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向站在班首,身着亲王蟒袍、身姿挺拔如松的黄忠嗣。
他面色平静,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早已知晓今日这出戏码。
司马光深吸一口气,引经据典:“陛下!古训有云:‘名器不可假人,权柄不可久专。’
昔年岐逆作乱,国势倾危,先帝英明,拜燕王殿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总揽兵权,力挽狂澜,此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社稷之幸也!”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严厉:“然!今逆氛尽扫,海内初安。
‘大元帅’之职,权柄之重,亘古罕有,实乃战时之权宜。
今四海升平,若仍令一人执掌天下兵马,节制诸路帅臣,此非朝廷之福,亦非燕王之福!
恐招物议,有损圣德,亦陷燕王殿下于不义之地!
臣等恳请陛下,体察下情,顺应天意人心,解除燕王殿下‘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以正名器,以安天下!”
“臣等附议!”
司马光身后,十数名官员齐刷刷跪倒一片,声音整齐划一,显然排练已久。
其中不乏一些曾在旧党中不得志、如今被皇帝暗中提拔起来,急于表现的新面孔。
赵頵高坐御座之上,眉头微蹙,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愠怒”之色。
他目光扫过跪着的司马光等人,最终落在黄忠嗣身上,语气带着明显的“维护”:
“司马学士!尔等此言差矣!”
赵頵的声音拔高,带着少年天子刻意为之的威严,“燕王乃先帝义弟,朕之皇兄!
于国有擎天保驾之功!其忠贞体国,天地可鉴!‘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乃先帝钦命,朕亦深信皇兄之心!
尔等今日之言,意指为何?莫非是疑朕之皇兄有贰心不成?”
这番话,看似义正辞严地为黄忠嗣辩解,实则字字诛心!
将“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职位与“是否忠诚”直接挂钩。
黄忠嗣若不请辞,就是贪恋权位,坐实了司马光等人“权柄久专”的指责,更印证了皇帝口中那“贰心”的潜在可能——尽管皇帝嘴上说“深信”,但这份“深信”本身就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而黄忠嗣若请辞,则正中下怀。
殿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黄忠嗣身上。
王安石、章惇等人脸色阴沉,好一手“以退为进”、“捧杀”之计!
他们担忧地看向黄忠嗣,不知黄忠嗣会如何应对这赤裸裸的政治逼宫。
黄忠嗣缓缓出列。
他的动作沉稳如山,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然笑意。
他先是朝着御座上的赵頵躬身一礼,然后转向跪在地上的司马光等人,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那眼神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了然和……近乎怜悯的漠然。
“司马学士及诸位同僚,拳拳为国之心,本王心领了。”
黄忠嗣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尔等所言,虽言辞过激,然其忧国虑权之意,本王理解。”
他微微一顿,目光转向赵頵,语气变得恭敬而恳切:“陛下!司马学士所言,不无道理。
‘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确系非常时期所设,权柄过重。
先帝委任,是为戡乱救国。今逆党授首,天下初定,若此职仍存,名实不符,徒惹非议,亦非臣之所愿。”
赵頵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脸上却做出更加“急切”和“不悦”的表情:“皇兄!朕绝无此意!朕深信皇兄……”
黄忠嗣微微抬手,竟让赵頵下意识地止住了话语。
他继续道,声音更加坚定:“陛下!臣黄忠嗣,受先帝知遇厚恩,委以重任,夙夜忧叹,唯恐有负所托!
臣之本心,只在推行新政,富国强兵,以报先帝于九泉!
如今新政初具规模,监察司运转渐入正轨,荫补、科举,河北,燕山二路新政之制亦在革新之中。
此皆为国本大计,耗费臣之精力十之八九。”
最后,他再次面向赵頵,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种“疲惫”和“恳切”:“陛下!臣如今所思所想,唯新政耳!
军旅之事,牵涉精力过巨。
为安朝野之心,更为了臣能专心于新政推行,不负先帝所托,臣——恳请陛下,收回‘天下兵马大元帅’印信!
臣愿专心以燕王身份,协理新政,辅弼圣躬!”
黄忠嗣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清晰而有力。
他没有激烈抗辩,没有恋栈权位的姿态,反而主动要求交出那象征最高军权的印信!
整个垂拱殿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司马光等人跪在地上,脸上的“正气凛然”僵住了。
他们预想过黄忠嗣会辩解,会愤怒,甚至可能利用权势压制反对声音,却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干脆利落地主动请辞!
这让他们精心准备的戏码瞬间失去了着力点,仿佛一拳打在了空处,憋闷异常。
王安石、章惇等新政派,心中则百感交集。
他们既佩服黄忠嗣的胸襟与智慧,以退为进化解了这场危机,又深深担忧失去这柄震慑四方的利剑后,新政的推行是否会遭遇更大的阻力?
皇帝的态度又是否会因此改变?
赵頵坐在御座上,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黄忠嗣的主动请辞,本就是他暗中推动司马光等人发难的目的。
然而,当目的如此轻易、如此“体面”地达成时,他心中非但没有喜悦,反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和……一丝被看穿的狼狈。
黄忠嗣的姿态太高了!
高到他这个皇帝都不得不承情!
他拒绝司马光的提议,强调对黄忠嗣的信任,却被黄忠嗣以“为陛下分忧”、“为新政聚力”的理由主动请辞堵了回来。
这不仅显得他之前那番“维护”之词有些虚伪,更让黄忠嗣在天下人面前坐实了“一心为公、不恋权位”的忠臣形象!
而他赵頵,反而像是那个听信谗言、猜忌功臣的君主。
这他不仅没达到“逼退”的目的,反而让黄忠嗣占据了道德和舆论的制高点!
更关键的是,黄忠嗣那句“专心以燕王身份,协理新政”,明确无误地表明:军权我可以交,但新政,我管定了!
而且是以宗室亲王、先帝义弟的身份来管!
这比顶着“天下兵马大元帅”头衔管理新政,在法理和身份上,甚至更具优势,更名正言顺!
因为宗室亲王参与朝政,在本朝并非没有先例,尤其在这新君登基、主少国疑之际。
赵頵只觉一股闷气堵在胸口。
他看着殿下躬身不起的黄忠嗣,那挺拔的身影此刻在他眼中显得无比刺眼。
他强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迅速堆起“感动”和“无奈”的神色,声音带着刻意拉长的调子:
“皇兄……唉!”赵頵重重叹了口气,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委屈”和“不舍”,“皇兄之心,日月可昭!朕岂能不知?
朕岂忍夺皇兄之功业?然……然皇兄体谅朕心,顾全大局至此……朕……朕心实痛!”
他顿了顿,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语气转为“沉重”:“罢了!皇兄既有此意,朕若再坚持,反是不体谅皇兄辛劳,亦辜负了皇兄为国为民的一片赤诚!
准皇兄所请!即日起,收回‘天下兵马大元帅’印信!然!”
赵頵提高了声音,目光扫过群臣:“燕王殿下乃国之柱石,朕之肱骨!其亲王之尊,参与国政之权,照旧!新政大计,仍赖皇兄鼎力扶持!退朝!”
说完,赵頵甚至不等群臣行礼,霍然起身,拂袖转入后殿。
“退朝——!”内侍尖锐的唱喏声响起。
百官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司马光等人脸色铁青地站起身,看向黄忠嗣的目光复杂难明。
王安石等人则快步走到黄忠嗣身边。
黄忠嗣缓缓直起身,脸上那丝淡然的笑容早已敛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看也没看司马光等人,对王安石、章惇、苏轼、张问等人微微颔首,便转身,步履沉稳地向殿外走去。
阳光照在他蟒袍的金线上,折射出耀眼却冰冷的光芒。
他走过长长的宫道,高大的身影在空旷的广场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远离了朝堂的喧嚣,黄忠嗣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
河北,大名府。
那里有他阔别一年有余的妻子王莺莺,还有他那从未谋面、只在信中得知相貌的女儿。
“快了……”他心中默念,是对家人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承诺,“待新政根基稳固,这汴京的富贵牢笼,便再也困不住我黄忠嗣了。先帝,允承答应你的事,必不负所托。那时,便是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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