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那块环形玉珏在月华中隐隐泛着莹润剔透的光。
好半晌,余幼嘉才问道:
“你说什么?”
四周山间林木蔽日,隐隐仍有山匪的惨嚎。
朱载全以为是余幼嘉真的没听清,又认真重复一遍,末了才道:
“......我对二娘的真心日月可鉴,若我此言作假,来日便让天地罚我.......”
余幼嘉自己从前也是发过誓的人,素来听不了这些,震惊打断道:
“又不是和我发誓,你对着我重复算什么......”
“我是问你,你居然喜欢二娘?”
朱载的震惊不比余幼嘉少,下意识道:
“我成日都在府衙里面帮忙,还为崇安改良河道,作出水磨连转......做了一箩筐的事情,不为了二娘还能为了谁?你居然不知道此事?”
他还以为,他的心意已经很明显了!
可,可这里怎么还有人没看出来?
余幼嘉整个脑子嗡嗡作响,下意识暗骂一声:
“我上哪里知道这事!”
情爱,这种东西对她而言素来是锦上添花。
她从前看不清,说不明。
如今,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寄奴,自己却也没能将感情理顺,哪里还能管的上别人爱谁恨谁?!
需得知道,她也是大半个月前那个夜晚,听连小娘子亲口承诺,才知道连小娘子或许真喜欢五郎呢!
但,有些事儿,她知道了也没用。
毕竟,这大半个月来,她都在外头忙着剿匪,鲜少回家,连小娘子许是刻意绕着她走,是以她到如今也没细问此事......
余幼嘉飘忽的念头飘得越来越远,见面前成双成对,念起那个深夜未能被善待的草镯,又难得有些烦躁。
“.......我说了半天,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朱载说的口干舌燥,实在没忍住,多问了几句:
“你怎么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二娘子这般年纪,若不是同你一起在崇安办县衙,想来也已经婚配......你怎么看样子也不上心?”
余幼嘉实在不好意思说整个余家就她的情事最需要被人担心,只得答应道:
“二娘的婚事,还是得由她自己做主,你若实在不好意思去见她,我可帮你转达,但结果如何,我却不能担保。”
朱载唇角几不可见稍稍扬起,好在他自觉矜持,很快压了下去:
“劳你转达就行,我本也只是怕听到结果......”
余幼嘉稍稍颔首,随手从地上扯了块布,将那玉玦仔仔细细包好收好,方才斟酌道:
“你知道二娘曾许配给当朝太子,但余家突遭大难,婚事未成吗?”
虽说那事已经是余家鼎盛时候的事,但到底是有些事。
若朱载什么都不知道,只说喜欢二娘,往后又介怀此事.......
有事说事,一向是余幼嘉的准则。
此话说出之后,朱载倒是不见吃惊,只道:
“早知道有此事,不过,莫说是还没来得及成婚,就算是成了婚,她夫君也肯定有死的那天.......”
余幼嘉神色古怪的看了朱载一眼,朱载自知理亏,连忙改口,道:
“不,我的意思是,她往后若成婚,夫君的死一定是一件憾事,真是天助我也......”
“不,也不是这个意思,你听错了,我的意思是,命数无常——不过,她夫君走的肯定很是时候。”
朱载越解释舌头越是打结,言语越是磕巴。
余幼嘉拍了拍朱载的肩膀,示意对方不用再解释:
“醒了,我都懂。”
虽然不知道朱载为何能被二娘一巴掌扇出爱慕之心。
但,仔细想来,或也不算是稀奇。
连她从前都想过,自己若是男儿身,一定要娶二娘为妻。
外头这些宛若愣头青般的臭小子喜欢二娘当然也再正常不过。
两人在月下并肩而站,他们本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性子相近,若没有控制好脾气,难免有些火星子。
而如今,有话说话,有事说事。
朱载自觉了结自家阿兄和余家二娘的两桩心头大事,心头不再难受,两人气氛当然较之先前缓和不少。
余幼嘉缓声问道:
“若二娘答应,那便得等你替世子去当质子回来?你自己可有想过,自己会在平阳呆多久?”
若是平阳王当真天命所归,三五年打旧朝,三五年打起义军,三五年统一九州,一直扣着质子不放......
那二娘,岂不是要一直等这个臭小子?
朱载是个聪明人,闻言自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难得开怀,露齿笑道:
“说来你或许不信,但我听闻连老将军得靠装胸无大志,才能领兵外出之时,便知道平阳王这老匹夫得不到天下!”
许是因为余幼嘉担心的是他同二娘的以后,心中宽松。
又或许,只是因为朱焽不在。
朱载似乎又成了初见时那个俊俏明朗,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说到天下之时,还伸出手并成剑指,遥遥指向被大片黑烟席卷的穹顶。
穹顶之上,明月高悬。
可他遥指的地方,赫然是天狼星的归处。
那颗星,人人都说,主兵戈,主杀伐,主动荡,是恶星。
可今夜,身旁的少年郎只说: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圣人有圣人的教化,兵戈也有兵戈的用法,用得好,来日便能一扫宇内,肃清天下浊乱之相,用的不好,便如平阳王那老匹夫一般......迟早得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我不信这天下会落到一个要属下装乖卖傻才能解除猜忌的老匹夫手里,我不信天子之位必须得靠诸侯藩王献出质子才能坐稳,我更不信,这天下没有能与平阳王抗衡的英雄出世!”
朱载这口气,像是憋了很久很久。
少年人的心气甚高,虽然他迄今为止还没有找到办法,但他终究不认输,不服输。
余幼嘉定定看着面前之人,又想起那遍布虫鸣的夜晚。
那夜,朱焽说,‘此是千秋第一秋’。
但今夜,朱载说的是——
“三年,至多三年。”
“我若当质子,至多三年,我一定会想办法驱狼吞虎,让平阳王与旧朝鱼死网破。”
“届时我一定带着身家,选一个贤明的主公,助他收拾旧河山,成就千秋大业!”
“若我功成身退,我不要银钱,不要虚名,我只求崇安这一县之地,与二娘携手终老。”
“若我未能功成身退,那我也曾为崇安,为淮南,为了天下苍生活过一回——
我意在南,若身死,也应当面南而死!”
喜欢酿秋实请大家收藏:(m.8kxs.com)酿秋实8k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