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精舍内。
沉水香那宁神静心的气息依旧馥郁绵长,然而今日,那盘旋的青烟似乎也驱不散御案后帝王眉宇间那一丝若有若无、却真实存在的疲惫。
嘉靖帝朱厚熜半倚在云床引枕之上,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玄色暗纹道袍,更衬得他身形清瘦,面容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他手中拿着的那份,正是海瑞字字千钧的《陈情疏》。
他读得很慢,很仔细,比徐阶要慢得多,仿佛每一个字都要在舌尖咀嚼一番,品咂出其后的意味。
开篇部分,看到灾民如何感念“皇恩浩荡”、“天子圣明”,于废墟中叩谢天恩时,他那略显苍白淡漠的脸上,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满意弧度。
这很好,很好。
百姓知恩,心怀敬畏,方显他这位天子仁德泽被苍生,即便远在西北苦寒之地,历经大劫,亦能感受到紫禁城传来的浩荡皇恩。
这是他身为帝王的功绩,是他垂拱而治、圣心默运的证明,是青史之上可书的一笔。
然而,随着奏疏向后展开,那言辞越来越激烈,越来越直指核心,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教训、近乎俯视的口吻提出种种“谏言”时,嘉靖帝那刚刚舒缓些的眉头,渐渐又蹙了起来,越蹙越紧。
他的目光变得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烦躁与不耐。
“……胥吏猾蠹,玩法营私,非施以雷霆峻法不足以震慑其心!”
“……各级官府,因循守旧,推诿塞责,公文旅行,迁延时日,坐失良机,实乃痼疾难除!”
“……伏乞陛下洞鉴万里,乾纲独断,简化流程,赋予专权,严查惰怠,则社稷幸甚,万民幸甚!”
这些字句,像一根根烧红了的的针,刺入他的眼中,更刺入他内心深处那不愿被触及的角落。
哼……老生常谈!聒噪!
嘉靖帝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淡漠、甚至带着浓烈讥诮意味的弧度。
积弊?低效?贪墨?胥吏可恶?官员推诿?
这些,他朱厚熜难道不知道吗?还需要他海瑞来提醒?!
他御极三十五年,从“大礼议”独抗满朝文武开始,什么风浪没见过?什么鬼蜮伎俩没识破?什么人心鬼蜮没看透?
他玩弄权术、平衡朝堂、驱使群臣如臂使指的时候,海瑞还在穿开裆裤!
这庞大帝国肌体上的每一处溃烂,每一条潜规则,每一个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他坐在西苑精舍这方寸之地,透过无数或公开或秘密的奏疏、厂卫密报、乃至身边宦官有意无意的闲谈,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比谁都懂!他甚至比海瑞更懂这其中的关窍与无奈!
可是,懂,又能如何?!
他年轻时,何尝没有过励精图治、扫清寰宇、做一代中兴圣主的雄心壮志?
结果呢?
换来的是无穷无尽的争斗倾轧、是“壬寅宫变”那夜差点被一群宫女活活勒毙的惊魂与耻辱、是巍巍皇城竟也挡不住那场离奇大火、险些将他连同炼丹炉一同焚为灰烬的后怕!
是几个皇子接连夭折,最终只剩下裕王一根独苗飘摇风雨中的彻骨寒意与无奈!
这天下,看似尊荣无限,实则敌视他朱厚熜的人,藏在暗处的力量,远比想象的多,也远比想象的狠毒难测!
连这深宫大内,他都无法确保绝对的安全!
如今,他累了,真的累了。
身心俱疲。
他早已明白一个残酷而现实的道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这庞大的官僚体系,就像一潭深不见底、浑浊不堪的泥水,要想让它勉强维持运转,不至于彻底崩溃,就必须容忍里面的泥沙。
只要他们还能把基本的税收钱粮收缴上来,能把边境大致守住不让虏骑长驱直入,能把宫里的用度、他修道的资材供应周全,不过分激起民变,些许“损耗”,些许“低效”,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是一种历经沧桑后无奈的妥协,也是一种居高临下、掌控一切的自信——朕允许你们拿一点,但朕随时可以收回这一切!
朕能扶起严嵩,也能一脚踩死他!严嵩父子,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们的万贯家财,如今不都充入了朕的内帑和太仓?
况且,他现在有了更重要的、超越凡俗的追求——金丹大道,长生久视,羽化登仙。
陈恪的横空出世,其种种“生而知之”的奇思妙想、实干之才,更让他坚信,这绝非偶然!
此必是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乃至三清祖师、仙界帝君,见他诚心修道,念其孤诣,特意赐下的辅弼之臣!
这是天意!是他修道有成的吉兆祥瑞!是上天对他追求长生的肯定!
有此等天赐人才替他打理俗务,稳固江山,扫平边患,他更能心无旁骛,安心追求那超脱凡尘、与天地同寿的永恒之境。
这才是根本大道!
然而,海瑞这封奏疏,却像一只不识趣、不吉利的乌鸦,聒噪地将他刻意忽略的、血淋淋的现实,再次狠狠地叼到他眼前,几乎要砸在他的脸上,逼着他去看,去承认,去面对。
最让嘉靖帝感到一种被深深冒犯、乃至愠怒的是——海瑞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语气!那种姿态!
那仿佛不是在向君王陈情,不是在奏报公务,而是在……指点江山!
是在教他这位九五之尊、代天巡狩的皇帝,该如何治理他的天下?!
仿佛他海瑞才是洞悉一切、手握真理的圣人,而皇帝反倒成了需要被启蒙、被教导的对象!
“应如何如何”、“当如何如何”、“恳请陛下务必如何如何”……
放肆!狂妄!不知死活!
朕需要你一个六品主事来教朕做事?!来指点朕的江山?!
朕能给你钦差关防,让你去陕西赈灾,已是看了陈恪力荐的面子,是天大的恩典!
破格的提拔!你不知感恩戴德,反而携功自傲,回来对朕的江山、朕的百官指手画脚,妄加评议?!
谁给你的胆子?!是谁在背后给你撑腰?!
一股无名之火,幽暗而冰冷,在嘉靖帝心底最深处猛地窜起,并不炽烈张扬,却阴毒持久,默默地灼烧着他那身为帝王的骄傲、尊严与那不容丝毫质疑的权威。
他猛地将奏疏合上,发出“啪”的一声重响,在寂静的精舍内如同惊雷般炸开。
侍立在阴影中,如同泥塑木雕般的黄锦,身体几不可察地猛地一颤,迅速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脖领子里,呼吸都屏住了。
嘉靖帝闭上眼,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随即又归于一种死寂的平静。只是那捻动着温润玉圭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透露出其主人内心远非表面那般波澜不惊。
不能发作。
嘉靖帝的理智在冰冷地提醒自己。
海瑞所言,皆是事实,且冠冕堂皇,占尽了“忠君爱国”、“体恤灾民”的大义名分。
言辞虽激,却无一句公然忤逆。
若因此发作惩处,岂非正落人口实,坐实了自己是“昏君”,听不进逆耳忠言?
清流物议,史笔如铁,他不得不有所顾忌。
更何况,海瑞如今在清流和民间,已有清名,动他,代价太大,政治风险极高,得不偿失。
但让他采纳海瑞之言,掀起一场整顿吏治的风暴?
绝无可能!想都别想!
那意味着要将自己已经默认、甚至赖以维持统治的官僚体系再次搅个天翻地覆,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争斗、风险和不可预知的后果。
他如今只求清净,只求稳定,只求炼丹修道,延年益寿,只求这江山不出大乱子即可。
任何可能打破现有平衡的事情,他都深恶痛绝。
沉默。
精舍内陷入了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嘉靖帝才缓缓睁开眼,目光深不见底,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的声音平淡得出奇,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表现出来的慵懒与漠然,对黄锦道:“海瑞此疏,朕览过了。知道了。留中吧。”
“留中”二字,轻飘飘地从他口中吐出,却如同最冰冷的判决,瞬间将那封凝聚了海瑞心血、承载着陕西灾民血泪与最后期望的奏疏,打入了黑暗的深渊。
它不会被下发部议,不会被公开讨论,不会产生任何实际的效力,甚至不会在官方记录中留下任何回响。
它就像一颗投入万丈深渊的石子,甚至连落底的回声都无人听闻,便彻底沉没,被遗忘在堆积如山的、象征着帝国无数被搁置的难题与野心的故纸堆中。
黄锦心中了然,甚至暗暗松了口气,连忙恭敬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奏疏收起,放入一旁专门盛放“留中”文书的金丝楠木匣中。
那雕刻精美的匣子里面,已经躺了不知多少份类似命运的奏疏,它们都曾承载着某人的热血、某地的疾苦、某项革新的蓝图,最终却都化为了冰冷的沉默与尘埃。
嘉靖帝重新闭上眼,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极其疲惫地挥了挥手,连那玉圭都懒得捻了。
黄锦会意,无声地指挥着小火者们熄灭了多余的烛火,只留下云床旁一盏昏暗的长明灯,映照着皇帝那张晦明晦暗、看不出喜怒的脸庞,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精舍,轻轻合上了那扇沉重的隔扇门。
精舍内重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海瑞的呐喊,陕西的疮痍,帝国的积弊,士子的热血,百姓的哀嚎……所有这一切,终究未能穿透这西苑精舍的重重帷幕,未能触动那高踞于九天之上、一心只向蓬莱的帝王心弦。
一切挣扎,一切诤言,似乎都在那一声“留中”之下,化为了徒劳的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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