当回事!”
老廖笑道:“她们跟着保田车队一块回的,几十个劳力,不会有事。”
张昊的小眉毛微蹙,寻思了一会儿,咬牙切齿说:
“不管是不是楚王府的人,要做最坏打算,皂方转手齐家的消息,得敲锣打鼓放出去。
我明天就去苏州,老李也去,对了师父,皂坊我打算建在松江府,买地的事你安排一下。”
老廖眉眼间的皱纹里挂着一抹忧虑,点点头说:
“崇明、华亭、柘林、茆湖那边,一直有倭寇流窜,安全是个大问题。”
“倭狗成不了势!我还想报仇呢。”
田庄被倭狗糟践之恨泛上心头,张昊小脸狰狞,男儿何不带吴钩,他太想杀倭狗了!
师徒俩又说起办镖局之事,渡口值班的小刘派个娃娃跑来报信,说是庄上渔船接到“货”了。
随后赫小川回报银子无误,合约顺利签下,张昊马不停蹄回城。
到家和奶奶好一番周旋,软磨硬泡,缠得老太太没办法,只得再三叮嘱,让他多带几个下人。
张昊找胡老师办了关凭(路引),临行前,行李包里多了一套儒衫,青钿塞进去的。
这年月出门办事,私凭文书官凭印,大明服饰规矩森严,秀才襕衫就是身份象征。
两个跟班加上老李,主仆一行四人,乘舟沿江东去,走福山浦水路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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