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风起
商鞅车裂于咸阳闹市的消息,是随着深秋的寒风一起传遍都城的。
彼时,咸阳西市的粮铺刚卸下新到的粟米,掌柜正用木勺舀起一把,借着晨光查看颗粒饱满度,忽闻街对面的酒肆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他探头去看,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褐的农夫瘫坐在青石板上,怀里抱着半块刻着“军功爵”字样的木牌,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往下淌,混着尘土在下巴处积成泥痕。
“商君……商君竟真的……”农夫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周围很快围拢了一群人。有挑着菜筐的妇人,有握着斧柄的工匠,还有刚从军营换防回来的士兵,他们大多沉默着,有人悄悄抹了抹眼角,有人则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街头的喧嚣仿佛被瞬间抽走,只剩下秋风卷着落叶掠过屋檐的沙沙声。
人群里的赵二柱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三年前,他还是上郡郊外吃不饱饭的佃农,是商鞅的新法让他凭着开垦荒地的功绩分到了五亩良田,更是靠着跟着秦军运送粮草的功劳,攒够了钱给儿子娶了媳妇。如今他家的仓房里堆着足够吃两年的粟米,墙角还立着新买的耕牛,这些都是旧制里想都不敢想的日子。可现在,给他们带来这一切的商君,却落得如此下场。
“都怪那些老世族!”有人压低声音咬牙道。这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水里,立刻引来了附和。“就是!当年商君变法,甘龙、杜挚他们就处处阻拦,如今商君不在了,他们怕是要翻旧账了!”“咱们的田宅,咱们的爵位,会不会也保不住?”担忧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人群上空,有人开始忍不住啜泣,原本沉默的街头,渐渐被压抑的叹息声填满。
与此截然不同的,是咸阳城东的甘府。朱红大门敞开着,门口挂着两盏崭新的羊角灯笼,府内传来丝竹之声,夹杂着觥筹交错的笑语。甘龙穿着一身锦缎长袍,正举杯向杜挚敬酒,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笑意。“杜兄,今日这酒,可得多喝几杯!商鞅这逆贼,终于伏法,咱们大秦的旧制,总算有机会恢复了!”
杜挚一饮而尽,将酒爵重重放在案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哼,当年他商鞅靠着严刑峻法,把咱们世族的脸面踩在脚下,还夺走了咱们的封地佃农,此仇不共戴天!如今他死了,那些苛政也该寿终正寝了。明日我就去宫中进言,劝大王废除新法,把土地和爵位还给咱们这些真正的秦室宗亲!”
座上的其他世族子弟纷纷附和,有人提议要奏请大王恢复“井田制”,有人则说该罢免那些靠军功上位的平民官吏。酒过三巡,甘龙越说越激动,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已经看到了世族重新掌控秦国大权的景象。“诸位放心,大王当年也曾因新法受罚,对商鞅本就心存不满。如今商鞅已死,大王必然会听咱们的话,废新法,复旧制!”
此刻的咸阳宫,秦惠文王正独自站在宣室殿的廊下,望着宫外的景象。远处的西市方向,隐约能看到攒动的人影,虽听不清声音,却能感受到那股沉甸甸的悲伤;而东边世族聚居的方向,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隐约传来,刺耳得很。
内侍捧着一件狐裘上前,低声道:“大王,天凉了,该添件衣服了。”惠文王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开口:“你说,宫外的百姓,此刻在想什么?”内侍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道:“百姓们感念商君新法的好处,怕是在为商君惋惜。”
惠文王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廊柱上的雕纹。他想起少年时,因太子师傅触犯新法,自己也被牵连,不得不前往边境军营历练。那时他对商鞅的严苛充满怨恨,觉得这新法冰冷无情,不近人情。可在边境的三年里,他看到士兵们为了军功奋勇杀敌,看到农夫们为了良田辛勤耕作,看到秦国的粮仓一天天变满,军队一天天变强。他渐渐明白,商鞅的新法,虽严苛,却是秦国摆脱积弱、走向强盛的唯一出路。
“甘龙和杜挚,今晚怕是没少喝酒吧?”惠文王忽然问道。内侍不敢隐瞒,点头道:“回大王,甘府、杜府都在设宴庆贺,还听说……他们明日要进宫,请求废除新法,恢复旧制。”
惠文王的眼神冷了下来,他转身走进殿内,坐在御座上,沉声道:“传朕旨意,明日早朝,召集群臣议事。”内侍躬身应下,正要退下,却被惠文王叫住:“另外,你再去传一道旨意,告知朝野上下,诸项新法照旧推行,任何人不得擅自改动,敢有违抗者,以谋逆论罪。”
内侍愣住了,他没想到大王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毕竟当年大王与商君之间的矛盾,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大王,这……”
“怎么?”惠文王抬眸,目光锐利如刀,“你觉得朕的旨意不对?”
“奴才不敢!”内侍连忙跪倒在地,“奴才这就去传旨!”
看着内侍匆匆离去的背影,惠文王拿起案上的一卷竹简,那是商鞅生前呈递的《垦草令》,上面的字迹工整有力,每一条都凝聚着商鞅的心血。他轻轻抚摸着竹简上的字,心中暗道:商鞅,你虽死,可你为秦国铺就的强盛之路,朕不能让它断了。旧制已朽,唯有新法,才能让秦国真正立于诸侯之巅。
次日早朝,甘龙、杜挚果然带头奏请废除新法。甘龙跪在殿上,声泪俱下地说道:“大王,商鞅的新法太过严苛,百姓苦不堪言,世族离心离德。如今商鞅已死,恳请大王废除新法,恢复井田制和世卿世禄制,以安民心,以固国本!”杜挚和其他世族大臣纷纷附和,殿内一时间满是请求废除新法的声音。
惠文王坐在御座上,面色平静地听着,直到众人说完,才缓缓开口:“诸位卿家所言,朕都听到了。只是,你们口中的‘百姓苦不堪言’,朕昨日在宫中,却看到西市的百姓为商君垂泪,为新法担忧。你们口中的‘国本’,难道就是让百姓无田可种,让士兵无功可赏,让秦国继续积弱,任人欺凌吗?”
甘龙等人脸色一变,杜挚急忙辩解:“大王,百姓愚昧,只知一时之利,不知长久之害。新法破坏传统,动摇国本,长此以往,秦国必乱啊!”
“够了!”惠文王猛地一拍御案,声音震得殿内鸦雀无声,“商鞅变法以来,秦国拓地千里,粮食充盈,士兵勇猛,诸侯敬畏。这难道不是国本?这难道不是民心?”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殿内的大臣,一字一句地说道:“朕意已决,诸项新法,照旧推行!从今往后,敢有擅自改动新法者,无论身份高低,一律以谋逆论罪!”
甘龙、杜挚等人脸色惨白,瘫倒在地,再也不敢多言。其他大臣见大王态度坚决,也纷纷跪倒,高呼“大王英明”。
朝会结束后,惠文王留下了张仪。张仪站在殿内,看着这位年轻的君王,心中满是敬佩。“大王今日之举,实乃明智之选。新法若废,秦国数年之功,必将毁于一旦。”
惠文王点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无比坚定:“朕知道,废除新法,会让世族满意,却会让秦国失去未来。商鞅虽死,可他留下的新法,是秦国强盛的根基。朕不能因为个人恩怨,毁了秦国的前程。”他看向张仪,“接下来,还要劳烦先生,辅佐朕继续推行新法,安抚百姓,应对列国局势。”
张仪躬身行礼:“臣,定不辱使命!”
消息传到咸阳街头,百姓们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阵阵欢呼。赵二柱拉着儿子的手,指着官府张贴的告示,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你看,新法没废!咱们的田宅,咱们的爵位,都保住了!”周围的百姓也纷纷围过来,看着告示上的文字,有人喜极而泣,有人互相拥抱,压抑了一夜的悲伤,终于被喜悦取代。
而甘府内,甘龙看着手中的消息,气得将茶杯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大王竟然如此糊涂!放着祖宗的旧制不用,偏要守着商鞅的苛法!”杜挚坐在一旁,脸色阴沉,眼中满是不甘:“看来,咱们想要恢复旧制,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寒风从窗外吹进来,卷起地上的碎瓷片,甘龙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忽然觉得,这深秋的咸阳,似乎比往年更冷了。
而咸阳宫的宣室殿内,惠文王再次拿起那卷《垦草令》,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竹简上,照亮了上面的字迹。他知道,守住新法,只是第一步。未来,秦国还要面对列国的挑战,还要解决世族的阻力,还要继续沿着商鞅铺就的道路,一步步走向更强。
窗外的风渐渐停了,阳光驱散了云层,照在咸阳的街道上,照在百姓们喜悦的脸上,也照在这座即将开启新征程的都城上。咸阳的故事,还在继续;秦国的传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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