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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邪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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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破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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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微露,带着石洲特有的清冽寒意,悄然爬上了听雨轩的窗棂。窗纸上凝结着细微的水珠,将透进来的天光晕染得朦胧而柔和。屋内,苏婉娘已早早起身,坐在梳妆台前,任由春杏为她梳理那一头如墨的长发。

镜中的女子,眼底的乌青并未完全消散,红肿也依稀可见,但那双眸子深处,昨日那种濒死般的迷茫与绝望,却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白的宁静,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探索欲。昨夜春杏的话,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未平息,却意外地冲刷掉了一些沉重的淤泥。那从正院传来的、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此刻回想起来,竟不再是纯粹的羞耻,反而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对“自由”与“被爱”的模糊向往……

“苏姨娘,您今日气色瞧着比昨日好些了。”春杏一边灵巧地挽着发髻,一边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欣慰。她敏锐地察觉到苏婉娘身上那股绷紧的、随时会断裂的弦,似乎松缓了一点点。

苏婉娘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垂眸,看着镜中自己苍白依旧的脸颊。父母…弟弟…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心口依然会传来熟悉的抽痛,但奇怪的是,那痛楚之中,似乎掺杂了别的东西——一种被春杏那句“他们值得你这样吗?”刺穿后,再也无法完全弥合的裂隙。生养之恩,伦常孝道,这些根植于骨髓的信条,昨夜被春杏那番离经叛道又直指核心的言论猛烈地撼动着,虽未倒塌,却已摇摇欲坠。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侍女恭敬的声音:“夫人到。”

苏婉娘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就要起身,膝盖微弯,准备行那标准的参拜大礼。然而,就在身体即将完成那个刻入骨髓的动作前,昨夜春杏那轻松的话语和顾远、乔清洛相处的画面猛地闪入脑海——“腰板挺直了说话就行!”、“看着烦!”、“该亲近就亲近!”…动作,硬生生地僵在了半途。她站直了身体,脸上带着一丝茫然和犹豫,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有些干涩:“…王妃娘娘。”

乔清洛一身海棠红的家常襦裙,外罩一件雪狐毛领的短袄,明艳中带着温婉。她踏入听雨轩,目光如春风般落在苏婉娘身上,带着惯有的关切。然而,当她看到苏婉娘仅仅只是颔首示意,那准备下拜的动作竟中途停止时,乔清洛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诧异,随即又被更深的探究所取代。

“婉娘妹妹快别多礼。”乔清洛快步上前,笑容温煦地扶住苏婉娘的手臂,阻止了她可能后续的礼节动作。她的指尖温暖,动作自然,仿佛苏婉娘刚才的反应再正常不过。“身子可好些了?春杏说你昨夜总算肯用些粥食了,这就对了。人是铁饭是钢,再大的事,也不能亏待了自己。”

乔清洛一边说,一边拉着苏婉娘在桌旁坐下,自己也挨着她坐了。她仔细观察着苏婉娘的神色。苍白依旧,憔悴未减,但那双眼睛…昨日里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空洞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平静之下,似乎藏着一种被压抑的、近乎麻木的释然?对于父母的消息,她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追问?这与昨日那个哭求、绝望的苏婉娘判若两人!

乔清洛心中警铃微作。她昨日费心安抚,还细致的编织了父母安好的谎言,就是怕这姑娘承受不住打击寻了短见,给顾远添麻烦。可今日这情形…莫非是刺激过度,真的失心疯了?否则,一个被礼教浸透骨髓的女子,怎会对至亲的安危表现得如此淡漠?甚至连基本的礼数都开始混乱了?

“妹妹…”乔清洛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试探,“你…心里可还难受?昨日的事…”

苏婉娘抬起眼,迎上乔清洛关切中带着审视的目光。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父母?弟弟?她该表现出担忧吗?按照《女诫》,她此刻应该痛不欲生,应该再次恳求王妃开恩,应该…可心底深处,那个被春杏撕开的口子里,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在问:他们值得吗?值得我为他们再死一次吗?值得我为他们继续这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吗?这念头一起,连她自己都被惊到了,一股巨大的罪恶感瞬间攫住了她。

“我…我…”苏婉娘嗫嚅着,眼神闪烁,避开了乔清洛的目光,“多谢王妃挂心…我…还好…” 她声音低微,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虚弱。她甚至忘了按照规矩,在王妃问候后,应该立刻再次行礼谢恩。

乔清洛的心沉了一下。这反应太不对劲了!不是悲伤过度,也不是故作坚强,倒像是…魂不守舍,心神涣散,连基本的应对都忘了。她更加笃定了“失心疯”的猜测,担忧之情瞬间压过了所有试探和算计。她握住苏婉娘冰凉的手,语气带上了真切的焦急:“婉娘妹妹,你别吓我!是不是昨夜没睡好?还是哪里不舒服?春杏!快去请府里的郎中来瞧瞧!”

“不!不用!”苏婉娘被乔清洛的紧张吓了一跳,猛地回神。看到乔清洛眼中的担忧不似作伪,一股暖流夹杂着更深的混乱涌上心头。这位王妃…她似乎是真的在关心自己?不是为了顾远,不是为了王府的体面,仅仅是因为…她这个人?

这陌生的感受让苏婉娘更加不知所措。她慌忙想站起身,想要弥补刚才的失礼,想要跪下行那个迟来的大礼:“王妃娘娘,妾身失仪!妾身方才…” 膝盖再次习惯性地弯曲。

“哎呀!”乔清洛这次是真有点急了,用力拉住她,“说了多少次了,在我这儿,别动不动就跪!看着累得慌!”她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和嗔怪,将苏婉娘按回座位,“好好坐着说话!你身子虚,再折腾坏了怎么办?”

苏婉娘被迫坐下,看着乔清洛近在咫尺、写满真切关怀的脸庞,心中那堵名为“规矩”的高墙,似乎又被撬动了一块砖。她想起昨夜春杏的话:“夫人心善…”、“腰板挺直了说话就行!”、“看着烦!”…再看看眼前这位毫无王妃架子、甚至有些“急躁”地阻止自己行礼的主母…一个在她过去十八年人生里绝不可能出现的疑问,如同破土的幼芽,带着惊人的力量冲口而出:

“王…王妃娘娘…”苏婉娘的声音带着颤抖,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豁出去的勇气,“您…您真的一点都不生气吗?”

乔清洛一愣:“生气?生什么气?”

“就是…就是刚才,还有现在…”苏婉娘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乔清洛,“妾身…我没有给您行参拜大礼…这…这不合规矩啊!《女诫》《礼记》上都写得明明白白,妾侍见主母,当行大礼参拜,晨昏定省,不可懈怠…我…我这样无礼,您…您为何不责罚我?反而…反而关心我?” 她一口气说完,心脏狂跳,仿佛自己说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等待着雷霆震怒。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未到来。乔清洛先是愕然,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那双漂亮的杏眼先是睁圆,接着便弯成了月牙儿,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最终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声清脆爽朗,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愉悦和…荒谬感。

“哈哈哈…”乔清洛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拍桌子,“哎哟我的好妹妹!你…你可真是…哈哈哈…” 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半天才喘匀了气,指着苏婉娘,又指了指自己,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笑意和一种近乎“天经地义”的傲然:

“生气?就因为你没给我磕个头,行个大礼?哈哈哈!妹妹啊妹妹,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呀?” 乔清洛用手帕拭了拭笑出的泪花,坐直了身体,下巴微扬,眼神明亮而自信,甚至带着一丝睥睨,“我问你,你行不行礼,我乔清洛是不是顾远明媒正娶、三书六礼、正儿八经的正室王妃?”

苏婉娘被她的笑声和气势弄得有些懵,下意识点头:“…是。”

“我再问你,你把我当成敌人、当成需要时刻提防戒备的‘王妃娘娘’,而不是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那就算你一天给我磕一百个响头,我在你心里,难道就不是王妃了?难道就成了你的姐妹了?笑话!”乔清洛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源于实力和身份的底气,“我的身份地位,岂是靠着你行不行礼就能说明白的?难道你不行礼,我乔清洛就不是这王府的女主人了?这府里的管事仆从就不听我使唤了?夫君就不认我这个正妻了?”

这番话如同惊雷,再次在苏婉娘的心湖炸开!她从未想过,身份地位竟然可以这样理解!不是靠繁文缛节堆砌,而是靠实实在在的掌控和认可?她呆呆地看着乔清洛,感觉自己的认知又被狠狠地颠覆了一次。

“可…可是…”苏婉娘艰难地开口,试图抓住那根即将断裂的旧日绳索,“父母让我读的书里…三从四德,《礼记》上说,‘礼者,天地之序也’,‘君臣父子夫妇’之礼,乃人伦大节,不可废弛…没有礼,岂不是…岂不是乱了纲常?”

“纲常?实力!”乔清洛听到这些书本上的大道理就有些头疼,但她想起了顾远平日里教导她的话,立刻抓住了精髓。她虽然文化不高,商贾出身让她对“实力”二字有着天然的敏感和认同。她努力回忆着顾远分析历史时的样子,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说服力:

“妹妹,你想想看,从汉高祖刘邦开国,到那个被王莽废掉的小皇帝孺子婴刘婴,中间多少皇帝?他们坐在龙椅上,接受百官万民的朝拜,三跪九叩,山呼万岁,那礼数够大够全了吧?可结果呢?”

乔清洛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通透:“王莽篡位的时候,他参拜刘婴,行的礼难道就不标准了?可那又如何?他把刘婴从龙椅上拽下来的时候,底下那些原本对着刘婴磕头的人,有几个敢放个屁?有几个真把刘婴当皇帝了?刘婴和他老祖宗刘邦,受的礼一样隆重,为什么一个开创基业,一个连命都保不住?”

她顿了顿,看着苏婉娘若有所思的样子,加重了语气:“关键就在这里!是实力!汉高祖刘邦有实力,打天下,定规矩,所以他受的礼是真的敬畏!刘婴没实力,就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他受的礼就是糊弄鬼的过场戏!面子再好看,里子空了,屁用没有!”

乔清洛越说越顺畅,她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顾远送她的玉佩,仿佛这能给她带来夫君的智慧加持:“再说到咱们府里。夫君他为什么是王爷?为什么府里上下都叫他‘大人’?是因为他天天板着脸让人磕头吗?不是!是因为他有这个地位,有这个本事!他能在这乱糟糟的石洲站稳脚跟,割据一方,能让跟着他的墨罕叔、晁大哥他们有前程,能让府里的丫鬟仆役吃饱穿暖,月钱丰厚,不受外人欺负!大家敬他,怕他,是因为他给大家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和依靠!是因为他有这份实力!而不是因为他规定大家必须磕几个头!”

“夫君常说,他又不是皇帝老子,搞那些虚头巴脑的皇家威仪给谁看?累不累?”乔清洛模仿着顾远那带着一丝不耐烦又透着洒脱的语气,“他还说,要是哪天他顾远倒了霉,穷得叮当响,像个流民乞丐似的,就算府里剩下的人天天给他三拜九叩,那又有什么意义?能当饭吃?能当衣穿?能吓退敌人?笑话!”

苏婉娘听得彻底呆住了!乔清洛的话,没有引经据典,甚至有些粗粝直白,却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凿子,将她心中那座由“礼教”筑成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凿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些她奉为圭臬的“礼”,在真正的“实力”面前,竟是如此苍白无力,甚至…虚伪!她的眼神剧烈地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在眼底深处挣扎着涌现。

“所以啊,妹妹,”乔清洛重新坐回苏婉娘身边,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过来人的语重心长,“别被那些书本上的条条框框捆死了自己。该有的尊敬,心里有,面上过得去就行。像春杏她们,见了我就笑嘻嘻地问声‘夫人好’,我觉得挺好,比冷冰冰磕个头强百倍。她们心里敬我,知道我是这府里的女主人,这就够了。”

苏婉娘只觉得心潮澎湃,仿佛一扇全新的大门在她面前轰然开启。她急切地想要抓住更多,想要印证更多,去填补那旧日信仰崩塌后留下的巨大空虚。她看着乔清洛,眼神灼热,带着一种求知的渴望:“王妃…姐姐…您说得太好了!我…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可是…”她话锋一转,又回到了那个纠缠她半生的梦魇,“那…那《女训》《女德》呢?书上说‘夫为妻纲’,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些…这些难道也…”

乔清洛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女训》《女德》?这玩意儿她最烦了!从小在商贾之家长大,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算账谈生意,她骨子里就带着一股叛逆。顾远更是视这些束缚女子的教条为粪土。她本能地想脱口而出:“那都是骗人的鬼话!都是放屁!姑奶奶才不信那一套!烦死了!” 可是话到嘴边,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行!她现在是王妃,是顾远口中“女诸葛”般的存在,虽然她总觉得夫君是在哄她开心。苏婉娘可是读过不少书的,虽然读傻了,但肚子里墨水肯定比自己多。万一自己说得太粗鄙,或者道理讲不过她,被她问住了,岂不是在“学问”上被这个小妾压了一头?那多没面子!尤其是在夫君面前…乔清洛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她脸上立刻堆起一个狡黠又亲昵的笑容,凑近苏婉娘,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哎呀,妹妹问的这个呀…太高深了!姐姐我呀,这些大道理,我可讲不明白,怕让你误解。”她故意顿了顿,看到苏婉娘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立刻话锋一转,“不过呢…咱们府里有个现成的大学问家呀!他可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诸子百家无所不通!让他来给你讲讲,保管让你心服口服!”

苏婉娘一愣:“大学问家?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你口中的王爷,我的夫君呀!”乔清洛得意地扬了扬眉,随即转头对侍立一旁的春杏眨眨眼,声音清脆地吩咐道:“春杏,快去前院书房看看,若是夫君今日事忙完了,就请他到听雨轩来用午膳。就说…嗯,就说婉娘妹妹有个天大的难题要考考他,连我这个正妃都答不上来,非要请王爷这位大才子亲自来解惑不可!我也要看看,咱们王爷会不会被难住呢!” 语气里充满了促狭和笃定,仿佛已经看到了顾远被勾起兴趣的样子。

春杏会意,抿嘴一笑:“是,夫人!奴婢这就去!” 转身快步离去。

乔清洛看着苏婉娘有些紧张又带着期待的神色,心中暗笑。夫君最吃这套了!激将法加上她撒娇,保管他放下手头的事就过来。而且…她也确实想听听,夫君会怎么批驳那些狗屁不通的女德教条。

书房内,顾远刚处理完几份关于钱粮调动的密报,正揉着眉心。石洲虽被他牢牢掌控,但夹在契丹本部、晋、梁几大势力之间,犹如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每一个决策都牵扯着无数人的生死,这份压力,让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戾气更重了几分。

春杏小心翼翼地禀报了乔清洛的话。

顾远闻言,眉头先是习惯性地一皱,戾气几乎瞬间就要涌上来。又是苏婉娘?难道昨日清洛的安抚无效,今天又开始寻死觅活上吊了?麻烦清洛去劝,清洛劝不住又来烦他?一股强烈的烦躁和不耐烦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就想开口,准备用早已编好的“你父母在城外遇意外,不幸身亡,节哀顺变”之类的冰冷谎言彻底堵死这个麻烦的源头。

然而,“难题”?“考考他”?“连清洛都答不上来”?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尤其是春杏转述乔清洛那带着撒娇和挑衅的语气,像是一缕清风,意外地吹散了他心头的部分阴霾。

顾远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玩味和荒谬的笑意。难题?苏婉娘?那个被苏家那种垃圾环境熏陶出来的、满脑子浆糊《女训》《女德》的可怜虫,能有什么难题?还能难住清洛?清洛虽然不爱读书,但天生聪慧,跟着他耳濡目染,眼界见识远超寻常闺阁女子。苏婉娘那点从腐儒私塾里听来的、用来驯化女子的狗屁道理,在清洛眼里恐怕连个笑话都算不上。

这倒是…有点意思了。顾远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倒要看看,这个苏婉娘能抛出什么“难题”。正好紧绷的神经需要放松一下。他站起身,随手将一份密报塞进袖中,对春杏淡淡道:“知道了。本王这就过去。”

当顾远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听雨轩门口时,屋内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凝。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窄袖常服,腰束革带,身姿挺拔如松,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凛冽气势。眉宇间虽因乔清洛的召唤而敛去了一些戾气,但那深眸中的锐利和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依旧让苏婉娘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

苏婉娘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就要屈膝下拜,行那最恭敬的妾侍礼。膝盖已经微微弯曲,身体前倾,双手交叠置于腰侧——这个动作在她过去十八年里重复了无数次,刻进了骨髓。

然而,就在膝盖即将触碰到冰冷地面的前一刻,昨夜春杏的话语、刚才乔清洛的言传身教、以及顾远本人那无数次对繁文缛节表现出的不耐,如同数道电流同时击中了她!一个无比清晰的声音在她脑中炸响:腰板挺直了说话就行!” “看着烦!” “你行不行礼我也是夫君的正室呀?” “我的身份岂是行不行礼就能说明的?”

身体猛地僵住!下拜的动作硬生生卡在了半空!她的腰还弯着,膝盖还曲着,双手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整个人却像被施了定身法,凝固成了一个极其滑稽可笑的姿态。她的脸上瞬间涌起一片羞窘的红潮,眼神慌乱地看向乔清洛,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顾远,不知所措。

顾远将这滑稽的一幕尽收眼底。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那双锐利如鹰的深眸中,掠过一丝极其明显的、毫不掩饰的诧异,紧接着,便化为一种饶有兴味的探究。他看向乔清洛,挑了挑眉,仿佛在问:这就是你说的“难题”?

乔清洛强忍着笑意,悄悄对顾远眨了眨眼,意思是:看吧,开始变了哦!

顾远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加深了。他大步走进来,没有理会苏婉娘那僵硬的姿势,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直接落在苏婉娘身上,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听清洛说,你有难题要问本王?连她都答不上来?” 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威势。

苏婉娘被他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那凝固的姿势更是让她尴尬得恨不得钻进地缝。听到问话,她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赶紧就势直起身子,虽然动作还有些僵硬。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慌乱,用尽可能恭敬但不再卑微的语气说道:“回…回王爷,妾身…妾身确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王爷。”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问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执着:“是关于…《女训》《女德》中的诸多训诫。例如‘夫为妻纲’,‘女子无才便是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妾身自幼诵读,奉为圭臬,然…然近日心中困惑愈甚。这些…这些圣人之言,女子立身处世之根本,是否…是否当真为亘古不变之至理?”

顾远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苏婉娘说完,他才缓缓端起春杏刚奉上的热茶,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啜饮了一口。放下茶盏,他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苏婉娘,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能洞穿人心。

“狗屁罢了。” 四个字,清晰、平静、毫无波澜地从顾远口中吐出,却如同平地惊雷,炸得苏婉娘浑身一颤!连早有心理准备的乔清洛,也被夫君这开场白震得美目圆睁。

“狗…狗屁?”苏婉娘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她想过顾远可能会反驳,会用别的道理来论证,却万万没想到,这位契丹王爷,竟会用如此粗鄙、如此直白、如此…大逆不道的词语,来评价她心中至高无上的圣贤典籍!

“怎么?觉得本王言辞粗鄙?”顾远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道理,不在辞藻华丽与否。本王问你,就拿吃饭这件最平常的事来说。无论男女,是否都该注重所谓的‘餐桌礼仪’?《礼记·曲礼》上是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共食不饱,共饭不泽手,毋抟饭,毋放饭,毋流歠,毋咤食,毋啮骨,毋反鱼肉,毋投与狗骨…’诸如此类,繁文缛节,数不胜数?”

苏婉娘下意识地点头,这正是她从小被耳提面命的内容:“是…是的王爷!‘食不言,寝不语’,‘毋咤食,毋固获’…此乃君子淑女立身之本,不可轻废!体现人之教养,秩序之井然…”

“哦?”顾远打断她,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戏谑的智慧光芒,“那更有意思了。本王问你,若是一个流民,饿得奄奄一息,眼冒金星,快要死了。此时在他面前放上一桌珍馐美味,旁边还放着一本《礼记·曲礼》。你说,他除了那些所谓的‘圣贤’!

顾远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的讽刺意味,还有谁能做到书里讲的这些狗屁礼仪?是先顾着把书上的条条框框都做到位,还是先抓起食物塞进嘴里活命?”

苏婉娘瞬间语塞:“这…这…” 她从未想过这样的极端情况。圣贤书上只教人如何做君子淑女,何曾考虑过濒死之人该如何守礼?

“答不上来?”顾远轻笑一声,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那我再问你,就拿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来说,谁能做到只要吃饭,就严格按照《礼记》上的每一条规矩来?嗯?哪怕是在自己家里,关起门来,独自一人吃饭的时候?”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苏婉娘,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本王就不妨告诉你,本王自己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有时候比街边的乞丐还要‘下作’!饿了就用手抓,烫了就呼呼吹气,啃骨头啃得满嘴是油,吃高兴了还会哼两句小曲儿!这些,你们都不知道吧?”

顾远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苏婉娘信奉的“礼仪”基石上。她瞠目结舌,看着眼前这位威严尊贵的王爷,实在无法想象他独自一人时“比乞丐还下作”的吃相。这…这简直是颠覆性的认知!

“本王这算是违反了礼仪,还是没违反礼仪?”顾远步步紧逼,“《礼记》可没说关起门来自己吃饭不算数吧?那些整天把礼仪挂在嘴边,张口仁义礼智信,闭口忠孝悌节义的人,背地里做的事,恐怕一个比一个龌龊肮脏!”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目光如刀锋般直刺苏婉娘心底最痛的伤疤:“就拿你那个‘好父亲’来说!口口声声用《女训》《女德》来压制你,用孝道伦常来捆绑你!可他在你的婚宴上,那个肥头大耳、满身油腻、狼吞虎咽、四处敬酒、衣冠不整、唾沫横飞的样子,可曾有一丝一毫符合他自己口中的‘礼’?可谓滑天下之大稽!”

“还有你那两个‘好哥哥’!对你呼来喝去,动辄打骂,言语粗鄙不堪!他们自己满口污言秽语,行为破马张飞,却对你所谓的‘失仪’指手画脚!他们自己连最基本的‘兄友弟恭’都做不到,连‘尊重他人’都不懂,有什么资格来要求你恪守‘妇德’?”

顾远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一句句砸下:“这就好比军营!一个自己严重违反军纪、临阵脱逃的士卒,却跑到校场上,对着其他认真操练的士兵指手画脚,说他们动作不够标准!他配吗?他自己都烂透了,连最基本的规矩都没理解,都没做到,他凭什么去督促别人?他有什么资格?!”

“这…”苏婉娘脸色煞白,浑身颤抖。顾远的话,将她父母兄长那虚伪、丑陋的嘴脸赤裸裸地撕开,血淋淋地展现在她面前。那些曾经让她痛苦不堪却又无力反抗的场景,此刻被顾远用“实力”与“资格”的利刃剖析,显得如此荒谬可笑!她想要反驳,想要维护记忆中父母那最后一点“威严”,却发现所有的辩词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助纣为虐!

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抓住桌沿,脑中一片混乱,只剩下从小被灌输的、如同救命稻草般的教条在回响。她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固执,几乎是吼了出来:

“可是圣人说!书里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五常’乃天地正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为女子贞烈!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乃百世之正统!这些难道都错了吗?!”

这一连串的诘问,带着她积压了十八年的困惑、痛苦和最后的挣扎。

顾远看着苏婉娘那激动、绝望又带着最后一丝顽固的神情,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像是看到了一个终于被逼出所有底牌的对手。他脸上那抹冷峭的笑意更深了,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兴奋的思辨光芒。他喜欢这种挑战,喜欢用逻辑和事实去碾碎那些看似坚固的愚昧堡垒。

“圣人?圣人只有孔夫子一人吗?”顾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石坠地,铿锵有力,带着一种俯瞰历史的宏大视野,“老子李耳何在?其《道德经》言‘道法自然’,‘无为而治’,‘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其思辨之深邃,岂是‘纲常’二字可囿?墨子翟何在?其倡‘兼爱’‘非攻’‘尚贤’,摩顶放踵利天下,其胸怀之博大,其践行之勇毅,岂是空谈‘仁义’者可及?庄子周何在?其‘逍遥游’‘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其精神之自由超脱,视功名利禄如腐鼠,岂是蝇营狗苟于‘君臣父子’者能懂?韩非子何在?其‘法’‘术’‘势’之说,洞察人性之幽微,奠定法治之根基,其务实之精神,岂是‘独尊儒术’后那些皓首穷经、寻章摘句的腐儒可比?荀子况何在?其‘性恶论’直指人心根本,‘制天命而用之’彰显人定胜天之志,其思想之锐利进取,岂是‘三从四德’之枷锁能缚?”

顾远语速不快,却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将诸子百家的核心思想信手拈来,对比鲜明。他每点出一个名字,每说出一句核心主张,都像在苏婉娘那狭窄的认知世界里投下一颗重磅炸弹!

“诸子百家,争鸣于春秋战国,各擅胜场,思想碰撞何其激烈!儒墨并称显学,道法兵名阴阳,各有拥趸!孔孟之道,不过是其中一家之言!何曾有过定论?谁又能说其他各家就是歪理邪说?”顾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强烈的质问,“所谓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过是汉武帝刘彻为巩固皇权、统一思想、便于统治而采取的政治策略罢了!是帝王之术!是统治工具!”

他目光如炬,直刺苏婉娘:“你只看到‘独尊儒术’,可曾想过为什么?儒家讲‘君君臣臣’,讲‘三纲五常’,讲‘忠孝节义’,哪一条不是在强化等级秩序,哪一条不是在维护君王至高无上的权威,哪一条不是在告诉被统治者要安分守己、逆来顺受?这难道不比墨家的‘兼爱’(爱无等差)、道家的‘无为’(减少干预)、法家的‘法治’(规则面前相对平等)更有利于皇帝坐稳龙椅吗?至于其他那些更强调民生、更注重实际、甚至鼓吹反抗暴政的学说,自然要被‘罢黜’!因为它们对皇权的威胁更大!”

顾远冷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对历史真相的嘲弄和对愚昧的怜悯:“至于你念念不忘的‘女训女德’这种狗屁东西,为何在‘独尊儒术’后大行其道,尤其到了现在愈发变本加厉?道理一样!因为那些高高在上、把你们女子不当人看的男人,既想享受你们的服侍、生育和美貌,又想牢牢控制你们的思想和行为,让你们心甘情愿做牛做马!这些‘女德’教条,就是他们精心编织出来,套在你们脖子上的枷锁!是他们卑劣欲望的遮羞布!是他们为了合理化自身压迫而找出的‘神圣’借口罢了!可笑!可悲!”

他顿了顿,仿佛要给苏婉娘消化这惊涛骇浪般信息的时间,然后抛出了一个更加石破天惊的假设,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那我再问你,倘若本王明日黄袍加身,做了皇帝老子!我身边豢养着一群所谓的‘当世大儒’,他们拿着丰厚的俸禄,看我的脸色行事。我指着你身上这件衣服(顾远随意地指了指苏婉娘身上一件普通的素色襦裙),说:‘此衣颜色不祥,纹饰犯忌,穿了就是悖逆天意,大不敬!该杀!’然后我让那群‘大儒’引经据典,东拉西扯,写出煌煌万言,论证这件衣服如何如何‘大逆不道’,如何如何‘祸国殃民’!再下令全国焚烧此等衣物,违者格杀勿论!那么…”

顾远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般锁住苏婉娘苍白失血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后世之人,是否也要将我顾远的这句‘该杀’,奉为至理名言?是否也要让他们的子孙后代,世世代代都恪守这条‘穿衣禁忌’,违者处死?只因为,说这话的人,是皇帝?是‘天子’?拥有生杀予夺的‘实力’?”

苏婉娘如遭雷击!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若非扶着桌子,几乎要瘫倒在地。顾远这个假设,太尖锐,太赤裸裸了!彻底撕开了“圣人之言”、“礼教规范”背后那血淋淋的权力本质!什么神圣?什么永恒?不过是胜利者书写的历史,是统治者维护利益的工具!她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在这一连串逻辑严密、证据确凿的轰击下,彻底崩塌了!碎成了齑粉!

看着苏婉娘摇摇欲坠、眼神涣散的样子,顾远知道,最后一根名为“孝道”的支柱,也必须彻底摧毁,才能让这个可怜的灵魂获得真正的解脱。他声音放缓,却带着更深的穿透力:

“最后,说到你一直视为生命、视为不可逾越之天堑的‘孝’。” 顾远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来自大自然的真实,“世人常说‘虎毒不食子’,‘乌鸦反哺’是孝。听起来很美好,是吧?”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幽深:“但本王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本王所习的顶级武学‘百兽功’,乃是本王的叔公,于漠北苦寒之地,观察百兽习性、领悟其搏杀与生存之道所创。其中,就包含了最赤裸裸的自然法则!”

“兔子,温顺吧?可当母兔子在极端饥饿、濒临死亡时,它会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顾远盯着苏婉娘的眼睛,缓缓吐出冰冷的答案,“吃掉自己怀里最弱小的那只幼兔!因为那是它身边唯一能维持它生命的食物!狮群,猛虎,够强大吧?可当领地内食物匮乏到极点,为了争夺最后一点生存资源,雄狮或猛虎会毫不犹豫地做什么?杀死甚至吃掉自己亲生的幼崽!因为它们弱小,是累赘,更是…食物!在生存面前,血缘亲情,脆弱得不堪一击!”

“人呢?”顾远的反问如同重锤,狠狠砸下,“人难道就真的超脱于这自然法则之外了吗?苏婉娘,你摸着良心回答本王!你的父母,生下你,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出于对生命的敬畏和热爱?是为了尽父母的责任,给你一个温暖的家,保护你健康成长?还是…从一开始,就只是把你当作一件工具?一件可以用来换取利益、用来传宗接代、用来伺候他们和宝贝儿子的工具?就像现在,他们为了攀附周德威,为了可能的荣华富贵,毫不犹豫地将你当作货物一样送来这里!你,真的愿意踏入这听雨轩吗?”

顾远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苏婉娘的心上。她想起了自己从记事起就未曾感受过的温暖,想起了戒尺、祠堂、弟弟的欺凌、哥哥的推搡、父母的责骂、郭从逊的血…眼泪汹涌而出,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父母本身诞育你的目的,就从根本上违背了他们口中所谓的‘父母慈爱’之原则!”顾远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所以,若我是你…”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冰刃般扫过苏婉娘,吐出的字句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气:

“将他们剖腹剜心,头骨做器皿,也并不为过!”

“啊!”苏婉娘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踉跄着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剖腹剜心…头骨做器皿…这…这简直是地狱修罗般的言语!这比野兽还要凶残!她虽被顾远之前的言论冲击得信仰崩塌,但骨子里对生命的敬畏和对“人伦”的最后一丝底线,让她根本无法接受如此血腥暴戾的结论!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

乔清洛也被顾远最后这句话惊得花容失色!她知道夫君行事狠辣,对敌人从不留情,但如此赤裸裸、血淋淋地对着一个刚经历巨大心灵冲击的女子说出这种话…这也太过了!她虽然崇拜夫君的智慧,此刻也觉得背脊发凉。

“坏夫君!”乔清洛娇嗔一声,带着真切的埋怨和心疼,立刻起身冲到顾远身边,扬起粉拳不轻不重地捶在他结实的胸口上,“你讲道理就讲道理嘛!说这么血腥吓人的话做什么!你看你把婉娘妹妹都吓成什么样了!眼泪都出来了!我也好怕呀~”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顾远适可而止,一边又心疼地看向摇摇欲坠、泪流满面的苏婉娘。

顾远被乔清洛这一捶,戾气尽散。他低头看着爱妻嗔怪又带着关切的眼神,方才那番惊世骇俗的辩论带来的紧绷感也松弛下来。他顺势握住乔清洛捶打他的小手,包裹在自己宽大的掌心里,脸上露出了一个无奈又宠溺的笑容:“好好好,是为夫的不是。一时论得兴起,没收住。” 他看向苏婉娘,眼神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苏姨娘见谅,本王只是…陈述一个极端的道理。并非真要你去做那等事。”

乔清洛见气氛缓和,立刻打圆场,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脆活泼,带着浓浓的关切:“哎呀,好了好了!道理讲完了,肚子都饿扁了吧?快快快!”她拉着顾远的手,又对着门外扬声道:“春杏!快让人把午膳都端到正院去!哦,对了!”她转头看向魂不守舍的苏婉娘,语气温柔,“给婉娘妹妹也送一份来!要蔡婶拿手的炖鹿肉,还有那个蜜汁火方,再配几个清爽的小菜!妹妹你看你,瘦得风一吹就倒了,得多吃点,养得白白胖胖的才好看!”

顾远任由乔清洛拉着,配合地站起身,对着苏婉娘随意地点了下头,目光扫过她依旧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清洛说得是。苏姨娘,好生用膳吧。” 说完,便牵着乔清洛的手,转身朝门外走去。

就在顾远即将迈出门槛的刹那,苏婉娘猛地从巨大的震撼和恐惧中惊醒过来。她想起自己还未行礼谢恩!这个念头几乎成了本能。她下意识地向前追了一步,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和急切:“谢…谢王爷!谢王妃!妾身…” 她习惯性地又要屈膝。

“免了。”顾远头也没回,脚步未停,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他低沉而带着一丝愉悦笑意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是对着身边的乔清洛说的:“清洛,看来你这位‘女诸葛’教导有方啊。这位苏姨娘,总算是不再做那等烦人的行礼恶习了。省心不少。”

话音落下,顾远与乔清洛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只留下那句带着调侃和认可的话语,在寂静的听雨轩内回荡。

苏婉娘维持着那个半屈膝的姿势,僵立在原地。顾远最后那句话,像是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光,穿透了她心中翻江倒海的混乱迷雾。

“烦人的行礼恶习”…“教导有方”…“省心不少”…

王爷…他…他竟然是…赞许的?他并不认为不行礼是大逆不道?反而觉得…省心?

这个认知,与她过去十八年根深蒂固的信念,产生了巨大的、颠覆性的冲突!但奇怪的是,这冲突并未带来新的痛苦,反而像是一把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她心灵深处某个一直被铁链锁住的牢笼。

王爷那些惊世骇俗、甚至血腥恐怖的言论,如同风暴般在她脑中肆虐、冲撞、撕裂:礼教的虚伪与权力本质… 诸子百家的争鸣与儒家独尊的统治工具性孔、墨、道、法、荀…汉武帝的私心…女德枷锁的压迫本质,那是统治者的遮羞布…孝道的悖论与自然法则的残酷:兔食幼崽、狮虎相残、父母生子的工具性…以及——最后那句血腥的结论带来的极致恐惧…

这些信息如同狂暴的海啸,将她旧有的精神世界彻底淹没、摧毁。然而,在这片狼藉的废墟之上,顾远那番关于“实力”、“自由”、“爱与信任无需繁礼”的核心思想,以及乔清洛那鲜活自信、不拘礼节的榜样,还有春杏那敢于直言、充满生气的存在,却如同暴风雨后顽强露出的新芽,开始在她死寂的心田里,挣扎着探出头来。

她呆呆地站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的一切。直到一阵浓郁诱人的食物香气飘入鼻端。

春杏指挥着两个小丫鬟,端着一个大大的红木食盒走了进来。食盒打开,里面的菜肴精致得如同艺术品:一大碗热气腾腾、色泽红亮、香气扑鼻的炖鹿肉,汤汁浓郁,肉块酥烂;一盘晶莹剔透、裹着琥珀色蜜汁的火方(火腿),油润诱人;几碟翠绿欲滴、清爽开胃的时令小菜;还有一碗雪白喷香的粳米饭。

“苏姨娘,快趁热吃吧!夫人特意吩咐蔡婶做的,都是顶好的东西!”春杏笑着将碗筷摆好,又贴心地盛了一碗米饭放在苏婉娘面前。

食物的香气是如此真实而强烈,瞬间勾起了苏婉娘胃里最原始的渴望。她现在还水米未进,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那炖鹿肉的浓香,蜜汁火方的甜香,如同无数只小手,挠着她的肠胃。

她慢慢地、有些僵硬地走到桌边坐下。目光落在那些精美的食物上。按照《女训》,女子进食,当“食不语,坐不移,箸匙无声,咀嚼不露”,要“细嚼慢咽,举止端方”…

可是…

“狗屁罢了!”

“流民都要饿死了,给他放餐桌上,除了圣贤谁可以达到书里讲的这种狗屁礼仪呢?”

“我自己一个人吃饭比乞丐还下作!”

“面子再好看,里子空了,屁用没有!”

“该有的尊敬,心里有,面上过得去就行!”

顾远和乔清洛的话语,如同魔音灌耳,瞬间冲垮了那脆弱的礼教堤防。

她拿起筷子,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夹起一块炖得酥烂的鹿肉。肉块颤巍巍,散发着致命的热气和香气。

四下无人。只有春杏安静地侍立在稍远处,眼神温和,带着鼓励。

她偷偷地、快速地看了一眼门口。

空无一人!

王爷和王妃早已走远。

心中最后一丝顾虑和枷锁,在这一刻,“啪”地一声,彻底断裂了!

苏婉娘猛地将那块鹿肉塞进了嘴里!甚至来不及用牙齿细细咀嚼,几乎是囫囵地吞咽了下去!滚烫的肉块滑过食道,落入空荡荡的胃袋,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充实感和…难以言喻的满足!

她顾不上烫,又飞快地夹起一大块蜜汁火方!甜咸交织、肥而不腻的火腿肉在口中化开,那从未体验过的丰腴口感和浓郁滋味,让她幸福得几乎要呻吟出来!什么“咀嚼不露”?什么“细嚼慢咽”?统统见鬼去吧!

她开始大口扒饭,将鹿肉的汤汁浇在雪白的米饭上,混合着软烂的肉块,狠狠地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咀嚼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甚至用手背抹了一下不小心沾到嘴角的油渍——这个在过去会被母亲用戒尺狠抽手心的动作,此刻做出来,却带着一种打破禁忌的、隐秘的快感!

饥饿的本能和对美味的贪婪彻底主宰了她。她忘记了《女训》,忘记了《女诫》,忘记了父母,忘记了郭从逊,忘记了顾远那些血腥的言论,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她眼中只剩下面前这些散发着诱人光芒的食物!她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得毫无形象,却畅快淋漓!

春杏站在一旁,看着苏婉娘那近乎“凶残”的吃相,非但没有觉得失礼,反而露出了由衷的笑容,眼中充满了欣慰。她知道,这位可怜的苏姨娘,心灵上的第一道枷锁,终于被饥饿的本能和自由的勇气,狠狠地砸开了!虽然前路依然漫长黑暗,但至少,在这一刻,她品尝到了“做自己”的滋味,哪怕这“自己”,只是一个大快朵颐的、暂时忘记一切痛苦的饿鬼。

苏婉娘吃得满嘴油光,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一块鹿肉的油脂不小心滴落在她素色的衣袖上,留下一个显眼的油渍。她低头看着那个油渍,动作顿了一下。

若在以往,这将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会招来严厉的责罚。然而此刻,她看着那个油渍,心中没有恐惧,没有自责,反而升起一种奇异的…轻松感?仿佛那油渍不是污点,而是一枚小小的、挣脱束缚的勋章。

她抬起头,对着春杏,露出了一个带着油渍、有些狼狈、却无比真实、甚至带着一丝懵懂天真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对食物的满足,有打破规矩的忐忑,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却清晰的光芒——那是属于“苏婉娘”这个“人”的光芒,在历经十八年的黑暗后,终于艰难地透出了第一缕曦光。

她不再犹豫,再次低下头,更加投入地投入到这场与美食的“战斗”中,用最原始的方式,庆祝着自己精神上的第一次,破茧!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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