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甲待征
渭水之滨的秦军大营,旌旗如林,黑甲蔽日。五万新军列成五十个严整的方阵,甲叶相叩的脆响与呼吸声交织,在初春的寒风里凝成一股沉甸甸的肃杀。王翦按在腰间铜剑的手微微发紧,甲胄下的脊背挺得笔直——他身旁的蒙恬亦是如此,少年人的面庞被晨霜染得有些发白,眼神却亮得像淬了火的刃,死死盯着前方缓缓行来的那队人马。
最前头的白马上,坐着商鞅。他未穿铠甲,只着一身玄色锦袍,腰间系着象征大良造爵位的玉带,可那并不魁梧的身形,落在五万将士眼中,却比任何重甲都更有分量。马蹄踏过冻土的声响不疾不徐,却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方阵里的呼吸声愈发整齐,连风卷旌旗的猎猎声,都似被这股气势压得轻了几分。
“河西之战,你们证明了大秦儿郎的血性!”商鞅的声音不高,却借着风势传遍整个营盘,每个字都像石子投进水里,激起层层涟漪,“龙贾授首,少梁光复,汾阴、皮氏归入大秦版图——这份功劳,会刻在咸阳的功碑上,会记在你们每家每户的户籍册里!”
王翦的指尖颤了颤。他想起去年攻少梁时,自己抱着弩机趴在战壕里,听着魏人的喊杀声从城头滚下来,身边的士卒一个接一个倒下,却没人后退半步。最后破城时,他跟着蒙恬冲进魏军营帐,看见满地的兵器与粮袋,听见远处传来“河西光复”的呐喊,那股从心底涌上来的热流,至今想起仍让他眼眶发烫。
“但!”商鞅的声音陡然转厉,马蹄也停在最前排的方阵前,目光扫过眼前的士卒,像带着锋芒的刀,“你们莫要忘了,魏人虽退,却未伤根本!他们的军营还扎在河东,他们的烽燧还立在边境,昨日送来的探报说,魏人又在少梁对岸增了两千守兵——这是求和,还是缓兵?”
方阵里静得能听见霜粒从甲片上滑落的声音。李二站在王翦身后第三排,攥着长矛的手骨节发白。他去年在河西之战里斩了一个魏兵,挣了公士爵位,家里的老娘还托人送了新织的布来,说要给他做件棉衣。可他也记得,魏人撤退时,烧了他们村最后两间没来得及修补的草屋,那些黑烟在天上飘了三天三夜,像块擦不掉的疤。
“所以,今日的检阅不是庆功,是警示!”商鞅抬手,指向营外远处的渭水,河水泛着冷光,蜿蜒向东方,“你们脚下的土地,是用弟兄们的血换来的;你们身上的爵位,是用手里的剑挣来的。可只要魏人还在河东虎视眈眈,只要边境还有一寸土地没安稳,你们就不能歇!”
他勒转马头,沿着方阵的边缘缓缓前行,声音里添了几分沉意:“从今日起,每日寅时操练,午时习阵法,申时练弩箭,酉时讲兵法——没有雨雾,不得停歇!我要你们每个人都记住,大秦的兵,不是靠一时血气打仗,是靠日日打磨的筋骨、刻在心里的阵法、握得稳的兵器,才能守住家国,挣来爵位!”
“愿为大秦效死!”
不知是谁先喊出第一声,紧接着,五万将士的呐喊像惊雷般炸响,震得地面都似在微微颤抖。王翦也跟着喊,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裹着战场上磨出的沉劲。他看见身旁的蒙恬,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喊出声时,脖颈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那不是冲动的嘶吼,是刻在骨子里的决心。
商鞅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抬手压了压,营盘里的呐喊渐渐平息。他的目光落在蒙恬与王翦身上,这两个少年在河西之战里献策奇袭粮道,战后又凭着本事升了伍长,年纪虽轻,却已是营里的佼佼者。商鞅勒马停在两人面前,沉声道:“蒙恬,王翦,你们麾下的士卒,昨日的阵法操练是全营第一,可弩箭命中率还差了两成——明日起,你二人各领五十卒,加练一个时辰的弩箭,敢接吗?”
蒙恬立刻上前一步,拱手道:“末将敢接!三日内,定让麾下士卒的弩箭命中率再提一成!”
王翦也跟着躬身:“末将亦敢接!若三日后未达标准,愿自请罚俸一月,与士卒同练!”
商鞅点头,目光扫过两人身后的士卒,又道:“你们要记住,身为伍长,不是比士卒多挣几分爵位,是要带着他们多学几分本事,多活几条性命。河西之战里,有多少伍长为了护着麾下士卒,死在魏人的刀下?他们的魂看着你们,你们不能让他们失望。”
这话像重锤敲在王翦心上。他想起河西之战时的伍长赵老栓,那人快五十岁了,头发都白了大半,却还拿着长矛冲在最前面。最后魏人反扑时,赵老栓为了护着他和李二,硬生生用身体挡住了一支魏人的弩箭,临死前还攥着他的手腕说:“小王,带着弟兄们……守住河西。”
“末将谨记!”王翦的声音有些发哑,却字字铿锵。
商鞅不再多言,勒马继续前行。阳光渐渐爬上山头,金色的光洒在五万新军的黑甲上,反射出冷冽的光泽。蒙恬侧过头,看了王翦一眼,低声道:“明日寅时,咱们营外的土坡见——我带了我爹给的弩机校准法,咱们一起琢磨琢磨,怎么让弟兄们练得更快些。”
王翦点头,心里泛起一股暖意。他与蒙恬自咸阳演武场相识,一起上了河西战场,一起献策立功,如今又一起当着伍长,虽偶有争执,却比亲兄弟还亲。他知道蒙恬的父亲蒙武是军中宿将,家里藏着不少兵书和练兵法子,蒙恬肯拿出来分享,是真把他当自己人。
检阅结束后,各营士卒有序散去,王翦领着麾下的五十卒往自己的营帐走。李二凑到他身边,小声道:“伍长,加练弩箭俺不怕,就是俺那把弩机的弦有点松,夜里冻了之后,总觉得不准——你能帮俺看看不?”
王翦停下脚步,接过李二手里的弩机。这弩机是河西之战后新领的,木质的弩臂上还刻着工匠的名字,弦却是旧的,上面有几处细微的磨损。他手指摩挲着弦,道:“夜里把弩机搬到营帐里,别放在外面冻着——弦冻脆了容易断,也会影响准头。下午我去军需官那里,给你领根新弦,再教你怎么校准弩机。”
李二咧嘴笑了,露出两排白牙:“多谢伍长!俺一定好好练,不拖咱们队的后腿!”
其他士卒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问题——有的说阵法记不全,有的说劈砍时手腕没力气,还有的说听不懂兵法里的“知己知彼”。王翦耐心听着,一一记在心里,最后道:“阵法记不全的,今晚咱们在营帐里画图,我一句一句教你们;手腕没力气的,明日加练举石锁;听不懂兵法的,我用河西之战的例子讲给你们听——咱们是一个队,要一起进步,谁也不能落下。”
士卒们听了,都露出兴奋的神色。他们大多是河西本地人,去年还是种地的农夫,如今成了秦军士卒,心里既盼着能挣爵位,又怕自己本事不够拖后腿。王翦这样一说,他们心里的不安少了许多,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回到营帐后,王翦立刻铺开竹简,开始画阵法图。他记得蒙恬说过,阵法不能死记,要结合地形记——比如“雁行阵”适合开阔地,“鱼鳞阵”适合攻城,把这些都画在竹简上,再标上地形特点,弟兄们看了就能明白。他画得认真,连伙房送来粟米粥都忘了吃,直到蒙恬掀帘进来,才发现日头已经偏西。
“你倒好,为了教弟兄们,连饭都忘了吃。”蒙恬把手里的布包放在案上,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个麦饼和一块腌肉,“我娘让灶上做的,给你送来垫垫肚子。”
王翦放下笔,拿起一个麦饼咬了一口,麦香混着肉香在嘴里散开,他满足地叹了口气:“还是婶子做的好吃,比伙房的粟米粥强多了。”
蒙恬在他对面坐下,拿起竹简看了看,点头道:“你这阵法图画得不错,比我爹书房里的还清楚——明日我把我麾下的士卒也叫来,一起听你讲,省得我再费一遍劲。”
“行啊。”王翦笑着答应,又想起一事,“对了,你说的弩机校准法,到底是怎么弄的?李二那把弩机总不准,我看了半天也没找出问题。”
蒙恬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盒,打开后里面是几个大小不一的铜楔子:“这是我爹让人做的校准楔子,弩臂和弩机连接处要是有缝隙,就用楔子垫上,弦的松紧也能靠调整楔子来改——你看,像这样……”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案上的弩机演示,动作熟练,显然是练过很多次。王翦看得认真,时不时提问,两人讨论得热烈,不知不觉间,帐外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营里的火把也亮了起来,映得帐内一片温暖。
第二天寅时,天还没亮,王翦和蒙恬就领着各自的士卒来到营外的土坡上。土坡上已经立好了十个靶心,每个靶心相距十步,正好适合练弩箭。士卒们分成两队,轮流上前射箭,王翦和蒙恬则在一旁指导,一会儿纠正姿势,一会儿调整弩机,忙得不可开交。
李二手里拿着新领的弦,紧张地站在靶前。他深吸一口气,按照王翦教的方法,把弩机抵在肩上,腰腹发力,手指慢慢扣动扳机——“咻”的一声,箭矢直飞出去,正好落在靶心的红圈里!
“中了!俺中了!”李二兴奋地喊了起来,脸上满是激动。
王翦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继续练,争取下次射中靶心正中间。”
其他士卒见了,也都来了劲,纷纷上前射箭,命中率比昨日高了不少。蒙恬看着这一幕,笑着对王翦道:“你看,只要方法对,弟兄们进步得很快——照这样练下去,三日后别说提一成,提两成就算不得什么。”
王翦点头,目光望向远处的河西方向。土坡下的田地里,已经有农夫开始耕地,牛叫声隐约传来,与营里的喊杀声交织在一起,竟格外和谐。他想起商鞅昨日说的话,想起赵老栓临死前的嘱托,想起家里老娘托人带来的信,信里说家里的麦子长势很好,等秋收了就给她送些来。
“蒙恬,”王翦突然开口,声音有些低沉,“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再上战场?”
蒙恬一怔,随即明白他的意思。他望向咸阳的方向,眼神变得坚定:“快了。魏人不会甘心失去河西,总有一天还会来犯。咱们现在好好练本事,就是为了那天能守住河西,守住咱们的家——说不定,还能把河东也打下来,让魏人再也不敢来骚扰咱们。”
王翦握紧了手里的弩机,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知道蒙恬说得对,他们现在的每一次操练,每一次射箭,每一次讲阵法,都是为了将来能在战场上多杀一个敌人,多守一寸土地,多护一个百姓。
接下来的日子里,秦军大营里的操练愈发刻苦。寅时的晨雾里,能看见士卒们奔跑的身影;午时的烈日下,能听见阵法变换的呐喊;申时的夕阳里,能看见弩箭破空的轨迹;酉时的暮色里,能看见帐内讨论兵法的烛光。王翦和蒙恬领着麾下的士卒,每天都比别人多练一个时辰,士卒们的本事越来越强,彼此之间的默契也越来越深。
三日后,商鞅亲自来检查弩箭命中率。王翦和蒙恬麾下的士卒,命中率果然都提了两成,其中李二更是十箭九中,成了营里的弩箭能手。商鞅看着靶心上密密麻麻的箭矢,满意地点头:“好,好!你们没让我失望,也没让弟兄们失望——记住,本事是自己的,战场上没人能替你们打仗,只有练得越狠,才能活得越久,挣的爵位越高!”
士卒们齐声应和,声音里满是自豪。王翦站在队伍前列,望着商鞅的背影,又看了看身旁的蒙恬,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要带着麾下的士卒,跟着商鞅,跟着大秦的旗帜,去更远的地方,打更多的胜仗,让天下人都知道,大秦的兵,是最厉害的兵;大秦的百姓,是最安稳的百姓。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秦军大营的黑甲上,映出一片耀眼的光芒。渭水缓缓流淌,带着河西的希望,流向远方。营里的操练声渐渐平息,却又像是在积蓄着力量,等待着下一次出征的号角——那号角声,终将响彻河东,响彻天下,让大秦的威名,永远刻在这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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