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子熙和行简来得极早,几乎是踩着晨露进的府门。
原是望舒昨夜便遣人送了信,告知云行简今日王爷要带他们去骑马。
当丫鬟引着姐弟二人进来时,望舒一眼便瞧见尹子熙竟也穿了一身利落的杏子红骑装。
只见她头发束成简单的辫髻,显得格外精神抖擞,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望舒心下暗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对王煜使了个眼色,温声道:
“煜儿,你且先带行简去你院里稍坐,看看给你们备的马具可还合意。我与子熙有几句话说。”
王煜会意,上前与云行简见礼,两个年纪相仿、气质却迥异的少年便一同去了。
尹子熙留在原地,眨了眨眼,疑惑道:“姑姑,不是我们一同去骑马吗?怎地把表弟支走了?”
望舒伸手,轻轻替她理了理鬓边并不存在的乱发,触手是少女光滑的额发,这才发觉小姑娘不知不觉已长高了不少,个头快到她耳垂了。
她笑道:“定是昨夜传话的人没说清楚,今日是东平王爷要带他们三个小子去马场跑马,你一个小姑娘家,混在一堆爷们儿中间像什么样子?”
她故意板起脸,做出严肃的神情看着子熙。
“姑姑这里有一桩顶顶要紧的大事,要与你私下商量。
你是想去马场看他们挥汗如雨呢,还是留下来,帮姑姑参详这桩机密大事?”
“大事?”尹子熙一听这两个字,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那点因不能骑马的失落立刻被巨大的好奇取代,立刻站直身子正经起来,连连点头。
“那当然是留下来陪姑姑商量大事要紧,骑马什么时候都能骑,大事可耽误不得。”
望舒被她这副小大人模样逗得真想捏捏她的脸,强忍着笑意道:
“好,那便说定了。
等会儿我们一同送他们出门,然后再说我们的事。
切记,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暂不可让第六只耳朵听了去。”
“姑姑放心!”
子熙拍着胸脯保证,随即又想起什么,扭头吩咐自己的丫鬟。
“快去马车里,把我的那套鹅黄常服取来。
我还以为今日要骑马,特意穿了这身,既不去,还是换回常服自在些。”
在子熙的积极配合下,两人顺利地将兴致勃勃的东平王和三个摩拳擦掌的少年郎送出了大门。
望着车马远去,望舒才牵着换好鹅黄衣裙、更显娇俏的尹子熙,往园子深处走去。
她特意选了临近人工湖的一处敞轩,四周视野开阔,仅有几株垂柳,又让丫鬟婆子们都远远候着,确保说话无人能偷听。
湖面上荷叶田田,新绿连天,虽未到荷花盛放的季节,但那勃勃生机已十分养眼。
微风拂过,带来湿润的水汽和青草香。
尹子熙按捺不住兴奋,压低声音问道:“姑姑,现在可以说了吧?到底是什么大事?”
望舒却不急着回答,从袖中取出一封带着淡雅冷香的信笺,递到她面前,神色平和道:
“你先看看这个,是黛玉从京里寄来的信。
我不知道她具体写了些什么,你细细看了,然后告诉姑姑,你从这信里,看出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黛玉的信?”
尹子熙又惊又喜,连忙双手接过,动作却下意识地放轻了。
她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几片早已干枯、却仍能看出原本娇嫩形态的紫色花瓣轻飘飘地落在她掌心。
她“呀”了一声,连忙用随身带着的素白手绢,极轻柔地将花瓣包好,这才展开信纸。
信纸上的簪花小楷清秀依旧,仿佛还残留着遥远的京华气息。
小姑娘看信看得极是仔细,与平日里那个张扬跳脱、仿佛一刻也静不下来的尹子熙判若两人。
她微微蹙着眉,目光一行行扫过字迹,时而因信中提到某件趣事而嘴角微弯,时而又因某些描述而轻轻蹙起眉头,神情专注得令人动容。
望舒就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日光透过柳梢,在她认真的眉眼间投下细碎的光影,心中感慨,这孩子平日里虽闹腾,内里却藏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良久,尹子熙才缓缓折起信纸,脸上不见了初时的兴奋,反而笼罩着一层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静。
她抬起头,望向望舒,语气带着一种异常的肯定:
“姑姑,她在信里说她一切都好,姐妹们也待她亲厚。可是,可是我总觉得,她并不快活。”
“哦?”望舒鼓励地看着她,“何以见得?你细细说与姑姑听。”
子熙组织了一下语言,指着信纸道:
“她说了那么多姐姐妹妹,这个也好,那个也好,可通篇看下来,却感觉不到她们之间真正有什么有趣的互动。就像在背书一样。”
她顿了顿,指了指自己,“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她总会挑我的刺,笑我字写得像螃蟹爬,说我走路没正形。
可我一装哭,或者真的委屈了,她又会立马过来,绞尽脑汁地哄我,把自己的点心、新得的笔墨塞给我。”
她见望舒听得专注,便继续分析,条理竟出乎意料地清晰:
“您想啊,就她那个小性儿,若真与哪位姐妹要好得不得了,那信里肯定会忍不住‘告状’的。
比如今天谁多吃了她一块糕点,明天谁借了她的澄心堂纸不还,后儿个谁又拿了她的书逾期未归……
她定会写得活灵活现,带着点儿小抱怨,又藏着点儿小亲昵。”
她生怕望舒不信,急急地举例。
“真的,姑姑,以前我就借了她那卷《山海经杂记》看了三天,她足足念叨了我七八天,见一次问一次,生怕我给弄丢了。
您说,就她这脾性,除了我这个没脸没皮、任她数落也不往心里去的,还有谁能受得了她啊?”
说到最后,她语速加快,带着真切的担忧:
“现在她离得那么远,身边都是规矩重重的大家闺秀,谁还会由着她使小性儿?
谁还会在她假装生气时,笨拙地逗她开心?
我的黛玉妹妹……”
她声音哽了一下,眼圈微微发红,作势就要掉下泪来。
望舒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欣慰,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
“好了好了,莫要做这副样子,姑姑知道你心疼她。
姑姑也看出她信里报喜不报忧,境况未必真如她所言那般花团锦簇。
这不,就找你这最聪明、最懂她性子的大姑娘来商量了嘛?
指望你这位女诸葛,替姑姑解了这难题呢。”
尹子熙被这“女诸葛”的称呼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抬起脸,带着孩童式的直白问道:
“姑姑,既然知道她可能不快活,那把她接回来不就好了?
那国公府再是花团锦簇,不过是文章锦绣罢了,哪有我们这样,想笑就笑,想闹就闹,哪怕吵上一架转头又和好来得真实快活?
花开了终要谢的,再好看也不过是看看。
像我这样不好吗?反正我觉得,那规矩森严的国公府,还不如我们学士府自在快活呢。”
望舒心中叹息,牵了子熙的手,引她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坐下,目光投向远处接天莲叶,语气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无奈:
“子熙,不是姑姑不想接,是姑姑无能。”
她声音平和,却透着沉重:
“她外祖母想她,就如你祖母想你一般,那是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
你想想,若是你母亲在京中想你,要你回去,但你祖母舍不得你,执意要将你留在身边,最后你会在谁身边?”
不等子熙回答,她继续道:
“自古孝道为大。
更何况,我终究只是她的庶出姑母,承蒙你们不嫌弃,肯真心唤我一声姑姑。
但在她外祖母荣国老太君眼里,我这般身份,只怕终究是隔了一层。
所以,眼下我想接她回来,名不正,言不顺,难。”
尹子熙听得怔住,将头轻轻靠在望舒肩头,闷闷地问:“那林伯父不能去接吗?他是黛玉的亲生父亲啊。”
“兄长家中没有女性长辈主持中馈,他一个男子,如何能去内帷深重的国公府接回女儿?诸多不便之处,难以逾越。”
望舒轻轻揽着小姑娘的肩,感受到她话语里的关切与依赖,心中暖流涌动,这孩子,看着大大咧咧,心思却这般细腻体贴。
“所以,姑姑想请你,还有你们学士府,帮一个忙。”
望舒终于切入正题,“我想托你们家,给黛玉送些东西进去。”
“什么东西?”尹子熙立刻坐直了身子,眼睛闪闪发亮。
“您说,就算是带大刀长剑,我也能求我娘想办法给她送进去壮胆。”
望舒被她这童言稚语逗得噗嗤一笑,伸手轻轻戳了戳她软乎乎的脸颊:
“傻丫头,送什么刀剑。
姑姑是想,让你们家帮忙,给黛玉送些银票和散碎银子进去。
你能说动你娘吗?”
她不清楚子熙与其母亲关系如何,也不知尹太太在府中话语权几何,此事需得谨慎。
尹子熙却一拍手,笑道:
“巧了,我原本就想缠着我娘,让她去荣国府看看黛玉妹妹。
可我娘总说,没有长辈引荐,她一个同辈的夫人贸然上门去看望客居的姑娘,于礼不合,太过唐突。”
她笑嘻嘻地,带着点小得意。
“姑姑,您这可真是给我递了个上好的梯子。
以送东西的名义,正好让我娘有由头去走一遭。
您说吧,要什么时候送?要送几大车进去?咱们把黛玉妹妹的库房都填满。”
望舒见她如此热心,心中感动,却也不忘叮嘱:
“这会不会让你娘为难?
子熙,此事需得郑重,不可勉强,你回去后,先问问你祖母的意思,若她觉得可行,我们再计议。
万万不可因黛玉之事,让你们家为难。”
她希望能与学士府长久交好,而非一次性的利用。
“肯定不为难。”
尹子熙信心满满。
“不过姑姑既然说了,那我回去就先问过祖母,向她讨个准话,或者求她给个手信。
下次我来,便把祖母的意思带给您,这样您总该放心了吧?”
看着她胸有成竹的小模样,望舒一直悬着的心,总算稍稍落下了一些。
今日这桩“大事”能如此顺利地与子熙沟通,并得到她热忱的响应,实乃意外之喜。
心头重担暂卸,望舒心情也轻快起来,作为奖励,她亲自下了厨房,根据子熙偏好的口味,拟定菜谱,指挥厨娘整治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同时又另备了一桌口味清淡的,是给王爷和那几个小子准备的。
待到晌午,马蹄声伴着少年们略显沙哑的说笑声由远及近,一行人总算回来了。
只见个个都是风尘仆仆,东平王袍角沾了泥点,三个少年更是狼狈,发髻松散,衣衫皱巴巴的。
连一向最重仪容的云行简,此刻也是发丝凌乱,额上颈间皆是汗渍。
望舒赶紧招呼他们先去洗漱更衣。
待到众人收拾齐整出来用膳,厅中摆开的两桌迥然不同的菜色立刻引起了注意。
尤其是那桌红油赤酱、香气扑鼻的佳肴,瞬间吸引了东平王和林承璋的目光。
承璋仗着年纪小,直接跑过去,眼疾手快地端走了一盘油爆虾和一碟辣子鸡丁,尹子熙在一旁假意阻拦,却哪里挡得住。
东平王见状,非但不制止,反而高声笑道:“好小子,有眼色,快给为师端过来。”
一旁的御医连忙上前,苦着脸劝道:“王爷,这些菜肴辛辣油腻,于您贵体不宜,万万不可多用。”
王爷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偶尔尝几口,能有多大关碍?”
御医无法,只得另取了一个空碗,舀了些热汤,将王爷夹去的菜在汤中涮洗去部分辣油,才勉强允许他食用几口。
席间因有了这小小的“争抢”,气氛格外热烈。
望舒又适时呈上温好的果子酒,王爷想换烈酒,这次御医却是寸步不让,坚决拦下了。
云行简虽经一日奔波,用膳时依旧举止文雅,规矩丝毫不乱,被东平王戏称为“小夫子”。
王煜行动间已初具沉稳气度,王爷赞其有“煜小将军”之风。
唯独林承璋,得了个“娇猴子”的绰号,王爷笑言,等他何时能蹲稳马步,同时吟出他即兴命题的诗词,方才考虑给他换个威风点的名号。
午膳尽欢而散。
望舒安排众人各自回房歇息,却见东平王慢悠悠地饮尽杯中最后一点果酒,并未立刻起身,反而抬眼看向她,语气平淡地问道:
“林夫人,这就没话要跟本王说了吗?”
望舒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心下不由一紧,知道是指王煜北归之事。
她定了定神,恭谨回道:
“王爷明鉴,煜哥儿回北地的行程也是昨日才最终定下。
北地婆母年事已高,独自一人在家,实在思念孙儿,妾身也放心不下。
故而商队五日后出发,煜哥儿便需随队北返了。”
王爷哼了一声,脸上瞧不出喜怒:
“他要回去,本王难道还会强留不成?只是希望林夫人日后有事,能直言相告,莫要等本王来问。”
“是,妾身记下了。”望舒垂首应道。
东平王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别扭:
“本王瞧着府上这两个小子,还算顺眼。
原本让王府的匠人给他们定制了点小玩意儿,想着让本王那儿子亲自送来,也算全了这半师之谊。如今看来,怕是赶不上了,那边还没完工。”
望舒闻言,真正是吃了一惊,猛地抬眼看向王爷。
东平王亲自为她的子侄定制礼物,已是非同寻常的恩宠,竟还打算让未来的东平郡王亲自送来?
这份量可就太重了。
“你看什么看?”
王爷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扭过头去,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这是本王送给你儿子的,你可别贪墨了去。
待东西好了,你派人快马给他送回去便是。
真是……本王头一回主动赏人东西,竟还要追着送,岂有此理!”
望舒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下又是感激又是好笑,连忙敛衽行礼:
“王爷厚爱,妾身与煜儿、璋儿感激不尽,定不敢辜负王爷心意。”
待送走东平王,又安排尹子熙和云行简午间歇息后,望舒才亲自将姐弟二人送至大门外。
临上车前,尹子熙凑到望舒耳边,悄悄地说:“姑姑,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望着学士府的马车辘辘远去,望舒唇边漾开一抹真切的笑意。
子熙这回去后的一问,或许真能成为日后黛玉在荣国府中,能否活得稍显从容、稍有底气的一道重要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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