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大吴会典?谋逆自首制》 载:“凡‘奸党成员’能‘主动首告、献实证’者,按‘首告免罪’论处,‘献核心证据’者‘减罪三等’,‘揭发主谋’者‘可免株连’。需‘验证据真实性、查首告动机、核与主谋关联’,确证‘非诈降’后,‘收押待审,罪轻量减’。德佑年间镇刑司‘经历’李穆‘掌密令归档’,为王林心腹,故‘持有王林与北元往来密信’,其倒戈‘非偶然,实乃王林败局已定后的自保之举’。”
墙倾巢覆势难支,密信犹藏保命词。
昔日同谋今日告,前时助纣此时离。
心忧罪重终投网,计悔情虚始献辞。
莫道奸徒能避祸,天网虽疏岂容私。
德佑二十九年十二月十三日,大同卫的风裹着残雪,像无数细碎的冰针,刮过镇刑司旧衙署的飞檐。琉璃瓦上的积雪被风掀起,簌簌落在阶前,给朱漆大门前的石狮子糊了层白霜。李穆坐在冰冷的公案后,手指无意识地蜷起 —— 案面是青石板铺就的,寒气顺着指尖往上爬,冻得他指节发僵。
面前摊着的 “王林党羽缉捕名册” 已被翻得卷了边,麻纸泛黄,上面半数名字被朱笔圈注:张谦的名字旁画了个 “斩” 字,墨迹已干;赵成的名字上打了叉,旁边注着 “招供”;刘平的名字被红圈层层叠叠围住,像个将爆的火药桶。一个个都是他天启年间入镇刑司时的同僚,当年一起在王林手下抄家缉捕,如今却非死即囚,连最末等的书吏都没能幸免。
他的目光落在案角的刻痕上,那是天启十三年深秋,王林亲授他 “镇刑司经历” 时,两人用匕首同刻的 “共富贵” 三字。彼时王林拍着他的肩说 “你掌密档,我掌司印,往后这镇刑司,咱们兄弟说了算”,刻痕里还嵌着当时的木屑,如今摸起来却像烙铁般烫手,烫得他掌心冒汗。
“大人!” 心腹书吏慌慌张张闯进来,脚步踉跄,手里的茶盏晃出半盏茶汤,溅在青石板上,瞬间凝成细冰。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玄夜卫刚抄了千户周显的家,从他床底搜出个樟木箱,里面全是与北元交易的账册,记着‘某年某月,收夜狼将军银若干’……” 书吏的喉结剧烈滚动,不敢抬头看李穆,“周显熬不住玄夜卫的刑,招了…… 说…… 说您天启十七年也收过北元的‘岁贡银’,还替他转交过给王林的密信……”
李穆猛地抬头,眼前一阵发黑,案上的名册 “哗啦” 滑落在地。他看见书吏眼底的恐惧,那恐惧像面镜子,照出他自己此刻的慌乱 —— 三日前赵成被押赴刑场时,路过他衙署门口,隔着重重缇骑,赵成那怨毒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冰棱,直直射进他心里。当时他还安慰自己 “赵成是赵成,我是我”,可此刻周显的供词像把钥匙,猝不及防打开了他藏在心底的恐惧。
他知道,王林布下的网正在收缩。张谦是粮路,赵成是刀,刘平是钱,而他李穆,是掌密档的笔 —— 王林所有见不得光的勾当,都在他的笔尖流过。如今网绳一根根断裂,下一个被勒紧脖颈的,必定是自己。寒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案上的烛火剧烈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个即将被吞噬的幽灵。
入夜,李穆屏退左右,独自在密室里翻箱倒柜。墙角的木箱积着厚尘,打开时呛得他直咳嗽,里面全是王林亲发的密令底稿、与北元使者的往来信函、还有历年分赃的账册。他颤抖着抽出最底层的油纸包,里面是三封火漆封口的信函,上面用蒙文写着收信人 “夜狼将军”,寄信人却是 “大吴镇刑司王林”。
“当年若不是贪那五千两银子……” 李穆捶着额头,悔恨的泪水混着冷汗滑落。天启十五年,王林让他伪造 “北元通敌” 的证据陷害忠良,事成后分他五千两,他明知是错,却抵不住诱惑。如今那些银子早被挥霍,留下的只有这些能送他上断头台的罪证。窗外传来玄夜卫巡逻的甲叶声,他忽然将信函塞进怀里,眼神里闪过一丝疯狂的求生欲:“王林能卖北元,我为何不能卖他?”
次日卯时,李穆换上素色棉袍,将三封信函藏在腰带夹层,独自走向玄夜卫临时衙署。雪地里的脚印歪歪扭扭,像他此刻的心境。离衙署还有百步,便被缇骑拦住,他慌忙道:“我是镇刑司经历李穆,有要事见谢大人,关乎王林通敌的核心证据!” 缇骑上下打量他,见他腰间鼓鼓囊囊,眼神闪烁,便搜出他藏在袖中的账册残页 —— 上面记着 “天启十七年,收北元银三千两”。
谢渊正在核对王林案的卷宗,见缇骑押着李穆进来,目光落在他冻得发紫的脸上:“李经历不在镇刑司整理旧档,来玄夜卫做什么?” 他指尖敲着案上的 “王林党羽名录”,李穆的名字排在 “核心成员” 一列,旁注 “掌密令归档”。
李穆 “扑通” 跪地,膝盖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谢大人,罪臣…… 罪臣要首告!王林不仅私卖军粮,还与北元暗通款曲,约定‘破大同后分疆而治’,这是他与夜狼将军的密信!” 他从腰带夹层掏出油纸包,双手呈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罪臣愿献此信,只求戴罪立功,饶我妻儿一命!”
谢渊展开信函,火漆上的狼头印记与夜狼将军的令牌一致,蒙文译文由玄夜卫通事当场译出:“王林兄,待大军破大同,愿以长城为界,你掌南,我掌北,岁贡银万两……” 字迹与王林在诏狱写的 “杀谢渊” 密令如出一辙,连末尾的弯钩都分毫不差。
“你既与王林同谋,为何此时才献信?” 谢渊盯着李穆,目光锐利如刀,“是怕被他牵连,还是另有图谋?” 李穆浑身一颤,磕头如捣蒜:“罪臣知错!先前是被猪油蒙了心,如今见王林党羽接连落网,才知天网恢恢…… 罪臣愿指认所有同谋,连镇刑司指挥佥事张岳如何传递密信,都可一一供出!”
谢渊让沈炼核对李穆供词与已查实的证据:张岳每月十五以 “巡查” 为名出城,实为与北元使者接头;李穆负责将王林的密信译成蒙文,再由番役转交;北元的 “岁贡银” 一半入王林私库,一半分赏核心党羽…… 桩桩件件都与账册、人证吻合。
“大人,李穆的供词能补全王林通敌的证据链。” 沈炼低声道,“按《首告制》,他献核心证据,可减罪三等。” 谢渊点头,目光仍在那三封信函上:“将他收押,单独看管,不许与任何人接触。待奏请陛下,再定处置。” 他知道,李穆的倒戈虽能加速结案,却也藏着风险 —— 谁能保证这不是王林的又一计?
消息传到中军大帐时,萧桓正在看北元的军情密报。听闻李穆献信自首,他冷笑一声:“早不出晚不出,偏等王林快倒了才出,这是趋利避害,算不得真心悔过。” 他摩挲着信函上的蒙文,“但这三封信是铁证,能坐实王林‘通敌叛国’的罪名,比‘贪腐’更重。”
李德全低声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李穆?” 萧桓望向窗外,雪光映着城墙:“按《首告制》,暂不杀他,收押在玄夜卫衙署,让他继续供出同党。待王林案审结,再按‘减罪三等’论处 —— 但他的妻儿,需迁离京师,永不许为官。”
萧桓召见李穆时,他穿着囚服,跪在雪地里,额头抵着冰面:“罪臣李穆,叩见陛下。” 萧桓的目光落在他颤抖的肩膀上:“你知罪?” 李穆哽咽道:“罪臣知罪!罪臣不该助纣为虐,不该贪赃枉法…… 求陛下看在罪臣献信揭发的份上,给条活路……”
“活路?” 萧桓的声音带着寒意,“被王林害死的忠良,谁给他们活路?” 他扔出周明呈上的 “边军阵亡名册”,“这些弟兄,有的死在北元的刀下,有的死在你们的毒箭下,你凭什么要活路?” 李穆瘫在地上,泣不成声:“罪臣愿…… 愿捐出全部家产,补偿死难者家眷,只求…… 只求留一命……”
诏狱里的王林听闻李穆献信倒戈,突然沉默了。狱卒说他背对着牢门,一动不动站了整日,连饭都没吃。直到深夜,才听见他低低的笑声,像破旧的风箱:“连李穆都反了…… 我养的都是些什么白眼狼……” 笑声越来越低,最后变成呜咽,“报应…… 都是报应……” 他用头撞着石壁,血顺着脸颊流下,却仿佛不知疼痛。
德佑二十九年十二月十五,大同卫的雪霁了。李穆被玄夜卫押着指认王林党羽的窝点,从镇刑司的密室到粮官的私库,共起获北元 “岁贡银” 三万两,密信底稿五十余封。谢渊将这些证据汇总成册,呈给萧桓:“陛下,王林通敌叛国的证据已齐,可定罪了。”
萧桓翻着册页,目光在李穆的供词上停留片刻:“将李穆移至诏狱,与王林对质。若他所言属实,便按‘减罪三等’处置;若有虚言,即刻斩立决。” 阳光透过帐帘照进来,落在册页上的 “北元密信” 四字上,像给这场持续数月的清查,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金光。
镇刑司经历李穆坐在冰冷的公案后,看着 “王林党羽缉捕名册” 上密密麻麻的朱笔圈注,手指抖得握不住笔 —— 张谦的首级还悬在粮仓前,赵成的囚车刚从衙署门口驶过,周显的供词像把尖刀,直指他天启十七年收受北元 “岁贡银” 的旧事。昔日同谋一个个落网,官官相护的网络在玄夜卫的铁腕下寸寸断裂,他知道自己早已被王林拖入深渊,唯有倒戈才有一线生机。
雪夜的玄夜卫衙署外,李穆裹紧棉袍,怀里的油纸包硌得肋骨生疼 —— 里面是三封王林与北元夜狼将军的密信,火漆上的狼头印记清晰可辨。他跪在谢渊面前,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石板,将密信高高举起:“罪臣愿献此信,供出王林通敌的全部细节!他与北元约定‘破大同后分疆而治’,每年收受‘岁贡银’万两,都是经我手登记入账!” 谢渊接过密信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冷汗,那颤抖的双手暴露了他并非真心悔过,只是畏惧刑场的寒光。
中军大帐内,萧桓展开密信,蒙文译文旁的汉文批注笔迹与王林诏狱供词如出一辙,“夜狼将军亲启” 的落款刺得他眼疼。“趋利避害的墙头草罢了。” 他将密信拍在案上,烛火映着他冷厉的眼神,“早不出晚不出,偏等王林的网破了才献信,哪有半分真心?” 李德全在旁低声提醒:“陛下,按《大吴会典?首告制》,‘献核心证据者减罪三等’,李穆的供词能补全通敌证据链。” 萧桓沉吟片刻,指尖划过 “分疆而治” 四字:“收押玄夜卫衙署,单独看管,让他指认同党窝点。告诉他,若有半句虚言,张谦的下场就是他的榜样!”
诏狱深处,王林正用指甲在石壁上刻 “李穆” 二字,听见狱卒报来 “李穆献信倒戈” 的消息,突然发出凄厉的大笑,笑声撞在潮湿的石壁上,碎成一片呜咽。“连李穆都反了……” 他瘫坐在地,镣铐拖过石地的声响像丧钟,“我养了一群白眼狼!收我的银,享我的权,临了都来咬我一口!” 他猛地扑向牢门,双手死死抓住铁栏,指节发白,“我不甘心!李穆手上有我的把柄,萧桓也未必信他!” 可当狱卒说玄夜卫已按李穆供词搜出分赃账册时,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像尊瞬间风化的石像,再无一丝生气。
李穆的倒戈像把钥匙,打开了王林通敌叛国的最后一道锁。他领着玄夜卫从镇刑司密室起获密信底稿五十余封,从粮官私库搜出北元 “岁贡银” 三万两,从驿站马夫口中问出传递密信的暗号 ——“以马料多少代密信等级”。这些证据与张谦的粮账、赵成的刺杀令、夜狼将军的尸体相互印证,在卷宗上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王林 “私卖军粮、通敌分疆、刺杀忠良” 的罪状牢牢锁住。三法司的官员翻看卷宗时,指尖都在颤抖:“若不是李穆倒戈,这些深藏的罪证,不知要瞒到何时。”
片尾
大同卫的风雪停了那日,玄夜卫押着最后一批王林党羽赴刑场,李穆戴着镣铐跟在后面,指认着昔日同谋。百姓们扔来的雪块砸在他身上,他却一声不吭 —— 他知道这是自保的代价。亲征大军的将士们擦亮甲胄、磨利长枪,城墙下的操练声震得积雪滑落,周明望着北方的狼烟,对谢渊道:“内奸清了,咱们终于能专心对付北元了!” 阳光洒在 “大吴永固” 的城旗上,猎猎作响,像是在宣告这场涤荡阴霾的清查,终于迎来了决战的曙光。
卷尾
《大吴史?德佑实录》 载:“二十九年十二月十三,镇刑司经历李穆献‘王林与北元密信’自首,供出‘通敌分疆、岁贡银’等罪证,核实物证与人证,确为‘核心证据’。帝按《首告制》,将其收押待审,令指认同党,起获密信五十余封、银三万两。王林案‘通敌叛国’罪证遂齐。
论曰:‘李穆倒戈,非因良知,实乃势穷。然其献密信,补全王林通敌之证,加速案结,亦有‘破局’之功。萧桓‘暂不杀、令指认’之策,显‘权变’之智,既全律法,又获实证,两全之法也。自此,王林党羽无遗,亲征大军可专心对北元矣。’
(十二月十六日,萧桓下旨:三法司于大同卫开审王林案,军民可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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