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婉清默许了刘子云重返人间的请求——自然,非是以祸乱苍生为代价。毕竟,区区凡尘,才是他这身气运唯一可堪滋养的土壤。然而,她纤指轻拂间,便已然无情削去其六成修为。此举用意昭然:一则令他若遇故仇旧敌,尚存几分挣扎之力,不致立时毙命;二则,斩断昔日桎梏,正可迫其沉浮于红尘,从头寻觅属于他的那份际遇因果。
重临人间的刘子云,却未踏上归返云台观阙之路。旧日烙印太深,檐角瓦片,草木风声,犹闻师兄笑语,他终是选择了避行。
暮色渐染青岱,绵绵的梅雨无声浸润着山道。裹紧了身上略显单薄的旧袍,刘子云任由雨水顺着额发淌落,湿寒之意直透骨髓,却难抵心腔空茫之万一。脚下青石板的凹痕里积着浑浊的水,每一步都踏得滞重,倒映出他沉郁眉眼间一抹挥之不去的倦意与…无所归的荒凉。并非无处可去,是能去之地,皆成不可触碰的禁区。
昔日清修盛地云台观阙,只消在心底默念一回,眼前便似陡然浮现那熟悉的飞檐翘角、褪了色的朱漆柱,还有庭院中那株曾被师兄亲手栽下的古榕。树下人影绰绰,笑语仿佛穿透数年光阴,又在耳畔清晰响起,却又倏忽间被无边黑暗吞噬,独留一片死寂。人去楼空,徒剩斑驳的墙皮在风雨中剥落,紧闭的殿门上蛛网封窗,怕是连那袅袅香火气,也早已散尽了吧?这般景象,并非真见,却是心魇,是他每次神思稍懈时便会汹涌而至的刺痛洪流。靠近一步,都是对那从未真正愈合创口的再度撕裂。
前路愈发昏昧,雨势忽地转疾。他正欲寻一处勉强可容身的岩隙或残破的山亭暂避,前方雨幕中,竟出现一点微弱的暖橘亮光,摇曳不定,却又顽强地在昏沉的暮雨里撑开一小片干燥的、透着奇异安谧的所在。那光,来自一盏小小的油纸灯笼,被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提着。伞面微微倾斜,宽大的青竹伞骨下,遮着一个穿着朴素布裙的少女身影。她就那样立在道旁一倾颓破庙的屋檐下,提着灯,似乎在等人,又似乎只是单纯停驻于此。
当刘子云略显狼狈的身影被灯笼余光笼入的一刹,那少女缓缓抬起了伞沿。隔着连绵雨线,她那双异常沉静的眸子望了过来,没有丝毫惊异,反倒像是早已候他多时。伞影下传出的声音清润平和,仿佛能瞬间穿透雨声的喧哗,直落他纷乱的心底:
“雨大风寒,前面的路且长着。先生若是不嫌,这伞下,尚可容身,暂避一刻急雨。
雨势急促,敲打着山道旁的断壁残垣,溅起冰凉浑浊的水花,湿透的旧袍紧贴肌肤,沉甸甸地吸附着寒意与狼狈。刘子云的脚步在泥泞中顿了一下,溅起的泥浆沾满了磨损的旧靴。前方,那一点晕开的暖橘色光晕,在一片昏茫湿冷的雨幕中显得尤为突兀,仿佛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入口,却又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干燥与安稳的诱惑。
警惕如同藤蔓,瞬间缠绕心头。他抬眼望去,试图穿透雨帘看清伞下之人。可那提灯的手稳定如磐石,宽大的青竹伞面微微下压,只露出半截朴素布裙的下摆和一双沾了些泥浆的草鞋。伞沿遮挡下,对方的面容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睛——即使隔着重重雨幕与跳跃的灯火,刘子云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视线,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丝毫探寻或好奇,却莫名地穿透了他的狼狈,带着一种了然的审视。这种目光,绝非常人能拥有。
湿冷的寒气顺着脊柱攀升,体内那点仅存的微薄灵力如同枯竭的溪流,无法提供丝毫暖意,反倒因陌生环境的压迫和这道审视的目光,在经脉深处激起一股本能的、带着虚弱感的抵抗。前路未知,这荒山野岭,暮雨黄昏,一个看似寻常却气息有异的少女独自出现在破庙前……是巧合?还是刻意的等待?
念头在瞬息间转过数遍,但深重的倦意和几乎要将人冻僵的寒意,最终还是压过了疑虑。他略一沉默,脚步终是迈开,向着那方看似安稳的伞下之地踏去。
一步跨入伞檐的阴影之下,外界的喧嚣风雨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大半。一股干燥的暖意混合着极淡的、像是陈旧木料和某种冷香的气息迎面涌来,竟神奇地驱散了他体表刺骨的冰凉,连湿透的旧袍也似乎不再沉重得难以支撑。这并非错觉。
他站在伞下,与那少女之间保持着半臂的谨慎距离。油纸灯笼的火苗在她苍白的手旁安静燃烧,跳跃的光影在她朴素的裙摆上晃动,也将伞骨的阴影投在他沾满泥泞的鞋履上。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只有伞外雨声连绵。
“多谢……”声音出口,带着淋雨后的沙哑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疏离。
伞下少女并未回应这声道的谢,也未曾转头看他。她的目光似乎正透过朦胧的雨雾,望向破庙那扇半塌的、被蛛网和尘土封堵的殿门。良久,她才轻轻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不染情绪的平直,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又像是指引:
“此处名为‘无相祠’,荒废逾百年。殿中虽破败,却有半角佛龛尚能遮挡疾风骤雨,更胜这檐下风雨飘摇。”她提着灯笼的手终于微微动了一下,灯光随之摇曳,照亮了地上几块还算平整的青石板,和前方庙门缝隙里透出的更深的黑暗,“若觉此处仍旧逼仄难安,可自行入内歇息,总好过立于雨中。”
她的提议不带任何强迫,只是陈述一个相对好一点的选择。这反而让刘子云的戒心更深一层——她对他的避雨之选似乎并不在意,只提供一个更“合适”的位置。无相祠?这名字陌生得紧,从未听闻。
灯笼的光晕微微转向庙门方向,似乎在为他示意路径。借着这光亮,刘子云的视线敏锐地扫过斑驳褪色的门楣、石阶缝隙间探出的野草,最后定格在庙门内侧,那影影绰绰的光影缝隙处。门内似乎极为空旷幽深,光线有限,但就在那摇曳灯火的边缘,他看到庙堂深处,靠近墙壁的地面上,赫然散落着一堆杂物——几块碎裂的、刻有模糊经文的青石板,几截朽坏的蒲团骨架,还有……
他的瞳孔不易察觉地微缩。
那是一堆灰烬,看起来像是新近熄灭不久的篝火。几根未烧尽的枯枝残留其间,灰白色的余烬边缘,散落着几块沾了泥污、显然是被人匆匆抛下的、颜色尚算鲜明的碎布。那是……质地粗糙的粗麻布?刘子云心头一动。这种料子,在此刻出现在这荒僻破庙里废弃的篝火堆旁,只能让他联想到一种人——流民。
就在不久前,此地还有人!不是精怪,也不是修行者,更像是同样为避雨而短暂逗留,又匆匆离去的凡人?
“不久前有人来过?”刘子云忍不住出声询问,声音低沉,带着试探。这发现让他紧绷的神经稍有放松,却也升起新的疑虑——那些流民为何匆匆离开?这里发生了什么让他们宁愿冒雨离开?
少女似乎对地上的痕迹视若无睹,闻言也并未回头,只淡淡道:“嗯,几个走投无路的流民,在此燃火避寒。”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得听不出情绪,像是随口补充一个无关紧要的注脚:“其中一个妇人,高热不退,气息微弱如丝,只怕难熬过这场雨了。”
“死了?”刘子云心中一沉。
“还没,”少女的声音在雨声中轻飘飘的,却分外清晰,“但也快了。离开前她咳了一地的血,落在灰烬里,一片焦糊味。那妇人…命格已断,死气缠身,神仙难救。另几个拖着她走了,与其说是求生,不如说是怕她死在此地,惹上晦气吧。”
她用最平淡的语气描述着一个生命的即将消逝,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与这破庙一样无足轻重的事情。这份对苦难的漠然,透着一股令人齿冷的寒意,甚至比外面的雨还要冰冷。火光映照下,刘子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那份置身事外的平静,却比任何狰狞的面孔都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不安。
这少女,绝不简单。她是谁?为何在此?那等死妇人离去时咳出的血痕,如同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警示符咒,刻在了这破庙的阴影深处。
雨声未歇,破庙无言。
庙檐下的灯笼,将两人的影子投向泥泞的地面,拉得细长而扭曲。
刘子云站在原地,伞下的温暖仿佛也凝固成冰。前方是深邃未知的破庙入口,身后是连绵不绝的冷雨荒山,而身边,是这谜一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执伞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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