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尘记
河西的风是淬了冰的。腊月的朔气裹着沙砾,打在秦军士卒的黑甲上簌簌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冰粒在啃噬金属。王翦勒住缰绳,胯下的乌骓马打了个响鼻,前蹄在冻得发硬的土路上刨出浅坑,蹄铁与碎石摩擦的脆响,在空旷的边境线上格外清晰。
他抬手按了按头盔边缘,将被风吹乱的额发压回去。视线越过眼前连绵的土丘,能望见远处魏国边境的烽燧——那烽燧用夯土筑成,像根枯瘦的杆子插在灰蒙蒙的天际线下,顶端连个守望的人影都看不见,却依旧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压迫感。
“伍长,再往前半里,就是魏人的巡哨线了。”身后传来士卒赵三的声音。这汉子年近三十,脸上刻着河西百姓特有的粗糙纹路,说话时哈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昨儿个听伙房的老张说,魏人换了守将,是个叫公孙衍的,听说打起仗来不要命。咱们要不要再探探?摸清楚他们的巡哨时辰,也好早做防备。”
王翦回头,目光扫过随行的五个士卒。除了赵三,剩下的四个都是河西之战后补进来的新兵,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最小的李二才十七,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可手里的弩机都擦得锃亮,腰间的铜剑也磨得锋利——都是想在战场上挣个爵位,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的硬汉子。
“不可。”王翦勒转马头,声音沉得像脚下的冻土,“昨日营里刚传了将令,魏人虽退了兵,却没撤边境的哨卡。咱们若是越境,哪怕只是一步,被他们抓了把柄,反倒给了他们寻衅的由头。咱们守在这里,是为了不让魏人过来骚扰百姓,不是来挑事的。”
李二攥着长矛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这少年个头不高,肩膀却挺得笔直,声音带着点未变声的沙哑:“伍长,俺知道规矩。可俺总想起去年魏人烧俺们村的样子——俺爹为了护着粮囤,被他们的长矛戳穿了肚子,俺娘织的布也被他们抢走了……俺就是想多盯着点,别让他们再过来作恶。”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队伍里顿时静了下来。赵三拍了拍李二的肩膀,没说话——他的老家在河西临晋,去年魏人撤退时,还抢了他媳妇刚织好的两匹麻布,至今没找回来。王翦看着他们,心里也泛起一阵沉意。他十二岁跟着父亲在演武场练弩,十四岁就上了河西战场,魏人的蛮横,他比谁都清楚。
“放心。”王翦放缓了语气,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一处土坡,“你们看那处坡,地势高,站在上面能望见魏人烽燧的动静,还能盯着咱们这边的土路——那是附近三个村子百姓去市集的必经之路,得把这里守住。”
几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土坡约莫两丈高,顶上长着几棵枯树,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呜呜地响,倒像是天然的哨位。赵三眼睛一亮:“伍长好眼力!那坡上视野开阔,要是在上面设个岗,魏人只要有动静,咱们立马能看见。就算他们想绕路去骚扰村子,也逃不过岗哨的眼睛。”
“明日一早就派两个人过来,日夜值守。”王翦翻身下马,踩着冻土往土坡上走。靴子踩在残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走得稳,每一步都踩实了,像是在丈量这片刚收复的土地,“岗哨要带足干粮和水,再备些柴火,夜里冷,能烤烤火。另外,把弩机的弦检查好,别冻脆了——要是发现魏人有异动,先放信号箭,再派人回营报信,切记别擅自行动。”
赵三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点头:“俺明白,伍长。咱们不能给魏人可乘之机,也不能让弟兄们白白送命。”
几人爬到土坡顶时,风更烈了。王翦的甲片被吹得哗哗作响,他眯起眼,往魏人烽燧的方向望——隐约能看见两个黑点在烽燧下走动,该是魏人的哨兵。再转头看向自家这边,土路蜿蜒着通向远处的村庄,雪地里还留着几串浅浅的脚印,有的是百姓挑水的桶底印,有的是孩童跑闹的小鞋印。
“伍长,你看那!”李二突然指着土路尽头的一个小土房,声音里带着点激动,“那不是王老伯家的草屋吗?昨日俺还见他去营里买粟米,说家里的麦子够吃到来年春天了,还说要给俺们送些腌菜呢!”
王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见那土房的烟囱里冒出一缕淡淡的青烟,在寒风里打了个旋,很快散了。他心里一暖——河西收复后,百姓们陆续回了家,重新垦了田,织了布,日子渐渐有了起色。上个月他去巡查时,还见王老伯在地里种麦,老人手里的锄头磨得发亮,说要多收些粮食,给军队送些来,让士兵们吃饱了好打仗。
“所以咱们更得把这里守好。”王翦蹲下身,摸了摸脚下的土——这土是黑的,肥沃,能种出好庄稼。他想起商鞅在河西推行新法时说的话:“地是百姓的根,也是大秦的根。守着土地,就是守着百姓的日子。”
赵三也蹲下来,抓起一把土,放在手里搓了搓:“俺小时候,俺爹就说,河西的土最养人。后来魏人来了,把俺们的地抢了,把俺们的房子烧了。现在好了,土地又回到咱们手里,俺们说啥也不能再让魏人抢回去。”
几人说着,开始在土坡上清理杂草。李二力气小,却跑得勤,在坡下找了些干柴,堆在避风的地方;赵三则用石头垒了个简单的挡风墙,石头之间的缝隙用干草塞住,能挡不少风。王翦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心里踏实了不少——这些年轻的士卒,或许还有些毛躁,却有着最纯粹的念想:守着边界,护着家,挣个爵位,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
等他们把岗哨的雏形搭好,天已经擦黑了。夕阳把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暗红,魏人的烽燧也亮起了一点昏黄的火光,该是他们点的夜哨。王翦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营。明日一早,赵三和李二先来值岗,带上两袋干粮,三壶水,再把营里那床旧棉被带上——夜里冷,轮流盖着。”
“得令!”赵三和李二齐声应道,声音响亮。
几人收拾好东西,跟着王翦往回走。风依旧刮得紧,可没人再缩脖子,脚步也比来时更稳了。李二走在最后,时不时回头望那土坡,像是怕夜里会有魏人过来。王翦看在眼里,放慢脚步等他:“别担心,夜里营里会派巡哨过来,每半个时辰就会绕着土坡走一圈。明日你要是想多值会儿岗,我就把你排进下午的班次。”
李二眼睛一亮,用力点头:“俺想!俺想守着那坡,看着王老伯家的烟囱冒烟,俺心里踏实。”
王翦笑了笑,没说话。他抬头望向远处的咸阳方向——那里有秦孝公,有商鞅,有蒙恬。蒙恬去年被调去协助地方官断案,听说最近在学骑射,进步很快。他想起两人在军营里一起看河西地形图的日子,蒙恬拿着笔在图上画圈,说:“将来咱们要把魏人的地盘都拿下来,让大秦的旗帜插遍天下。”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远处终于传来了军营的号角声。那声音在寒风里传得很远,像是给守边的人吃了颗定心丸。赵三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快到营了!今晚伙房该煮粟米粥,还能就着点咸菜,暖和!”
李二也笑了:“俺娘说,等俺挣了爵位,就给俺织件新棉衣,再做双新布鞋。俺想早点穿上,让俺娘看看俺现在的样子。”
王翦听着他们的话,心里也热了起来。他知道,这边境的风再冷,土再硬,只要这些士卒在,只要百姓能安心种地织布,大秦的日子就会越来越好。他握紧了腰间的铜剑——这剑是河西之战时缴获的魏人兵器,剑身上还留着一道缺口,那是他砍翻一个魏兵时留下的。
回到营时,天已经全黑了。营里的火把亮了起来,映着士卒们忙碌的身影:有的在擦拭兵器,有的在整理甲胄,还有的围在伙房门口,伸长脖子等着喝热粥。王翦把几人叫到跟前,又叮嘱了一遍岗哨的注意事项,才让他们去吃饭。
他自己却没去伙房,而是往军需官的营帐走。军需官老周正坐在案前算账,见他进来,连忙起身:“王伍长,这么晚了还来?是缺啥东西了?”
“老周,”王翦坐下,开门见山,“明日我要在边境土坡设个岗,需要两床棉被,还有些炭火。夜里冷,弟兄们守岗,得暖和些。”
老周皱了皱眉:“棉被倒是有两床旧的,可炭火……营里的炭火不多了,得省着用,给将领们取暖的。”
“将领们有营帐,有厚甲,可岗哨在野外,风比营里大十倍。”王翦的声音沉了下来,“弟兄们守着边界,冻得手都握不住弩机,怎么防备魏人?老周,你就通融一下,先给岗哨匀些炭火,日后营里补了货,再还回来。”
老周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行,看在弟兄们守边辛苦的份上,我给你拿两筐炭火。棉被在后面的库房里,你自己去取。”
王翦道了谢,去库房取了棉被和炭火,又扛着往自己的营帐走。路过伙房时,伙房的老张喊住他:“王伍长,还没吃饭吧?我给你留了碗热粥,还有块麦饼,快进来吃。”
王翦走进伙房,一股暖意扑面而来。老张把一碗冒着热气的粟米粥递给他,又拿出一块麦饼:“这饼是下午刚烤的,还软和。你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多谢张叔。”王翦接过粥,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滑到肚子里,驱散了不少寒气。
老张坐在他对面,叹了口气:“你们守边辛苦,我能做的,也就是给你们多煮点热粥,多烤几块饼。昨儿个王老伯还来送了些腌菜,说让给守边的弟兄们尝尝。”
“王老伯有心了。”王翦想起那老人的样子,心里又暖了几分。
“可不是嘛。”老张道,“现在日子好了,百姓们都念着你们的好。前几天还有个妇人来送布,说要给弟兄们做些护膝,怕你们在野外冻着腿。”
王翦听着,手里的麦饼似乎更香甜了。他知道,这些百姓的心意,就是他们守边的动力。他们守着边界,就是守着这些百姓的笑脸,守着这些热腾腾的粥和饼,守着大秦的未来。
吃完粥,王翦扛着棉被和炭火回到自己的营帐。他把棉被铺在榻上,又把炭火放在炭盆里,点了火。营帐里渐渐暖和起来,他拿出案上的竹简——那是昨日蒙恬托人送来的信。
蒙恬在信里说,他最近读了《孙子兵法》,有几处不懂的地方,想等下次见面时跟他讨论。还说他学骑射有了进步,已经能在马上射中靶心了,等边境安稳了,要跟他比试一番。
王翦摸了摸竹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拿起笔,在竹简上写了回信:“边境一切安好,我在土坡设了岗,百姓们都能安心过日子。等你过来,咱们一起去看河西的麦田,再比试骑射。”
写完信,他把竹简收好,又拿起案上的弩机,仔细检查着弦。弩机的弦是新换的,用牛筋做的,坚韧耐用。他试着拉了拉弦,力度刚好——明日还要去巡查,还要守着这河西的边界,他得把兵器保养好,才能护着身边的弟兄,护着这里的百姓,护着大秦的土地。
窗外的风还在呜呜地刮,可营帐里,却透着一股暖意。王翦坐在炭盆旁,望着跳动的火光,心里想起了商鞅说的话:“变法不是一日之功,守业也不是一日之功。只要咱们上下一心,大秦定会越来越强。”
他知道,这河西的边界,只是大秦扩张的第一步。将来,他们还要去更远的地方,去收复更多的土地,让天下的百姓,都能过上安稳的日子。而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守好这土坡,守好这河西的边界,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王翦就醒了。他披好甲,拿起弩机,走出营帐。营里的士卒们已经起来了,有的在操练,有的在准备早饭。赵三和李二也来了,两人背着干粮和水,手里还抱着那床旧棉被。
“伍长,咱们可以走了。”赵三说道。
王翦点头,带着两人往土坡的方向走。天刚蒙蒙亮,风依旧冷,可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走在土路上,能看见远处村庄的烟囱里冒出了缕缕青烟,那是百姓们开始做早饭了。
“你看,王老伯家的烟又冒起来了。”李二指着远处的土房,笑着说。
王翦望去,果然见那缕青烟在晨曦里慢慢升起,像一根温柔的线,连接着土地和天空。他知道,这就是他们要守护的东西——百姓的炊烟,土地的生机,大秦的未来。
到了土坡上,赵三和李二立刻开始布置岗哨。他们把炭火点燃,放在挡风墙里,又把弩机架好,对准魏人烽燧的方向。王翦站在坡顶,望着远处的天际线——太阳慢慢升了起来,金色的光芒洒在河西的土地上,把残雪照得亮晶晶的,也把土坡上的黑甲照得闪闪发亮。
“伍长,你放心回去吧,这里有我们呢!”赵三说道,声音里满是坚定。
王翦点头,又叮嘱了几句,才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他回头望去,见赵三和李二已经站在了岗哨上,两人挺直了腰杆,像两尊铁塔,守着这土坡,守着这河西的边界。
风还在刮,可他心里却暖暖的。他知道,有这样的弟兄,有这样的百姓,大秦的边界,永远不会被攻破。而他,也会继续守在这里,守着这河西的土地,等着那一天——大秦的旗帜,插遍天下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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