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午后。
京城西南隅,海瑞租住的那处僻静小院内。
海瑞自那日递上奏疏后,便再未出门。
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直裰,坐在狭小的书房内,面前摊开的并非经史子集,而是他自己整理的、关于陕西赈灾钱粮收支、案件处理的详细摘要副本。
他在等,等一个来自西苑的回应,等一个能让他心中那块巨石落地的声音。
院门外,终于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并非邻居的走动,而是马蹄声和一种刻意放缓、却依旧透着官家气派的脚步声。
海瑞的母亲谢氏正在院中浆洗衣物,闻声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警惕。
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擦了擦手,步履沉稳地走向院门。
门扉吱呀一声打开。
门外站着一名身着青色贴里、面皮白净的中年宦官,身后跟着两名小火者,手中捧着一个用明黄绸布覆盖的托盘。宦官脸上挂着宫里人那种程式化的的笑容。
“此处可是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海瑞海大人的府邸?”宦官的声音尖细而平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官腔。
谢夫人目光扫过那明黄的绸布,心中已然明了,她微微颔首,侧身让开:“正是。大人请进。”
宦官略一示意,小火者留在门外,他自己则捧着托盘,迈着方步走了进来。
海瑞此时也已闻声从书房走出,见到来人,面色平静,依礼拱手:“不知宫中贵人驾临,有失远迎。”
那宦官见到海瑞,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却并未有多少暖意,更像是完成一项既定流程:“海主事客气了。咱家奉旨而来,陛下有口谕,海主事听宣吧。”
海瑞整了整本就一丝不苟的衣冠,撩袍在院中石砖地上跪下。
谢夫人也默默退至一旁。
“陛下口谕,”宦官清了清嗓子,声音拔高了几分,在这寂静的小院里显得格外清晰,“户部主事海瑞,前番奉旨巡陕,赈济灾荒,安抚黎庶,颇着辛劳,朕心甚慰。特赏银十两,杭缎两匹,以示嘉勉。望尔恪尽职守,勤勉王事,钦此——”
口谕简短,平铺直叙,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就像在念一段与己无关的文书。
话音落下,宦官上前一步,将托盘上的绸布揭开,露出下面摆放整齐的、略显单薄的十两银锭和两匹颜色沉闷、质地寻常的青色杭缎。
“海主事,谢恩吧。”宦官提醒道。
海瑞俯身,额头在冰凉的石砖上轻轻一碰,声音沉静无波:“臣海瑞,叩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站起身,上前双手接过那沉甸甸却又轻飘飘的托盘。
那宦官任务完成,似乎也不愿在这简陋寒酸的小院多待一刻,又公式化地说了两句“陛下念着海主事的辛苦”、“好生当差”之类的套话,便拱手告辞,带着小火者转身离去。
马蹄声很快消失在巷口。
院门重新关上,小院再次恢复了寂静。
谢夫人走上前,看了看托盘里的赏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没说什么,只是淡淡道:“陛下的恩典,收起来吧。”
说罢,便转身继续去忙她的活计。
海瑞独自站在院中,双手捧着那御赐的银缎,目光却并未落在它们之上,而是投向了高墙之外,那片被紫禁城的飞檐勾勒出的、狭窄的天空。
嘉奖了吗?嘉奖了。
肯定了他的辛劳了吗?肯定了。
赏赐了吗?赏赐了。
银十两,缎两匹。
对于一个六品主事而言,这份赏赐不算侮辱,甚至可说是“合乎规矩”。
与他陕西所见那些动辄被贪墨成千上万的赈灾银两相比,这十两银子,微不足道得令人心头发涩。
那口头褒奖,“颇着辛劳”、“朕心甚慰”,每一个字都正确无比,却空洞得像一阵风,吹过耳边,什么也没留下。没有对他奏疏中那血泪控诉和激烈谏言的任何回应,没有对“刷新吏治”、“简政放权”的只字片语提及。
陛下……看到了吗?
他一定看到了。
那他……是什么意思?
赞同?若是赞同,岂会仅止于这轻飘飘的口头表彰和这近乎象征性的赏赐?岂会对他剖心沥胆的建言置若罔闻?
反对?若是反对,又何必赏赐?何必嘉奖?大可申饬一番,或干脆留中不发,置之不理。
偏偏是这“留中不发”,配上这“嘉勉赏赐”。
海瑞那刚直如铁的心性,此刻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仿佛一拳打在了无边无际、柔软却坚韧的棉絮之上,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激愤、所有的期望,都被无声地吸收化解,最终只剩下这托在手中的、不冷不热、不轻不重的“恩典”。
陛下用最标准的官样文章,最符合程序的赏赐,轻轻巧巧地将他那封足以惊涛骇浪的奏疏,压了下去,盖了起来。
没有雷霆震怒,没有热烈支持。
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漠的、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敷衍的……“知道了”。
然后,一切到此为止。
这件事,结束了。
在陛下的御案上,已经翻篇了。
海瑞深深吸了一口气,初夏的空气吸入肺中,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凉意。
他低头,再次看了看手中的银缎,然后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屋内。
他将托盘放在屋内那张唯一的、磨得发亮的旧木桌上。
海瑞站在桌前,沉默地注视着这份“皇恩浩荡”,良久,良久。
那双眼中,先前那一丝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凝练、也更为决绝的光芒。
陛下不愿深究,不愿改变。
但这世间的苦难与不公,并不会因皇帝的沉默而消失。
他海瑞的道,不在这一时一地的赏赐褒贬,而在那朗朗乾坤下的公理与民心。
奏疏可以留中,但真相不会。
赏赐可以微薄,但志节不移。
他缓缓伸出手,将其中一匹青缎拿起,转身走向母亲的房间。
“母亲,”他的声音平静无波,“陛下赏赐的缎子,您看着裁件衣裳吧。”
谢夫人停下针线,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那缎子,缓缓摇头:“老身惯了布衣,这缎子太过扎眼,收着吧,或许日后有用。”
海瑞没有坚持,点了点头。
他将银锭和缎匹仔细收进屋里那只唯一的、上了锁的旧箱子里,与几件旧官袍放在一起。
然后,他回到书房,重新坐在那张硬木椅上。
窗外,树影依旧婆娑,蝉鸣依旧聒噪。
他提起笔,蘸了墨,却并非要写新的奏疏,而是开始继续整理那些从陕西带回的、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人名的笔记。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又仿佛,有些什么东西,在他心底最深处,已然彻底改变,凝固成比钢铁更坚硬、比寒冰更冷彻的形态。
皇帝的态度,他明白了。
但他的路,还要继续走下去。
只是下一次,该如何走,何时走,他已有了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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