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蛮部营寨深处,一处相对僻静但守卫森严的毡包群。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被风卷来,带来一丝不祥的寒意。其中一个毡包内,炉火正旺,映照着一位须发灰白、身材依旧魁梧壮硕的老者。他赤裸着肌肉虬结的上身,仅围着一件厚实的皮围裙,铜白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火星烫伤的疤痕和常年劳作的印记。他正是顾远的父亲,顾承志,契丹名古日连明。
此刻,他正站在一座巨大的铁砧前,手中的大锤有节奏地起落,敲打着烧红的铁条,发出“铛!铛!铛!”的巨响,火星四溅。每一锤都凝聚着数十年的功力与坚韧,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与焦虑都砸进铁胚里。妻子的风寒在田神医的调理下终于好转,沉沉睡去,这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但营寨远处隐约传来的骚动、惨叫,以及那冲天而起的血气,却让他眉头紧锁。
“铛!”又是一记重锤。他侧耳倾听,外面似乎有急促的脚步声和混乱的呼喊,夹杂着“左谷蠡王”、“巴哲尔”之类的词句。
“左谷蠡王?”古日连明动作一顿,布满汗珠和煤灰的脸上露出困惑。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像一根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刺,又像一道遥远却未曾熄灭的光。“远儿?……不,不可能。”他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继续抡锤。“听说他当年和阿保机那豺狼斗输了,被远远打发到中原当什么特勤,后来又立了功,好像真封了左谷蠡王……但辽东离此千里之遥,阿保机建国在即,他身为族长,部族事务千头万绪,最近草原又不甚太平,他怎么可能亲自来?定是巴哲尔那贪婪蠢笨的肥猪又惹了什么祸事,和别的贵人起了冲突。”他对那个贪婪无度、仗着看管他们夫妇就作威作福的酋长毫无好感,只当是部族日常的龃龉。
“咣当!”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重物撞击寨门的声音,接着是更加清晰、更加密集的喊杀和惨叫!那声音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决绝与暴戾,绝非寻常部族冲突!
古日连明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铁锤停在半空。不对劲!这动静太大了!难道是周围那些流窜的马匪趁乱打劫乃蛮部?他浑浊但依旧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放下铁锤,快速抓起毡包角落里一把磨得锃亮、分量十足的长柄战锤——这是他年轻时惯用的兵器,也是他身为勇士的象征。他刚迈步要出去查看,毡包的门帘被猛地掀开!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冲了进来,带着一身风尘和难以言喻的焦急。
“姑父!姑父!”来人正是金牧。他脸上还带着激战后的疲惫和一丝尚未散尽的煞气,但看到古日连明的瞬间,眼中充满了激动与关切。
“金……金牧?!”古日连明如遭雷击,手中的长柄战锤“哐当”一声,重重砸在地上!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身材中等、气质沉稳干练的青年。虽然面容成熟刚毅了许多,但那眉眼,那轮廓……依稀就是他记忆中那个在黎部时,被病痛折磨得瘦小枯黄、却又异常聪慧坚韧的侄子!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年羽陵部遭逢大难,他侥幸逃脱,千辛万苦寻到黎部时,萨日娜正抱着高烧昏迷的小金牧求医!后来黎部大乱,金牧在混乱中失踪,他以为这孩子也……没想到,苍天有眼!他还活着!而且看起来如此……如此不凡!
“姑父!是我!金牧!”金牧眼眶微红,快步上前,紧紧握住古日连明粗糙的大手,“是我!我还活着!是兄长!是兄长救了我!养大了我!他就在外面!他来了!带着您的孙女来了!”
“远……远儿?!”古日连明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耳朵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转头望向毡包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襁褓,如同飓风般卷了进来!他浑身浴血,衣袍破损,脸上带着未褪尽的杀气和深入骨髓的焦灼,然而那双眼睛,那双深邃如寒潭、此刻却燃烧着无尽担忧与急迫的眼睛——古日连明只看了一眼,便如同被定身法定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眉眼!那高挺的鼻梁!那紧抿的、带着坚毅弧度的唇!还有那眉宇间凝聚的、混合了英气、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疲惫的神态……像!太像了!像他年轻时的岳父,羽陵部那位英明神武的老族长金日朗!更像他记忆中,自己那位勇猛刚烈、在古日连部威名赫赫的父亲——古日连章!甚至眉梢眼角那一抹深沉算计的痕迹,身壮如牛,都像极了他那位手段狠辣的亲二叔——古力森连!
这就是一个融合了金族长、父亲古日连章和二叔古力森连所有最优秀、最鲜明特质的、活生生的年轻版本!比他无数次午夜梦回勾勒出的形象,更加高大,更加英挺,更加……令人震撼!
“爹……”顾远冲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呆立如木桩的父亲。那熟悉的、却苍老了许多的轮廓,那依旧壮硕却已微微佝偻的身躯,那布满风霜和煤灰的脸……十八年的分离,十八年的生死两茫茫,所有的思念、愧疚、担忧,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将他淹没。他喉头剧烈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竟一时语塞。
但他怀中的女儿顾攸宁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小猫濒死般的呜咽,瞬间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
“爹!”顾远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急迫,“宁儿…宁儿病重,命在旦夕!我先带她去见娘,让田先生救命!您…您先看看您的孙子!金牧会跟您说说话!我…我安顿好宁儿,立刻来见您!”
他甚至来不及等父亲的回应,也顾不上仔细端详父亲脸上那震惊、狂喜、不敢置信交织的复杂表情。他像一阵风般冲向毡包内室,那里躺着熟睡的母亲。
就在他经过父亲身边时,一只小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是顾??!小家伙一路急行军,小脸疲惫,但眼神依旧明亮,紧紧跟在父亲身后。
顾远脚步一顿,低头看向儿子,眼中闪过一丝父亲的柔软和不容置疑的命令。他一把牵过顾??的手,将他推向古日连明:“寤儿!快!去和阿爷玩!好好陪陪阿爷!”
顾??非常懂事,虽然疲惫,但立刻领会了父亲的意思。他仰起小脸,看向眼前这个高大魁梧、满脸煤灰、看起来有些吓人却又莫名亲切的老人,清脆响亮地喊了一声:“阿爷!”
这一声“阿爷”,如同天籁之音,瞬间击碎了古日连明所有的呆滞和僵硬。他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他颤抖着弯下腰,巨大的手掌带着煤灰和铁锈的气息,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抚上顾??的小脸。
“哎!哎!我的孙儿!我的好孙儿!”古日连明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巨大的喜悦和心酸让他魁梧的身躯都在微微发抖。他一把将顾??抱了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粗糙的脸颊贴着孙子细嫩的脸蛋,感受着那鲜活的生命力,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阿爷的乖孙!阿爷的命根子啊!”
顾远看到这一幕,鼻尖一酸,强忍下翻涌的情绪,对金牧重重一点头,抱着顾攸宁,决然地冲进了内室。
内室里,药香混合着安神香的气息弥漫。顾远的母亲萨日娜盖着厚厚的皮裘,在田泽生精心调理下,风寒已祛,睡得正沉。她苍老了许多,曾经富态圆润的脸庞刻上了岁月的风霜和病痛的痕迹,细密的皱纹爬满眼角嘴角,头发花白了大半,即使在睡梦中,眉宇间也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愁和憔悴。但那份源自羽陵部明珠的英气轮廓,依旧清晰可见。
田泽生正收拾着药箱,看到顾远抱着气息奄奄的顾攸宁冲进来,墨罕紧随其后,神色凝重地对他点了点头,立刻明白了事态的紧急。他没有一句废话,立刻迎上前,从顾远怀中小心地接过小丫头,迅速放在旁边早已准备好的软榻上,开始凝神诊脉,手指翻飞,检查她的瞳孔、舌苔和体温。
顾远的目光却第一时间落在了母亲熟睡的脸上。他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脚步钉在原地,贪婪地凝视着那张阔别十八年、魂牵梦萦的面容。岁月无情,带走了母亲的红颜与健康,留下的是病弱和沧桑。他缓缓走到床边,轻轻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坐了下来,生怕惊扰了母亲的安眠。他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孺慕、愧疚和难以抑制的心痛,泪水在眼眶中无声地打转,模糊了视线。他伸出手,想要触碰母亲花白的鬓角,却又在咫尺之遥停住,仿佛怕自己的触碰会惊散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宁静。
他低下头,看着榻上被田泽生施针、小脸依旧烧得通红、气息微弱的女儿,又看看母亲沉睡的侧颜,一种跨越时空的奇妙连接在血脉中流淌。他俯下身,在母亲耳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近乎梦呓般的呢喃低语:“娘……您看,宁儿的眉眼,多像您……像您年轻的时候。她长大后,一定也和娘一样,是我们羽陵部……不,是我们家最璀璨的明珠……” 声音轻若鸿毛,却承载着沉甸甸的情感。
田泽生医术通神,几根银针下去,配合着特制的药丸化水,小心翼翼地喂入顾攸宁口中。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小丫头滚烫的体温似乎开始有了一丝下降的趋势,紧蹙的小眉头微微舒展,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弱但清晰的、带着委屈的哭泣,小手无意识地挥舞了一下。
就是这微弱的一挥,小拳头不偏不倚,正打在了萨日娜盖在皮裘下的脚踝上。
“唔……”萨日娜在沉睡中发出一声低吟,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带着大病初愈的混沌。她感觉到脚踝被轻轻碰了一下,以为是老伴回来了,下意识地嘟囔着,声音沙哑而虚弱:“田先生……?是那个老死鬼……打铁回来了?吵死了……”
“娘……”一个低沉、压抑着无尽情感、却又带着一丝刻意轻松笑意的声音在她床边响起,“爹忙着呢,在外面抱着您的大孙子,乐得找不着北了……是您的小孙女,宁儿,她刚才不小心踢到您了。”
这声音……?
萨日娜混沌的脑子像被一道闪电劈开!这声音……这语气……这带着调侃却又好似无比熟悉的腔调……绝不是老头子!
她猛地转过头,浑浊的目光瞬间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英挺、却刻满风霜与疲惫的脸庞。那眉眼!那鼻梁!那紧抿的唇!还有那眉宇间凝聚的、混合了坚毅、沧桑和此刻无比浓烈孺慕的神情……是她午夜梦回、肝肠寸断思念了整整十八年的模样!是她以为早已葬身火海、尸骨无存的儿子!
萨日娜的呼吸骤然停止,眼睛瞪得极大,仿佛要将眼前的人影刻进灵魂深处!她看到了顾远敞开的衣襟下,那熟悉的、代表着羽陵部荣耀的狼头刺青!看到了他左臂上,属于古日连部嫡系的古老图腾!这一切都告诉她,这不是梦!
“儿……儿子?!我的远儿?!我的海东青?!”萨日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哭喊,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气,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扑向顾远!
“娘!是我!是远儿!是您的远儿回来了!”顾远再也无法抑制,张开双臂,紧紧接住母亲扑过来的身体。那瘦弱的身躯撞进怀里,带着滚烫的泪水和无法言喻的力量。他紧紧抱住母亲,仿佛要将这十八年的亏欠都融入这个拥抱。母亲的双手在他脸上、头上、身上疯狂地摩挲着,要确认这是真实的血肉之躯,不是虚幻的泡影。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浸湿了顾远的肩头。
“我的儿啊!我的心肝!我的命啊!娘以为你死了!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啊!你受苦了!你受了多少苦啊!”萨日娜哭得撕心裂肺,语无伦次,双手死死抓着儿子的胳膊,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那年……那年羽陵部……大火……你外公……你舅舅……他们……他们都没了……你怎么跑出来的?啊?告诉娘!快告诉娘!” 她急切地追问着,手指无意识地掐进了顾远的皮肉里。
顾远强忍着心头的剧痛和翻涌的酸楚,轻轻拍抚着母亲的后背,声音低沉而沙哑,开始讲述那段尘封的、血与火的往事:“娘,您别急,听儿子慢慢说。那年……我才七岁……” 他的思绪飘回了那个火光冲天、喊杀震天的恐怖夜晚。
“你也知道,耶律涅里那个畜生,看上了乌兰姨娘的美貌,杀了她的丈夫,想强抢她入金帐。是您,娘,您仗义出手,带着亲卫救下了乌兰姨娘和她两个年幼的女儿,阿茹娜和阿古拉,我背着阿古拉从狗洞爬出去的……”
“您也知道,外公金日朗得知后,盛怒之下,率领羽陵部勇士,狠狠教训了耶律涅里的亲军。但……也招致了灭顶之灾的报复。”顾远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沉痛,“大批王朝精锐军队突袭羽陵部……屠戮……大火……外公、舅舅……为了掩护妇孺撤退,全都……全都战死了!最后时刻,是外公,他把我塞进了牲口棚的茅草堆里……用他的身体……挡住了射向我的箭……”
顾远的声音哽咽,眼中血丝密布。萨日娜听得浑身颤抖,泪水涟涟,脑海中好似浮现了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后来……是叔公,古力森连。”顾远的语气变得复杂,“他那时在拜火教位高权重,是大长老。是他的人……来了,他发现了我,把我救了出来。”他隐去了他先被耶律涅里亲卫发现,舅舅抱着他被围攻,跑了数十里倒下,的那一想起就心惊胆裂的过程,只陈述结果。“叔公把我带在身边,养大成人。他教会了我他独创的秘传武学——百兽功。”
“十四岁,我就跟着叔公出征,效忠于拜火教,那时候的可汗是痕德堇可汗(耶律洪)。可汗为了重建羽陵部和古日连部的荣光,也为了对抗耶律阿保机,收拢了我们这些在浩劫中活下来的孤儿——墨罕、晁豪、赤枭、铁鹰、铁狼、阿鲁台、扎哈……他们自幼和儿长大,互相扶持,他们早早的和我创建各种卫队,我们在血与火中长大。”顾远的声音带着一种铁血铸就的冰冷,“十八岁,用他们汉人的话叫弱冠之年,可汗封我为羽陵、古日连两部的族长。”
“娘,您知道吗?”顾远的眼神变得幽深如寒潭,“儿子这些年……其实一直是个多面间谍。表面上,我效忠拜火教和耶律洪;暗地里,我斡旋于各方势力,包括耶律阿保机和中原诸侯。云州之战,我暗中操作,让羽陵部最终脱离了拜火教的掌控;回到漠北,我向耶律洪效忠,拿到忠魂酿的解药,解除了古日连部族人对拜火教的依赖,正是借他的力量,让古日连部摆脱了暗卫的枷锁;我假装帮他对付耶律阿保机,搅乱了阿保机和李克用的云州会盟……我在中原组建势力,积累财富……”他简略地概括了自己腥风血雨、步步惊心的那些年,那些惊心动魄的阴谋与背叛,此刻在母亲面前,只化作平静而沉重的叙述。
萨日娜听得心惊肉跳,紧紧抓着儿子的手,又是心疼又是后怕。“我的儿啊……你……你这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啊……”她抚摸着儿子脖子和脸旁不易察觉的细小疤痕,又扯开他的衣襟,看到他胸前背后纵横交错的旧伤,更是泣不成声。这些伤疤,每一道都代表着一场生死搏杀。
“都过去了,娘。”顾远握住母亲的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试图安抚她,“您看,儿子现在不是好好的?还做了左谷蠡王,有了自己的地盘和部众。”
萨日娜的情绪稍微平复,忽然想起什么,急切地问:“对了,远儿!我的儿媳妇呢?快让娘看看!是哪家的好姑娘?还有孩子,刚才你说孙子在外面……宁儿在这……还有吗?”
提到妻儿,顾远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一层浓重的阴霾笼罩上来,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这泪水里,有对亡妻刻骨的思念,有对乔清洛复杂难言的情感,更有对命运无常的无奈……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沉重的沙哑:“娘……您先别太震惊。儿子……儿子现在的正妃,是汉人,叫乔清洛。是五年前,我在石洲……遇到的。她为我生了三个孩子。长子顾??,字寤,就在外面,在爹怀里。次子顾明赫,还有您怀里这个小女儿顾攸宁,他们是龙凤胎……赫儿……他身体也不太舒服,这次没来,留在辽东……在他娘亲那里照顾。”
他顿了顿,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难以继续,但还是咬着牙,说出了那段最不愿触碰的往事:“但是……娘……您儿子……是刚十九岁不久……成的亲。第一个明媒正娶的妻……是……是乌兰姨娘的大女儿……阿茹娜。”
“阿茹娜?!”萨日娜猛地捂住嘴,眼睛瞬间瞪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随之而来的巨大恐慌!她想起了那个在她庇护下长大的、美丽温婉如同草原格桑花的女孩!她一直盼着阿茹娜能做自己的儿媳!
“是……”顾远的声音破碎不堪,泪水汹涌而出,“还有阿古拉……阿茹娜的亲妹妹……她……她甘愿做小,后来在苗疆……做了苗王,也是我重要的助力……她们……她们都……”顾远痛苦地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那炼狱般的场景。
“云州会盟那年……907年……阿茹娜……她怀着我的孩子……即将临盆……但变故来临……她早产难产加上四面都是敌人……我抱着她突围……箭矢……流矢……”顾远的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句,“我没能护住她……她……她和我的孩子……我的第一个儿子……顾长生……都没了……就在我怀里……没了……”巨大的悲痛让他浑身都在颤抖。
萨日娜发出一声悲鸣,紧紧抱住儿子,母子俩哭成一团。
“阿古拉……”顾远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与悔痛,“潞州之战……她……她为了救我……死……战死了……”他猛地扯开左肩的衣衫,露出一道狰狞的、几乎贯穿肩胛骨的巨大疤痕,“……她用命……换了我一命……”
“阿古拉死后……我……”顾远的声音冰冷而绝望,“我对着她的尸首发誓……此生此世,绝不再碰情爱!我的余生,只属于仇恨、算计和永无止境的杀戮!我要在修罗道中沉沦至死!”
萨日娜心痛得无法呼吸,只能紧紧抱着儿子,一遍遍抚摸他的后背,要抚平他灵魂上那一道道更深的伤痕。
“娘,您也知道……我回到王庭……和阿保机博弈……输了……被他压制……也得知了您和爹……尚在人间的消息……”顾远的语气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苍凉,“再后来……我去了中原……到了石洲……为了获取资源和立足点……我接近了乔家……遇到了清洛……我本意是利用……是交易……可是……”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那些与乔清洛从互相算计到相知相惜,再到如今因环境差异和压力而产生的裂痕,实在太过复杂沉重,此刻无法向刚刚重逢的母亲尽述。
“她……清洛她……”顾远最终只是疲惫而苦涩地总结,“她的眉眼……她的性格……尤其是那份刚烈……都像极了阿茹娜和阿古拉……我……我有时甚至不敢看她……”他自嘲地笑了笑,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盖沉重,“娘,您还问我娶了几房?哈!阿茹娜那就是个醋缸子,我曾经稍微开个玩笑说要纳妾,她能哭得梨花带雨,我心疼还来不及,哪敢真动心思?阿古拉更是……那性子,比草原上的野马还烈!我怎么敢?说实话,她们姐妹俩这性子,都随您!您看我爹,在您面前,他敢多看别的女人一眼吗?怕您怕得跟什么似的!”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试图用调侃父母来冲淡沉重的气氛。
萨日娜被儿子最后这句调侃逗得破涕为笑,嗔怪地拍了他一下:“没正经的!都当爹当王爷的人了!” 但笑容里依旧带着浓重的心疼和悲伤。她明白儿子心底的创伤有多深,也隐隐察觉到了对她现如今这个儿媳妇乔清洛的感情又有多复杂。她低头,无限怜爱地看着怀中经过田泽生救治,呼吸终于平稳下来、沉沉睡去的顾攸宁,又想到外面那个长孙,心中百感交集。
这时,毡包门帘再次被掀开。古日连明抱着顾??走了进来,金牧跟在后面。老铁匠脸上的煤灰被泪水冲刷出几道沟壑,但此刻却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红光,咧着嘴,笑得像个孩子。顾??则小脸红扑扑的,显然和爷爷玩得很开心,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奶奶和父亲。
“萨日娜!老婆子!快看!快看看我们的宝贝大孙子!”古日连明声音洪亮,充满了炫耀和难以言喻的喜悦,小心翼翼地将顾??举到萨日娜面前,“像!太像了!跟远儿小时候一模一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萨日娜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她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眉宇间英气勃勃的小男孩,尤其是那双和顾远如出一辙的深邃眼睛,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淡了悲伤。她挣扎着坐直身体,伸出颤抖的手:“哎哟!我的大乖孙!快!快过来让奶奶好好看看!”
顾??一点也不怕生,甜甜地又叫了一声:“奶奶!”便扑进了萨日娜的怀里。
萨日娜抱着孙子,左看右看,爱不释手,激动得语无伦次:“像!太像了!儿子!这就是你小时候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哎呀,这眉毛!这鼻子!这小嘴!这精神头!哎哟我的小心肝啊!”她抱着顾??又亲又揉,欢喜得眼泪又掉了下来。
顾远看着母亲抱着儿子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骄傲。他走到床边,坐到母亲身边,揽着她的肩膀,语气充满了自豪:“娘,您可不知道,寤儿可比你儿子我当年厉害多了!”
“哦?”萨日娜和古日连明都好奇地看向他。
“您还记得吗?”顾远眼中闪烁着光芒,“我五岁那年,您教我骑马。我一眼就相中了爹马厩里那匹最强壮、性子最烈的黑马驹‘黑鹰’。是我自己驯服了它,外公当时就说我是羽陵部的雏鹰!”
萨日娜和古日连明都笑着点头,那段记忆清晰如昨。
“可您知道寤儿多厉害吗?”顾远的声音拔高了,充满了父亲的得意,“他才三岁半多!在石洲!就驯服了一匹纯种汗血马的后代!虽然我当时帮他按着马头,但那马驹的烈性,您二老想想!而且,他天生就是练武的奇才!小小年纪,就能清晰地感受到我特意为他调和的真气!您儿子我当年四岁半才做到这一点,就被外公和叔公们称为百年难遇的天才了!娘,您说寤儿是不是更厉害?”
萨日娜听得眼睛发亮,古日连明更是激动得胡子直翘。萨日娜立刻起了兴致,她本就出身武家,虽然多年未练,但底子还在。她尝试着调动一丝微弱但精纯的真气,小心翼翼地探向怀中的顾??。
顾??似乎天生就对此极为敏感。他小身体微微一震,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奶奶,非但没有排斥,反而主动地、懵懂地尝试着去“触碰”那丝温暖的气流,小脸上露出舒服又新奇的表情。
“哎哟!长生天!”萨日娜惊喜地叫出声,激动地看向顾远和丈夫,“感觉到了!他真的感觉到了!还很亲近!这么小就能感应到真气引导!远儿当年四岁半才……这……这简直是神童!是妖孽啊!”她抱着顾??,简直爱到了骨子里。
古日连明更是迫不及待,搓着大手:“好孙子!来!给爷爷背背,你爹教你的‘百兽功’心法!还记得吗?”
顾远也含笑鼓励地看着儿子。
顾??从奶奶怀里跳下来,站得笔直,小脸认真,没有丝毫犹豫,用清脆稚嫩的童音,如同溪水流淌般,清晰而流畅地背诵起来:“百兽之灵,聚于吾心。形随意动,意随气行……狼之狡黠,豹之迅猛,熊之沉雄,鹰之锐利……气走八脉,力贯九窍,动静相合,刚柔并济,刚为主使,柔为所驱……”
顾??背完,顾远骄傲的冲着父亲道:\"爹,您也知道,这是叔公独创的《百兽功》核心心法!其内容深奥繁复,对悟性和记忆力要求极高!我当年被誉为武学奇才,也花了一个月才熟记并初步理解,叔公那都给我夸成啥了……而寤儿,仅仅用了二十一天!并且此刻背诵得如此顺畅,显然已经烂熟于心!\"
古日连明听着孙子清脆的背诵,眼睛越瞪越大,嘴巴也慢慢张开,最后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他刚才进来时随手捡起来的铁匠锤又一次“咣当”掉在地上,但他浑然不觉!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
“天……天啊!”古日连明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因为激动而劈叉,“二十一天?!背熟了?!我的祖宗!我当年这东西可是背了三个多月!这……这崽子……他是……他是妖才!是鬼才啊!是我们古日连部、羽陵部……不!是长生天赐给我们家最好的宝贝啊!”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冲过去一把将顾??高高举起,老泪纵横,放声大笑,“哈哈哈!好孙子!我的好宝贝孙子!爷爷的命根子!我们顾家有后!有麒麟儿啊!哈哈哈!”
毡包里充满了祖孙三代劫后重逢的狂喜和激动。顾远看着父亲抱着儿子欣喜若狂的样子,看着母亲抱着女儿脸上露出的欣慰笑容,心中那被杀戮和阴谋冻结的角落,终于被这迟来的、滚烫的亲情暖流所融化。他走到父母身边,一手揽住母亲,一手按在父亲宽阔的肩膀上,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柔和与坚定:“爹,娘,这些年……你们受苦了。儿子不孝,让你们流落在外,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年。”
萨日娜靠在儿子怀里,感受着这份坚实的依靠,泪水又涌了上来,却是幸福的泪水。她刚要开口诉说这些年的经历,古日连明却放下顾??,抹了把脸,拉着儿子坐下,沉稳地说:“远儿,坐下。让你娘缓缓,爹来说。”
古日连明深吸一口气,眼中充满了回忆的沧桑,开始缓缓讲述那段漂泊的岁月:
“那年……羽陵部出事那天,我正好奉你外公之命,去邻近的迭剌部采买一批上好的精铁和打铁用的石炭。等我办完事赶回族里……看到的……只有冲天的大火和……和遍地的……”老铁匠的声音哽住了,巨大的痛苦让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我像疯了一样冲进火场找你……找你娘……后来……是几个侥幸活下来的族人告诉我……说耶律洪的亲兵及时赶到,平息了屠杀,救下了一部分妇孺……他们说你娘……抱着病重的金牧……在你外公出事前,就被你外公派亲卫护送去黎部你宋姨(萨日娜的闺蜜,黎部巫医)那里给金牧治病了……”
“我立刻掉头,没日没夜地赶往黎部。万幸……万幸啊!在黎部找到了你娘和小金牧。你娘当时……哭得昏死过去好几次……我们都以为你……已经……”古日连明的声音再次哽咽,萨日娜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我们抱头痛哭……以为天都塌了。在黎部暂时安顿下来,想等金牧病好点,再想办法打听你的下落,或者……回羽陵部废墟看看。可谁知道……祸不单行!”古日连明的语气变得沉重,“没过多久,黎部和邻近的乙室部因为草场和水源爆发了大规模冲突!战火又起!打得昏天黑地!”
“我们这些外人,夹在中间,根本无处容身。混乱中……金牧……金牧他……”古日连明看向金牧,眼中充满了愧疚,“混乱中,小金牧和我们跑散了!我们找遍了黎部周围,都没找到!当时兵荒马乱,尸横遍野……我们以为……以为这孩子也……”金牧站在一旁,眼圈发红,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姑父不必自责。
“后来……”古日连明叹了口气,“就在我们走投无路,差点死在乱军之中时,耶律阿保机……当时他还是王子,带着他的亲兵来平乱。他认出了我……知道我打铁的手艺在草原是数一数二的。他……他救了我们,还有一些在战乱中活下来的零散牧民。”
“他表面上对我们很客气,说感念我父亲古日连章当年的些许情谊。他给我们提供了食物和庇护,但……也提出了条件。”古日连明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隐忍,“他要我为他的军队效力。他说乃蛮部这里有上好的铁矿,让我带着愿意跟随的人到这里来,专门负责为他打造兵器、马镫、铠甲……承诺给我们衣食无忧,并保证安全。”
“我们……我们当时还能有什么选择?”古日连明苦笑一声,“羽陵部没了,家没了,儿子……生死不明,很可能死了,金牧也丢了……我们两个老家伙,带着几个残兵,能去哪里?为了活下去……也为了……也为了万一你还活着,能有个地方让你找到我们……我们只能答应下来,跟着他的人,来到了这乃蛮部。”
“这些年……”古日连明环顾着这虽然宽敞但处处透着监视意味的毡包,声音低沉,“我们就在这里住下了。名义上,是阿保机大汗优待的贵客、匠师。实际上……不过是高级些的囚徒罢了。巴哲尔那肥猪,就是阿保机放在这里看管我们的眼睛和恶犬!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不得随意离开。每年,阿保机会派人送来一些赏赐,也运走我们打造的兵器。生活……确实衣食无忧,甚至比很多普通牧民要好。但……这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一天不惦记着你……想着你是不是还活着……活在哪……受着什么苦……”
古日连明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心酸:“你娘的病根,就是在那段颠沛流离、担惊受怕的日子里落下的。风寒咳嗽,天气一变就发作……这次要不是你及时派田神医来……”他看向顾远,眼中充满了后怕和感激。
金牧适时地补充道:“姑父姑母,你们放心!兄长现在有能力了!他一定会把你们接回去,好好奉养!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们!”
顾远听着父母的讲述,心如刀绞。他能想象到父母这些年是如何在绝望的等待和屈辱的监视中度过的。他紧紧握住父母的手,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和冰冷的杀意:“爹,娘,你们放心!儿子回来了!从今以后,再没有人能把你们当囚徒!阿保机也不行!巴哲尔……他已经用他的愚蠢和贪婪,付出了血的代价!儿子会风风光光地把你们接回辽东!让你们安享晚年!看着寤儿、赫儿、宁儿长大成人!看着我们羽陵部、古日连部重新崛起!”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和滔天的气势。古日连明和萨日娜看着眼前这个脱胎换骨、已然成为一方枭雄的儿子,看着他眼中那份睥睨天下的自信和守护至亲的坚定,积压了十八年的阴霾和屈辱,在这一刻,终于被强烈的希望和巨大的骄傲所驱散!
毡包里,炉火噼啪作响,温暖如春。祖孙三代紧紧依偎在一起,血浓于水的亲情在劫后余生的泪水中重新凝聚,比炉火更加炽热,比精铁更加坚韧。窗外,乃蛮部的夜空依旧残留着淡淡的血腥气,但在这小小的毡包内,一个破碎了十八年的家,终于重新找回了它的根基和温暖。未来的路依旧布满荆棘与阴谋,但此刻,唯有团聚的喜悦与血脉相连的力量在静静流淌……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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