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看看左凯。”马清捂着腰,低声喘息着,语气显得很是虚弱。
墨贞用略带意外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眼睑,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提拉着他的手臂,转向烽火台的背面。
在烽火台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左凯的尸体静静地躺在碎石地上。他嘴巴大张着,眼睛圆睁,空洞地望着天空,一支弩箭仍牢牢地钉在他的脖颈上,身下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凝固成一片不祥的暗褐色。
马清的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悲痛,他朝下俯身子。墨贞感受到了他的意图,也随着弯腰,慢慢地顺着他身上的力往下放。
马清先将左凯脖子上的弩箭拔下,又伸手将他的上眼皮抹下来闭了眼睛,再朝他的尸体微微鞠了一躬,动作缓慢而沉重。
“他都要杀你了,你还对他这样?”墨贞紧了紧抓着马清左臂的手,语气中带着不解。
“我们……终究曾经兄弟一场。”马清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充满了感伤,“那些年,大家同吃一锅饭,同住一个营帐,一起放声大笑,一起骂娘发泄……那些日子,是多么简单,多么快活啊。怎么……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呢?”马清咬着嘴唇,痛心地摇摇头,“唉,想起来,心里真是难受。”他说得情真意切,连自己都被这番话语带入了情绪之中,声音不由得哽咽起来,眼圈也微微发红。
他偏过头,用沉痛的语气对墨贞说:“回去后,我就让人给他找个地方,好好安葬。还有赵俊,一起安葬,和那四个兄弟分开。”
墨贞的手更用力地抓住了马清的手臂,轻轻咬了咬自己的嘴唇,那双明亮的杏眼里,竟也隐隐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光,被她迅速眨了回去。
“我们走吧。”马清夸张地抽了抽鼻子,仿佛在强忍泪水。
墨贞不再多说,只是更加紧紧地抓住他的左臂。
两人沿着来时的山路,缓缓向山下走去。马清不时地捂住腰,不时发出痛苦的吸气声,又不时发出低声呻吟。墨贞也就随着他的节奏,不时停下来,用关切的眼神仔细查看他的表情。
马清顺势靠着她,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薰衣草香气和发丝的清芬,手臂感受着她肌肤传来的温热与力量,一边欣赏着山下逐渐清晰、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一边在心底深刻体会着这种劫后余生、且伴有美人相伴的复杂滋味,竟生出几分“一览众山小”的奇异感慨。
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一段不到一百五十丈的下山路,竟然耗费了将近一个时辰。
就在接近山脚的时候,一声沉闷而焦急的嘶鸣声传来。
大鼻孔出现在二十步外的一棵树下,它头上还套着那个装草料的网袋,正使劲地甩着头,想把这碍事的东西甩掉。
紧接着,另一声马嘶响起,在五十步开外,一匹四蹄包着马蹄套的枣红马也昂首长嘶,似乎在回应。
“大鼻孔!”马清惊喜地喊了一声,他猛地从墨贞的搀扶中抽出手臂,迈开步子就朝着大鼻孔小跑过去。刚跑出几步,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此刻“应该”是一个腰痛得直不起腰的人,动作瞬间僵住。
墨贞站在原地,只是用一双充满惊奇和了然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
马清忙又弯下腰去,右手重新抚上右腰,脸上挤出痛苦的表情。
“你的腰……这是不痛了?”墨贞撇了撇嘴角,语气带着明显的戏谑。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感觉比刚才好多了,可能是见到大鼻孔太高兴了……”马清支支吾吾。
“你就装吧。”墨贞白了他一眼,伸手指了指大鼻孔,“能自己上吗?”
“还……还得你帮一把。”马清龇牙咧嘴。
墨贞走上前来,伸手要抓马清的左手臂。马清手腕一翻,抓住了她那只缠着黑布的左手臂。
“你干嘛…”墨贞的脸颊微微泛红,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
马清右手一拉她手臂上的蝴蝶结,黑布就散了开来。墨贞手上也停止了抽动。
马清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掀开那块与伤口有些粘连、带着已经变成棕色的干涸血迹的黑布。她那有些棕色的手臂上,清晰地印着两排红肿发紫的深深牙印。
“都怪我。”马清有些哽咽起来。
“没事。”墨贞猛地抽回了手,将袖子拉下盖住伤口,“过两天就好了。”她朝马清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如同弯月般洁白整齐的贝齿。
“我欠你两条命。”
“你我都是墨家子弟,说什么欠不欠的。”墨贞嗔怪着,又朝大鼻孔背上一扬头,“我扶你。”
“我……我自己应该能上。”马清用感动的眼神看着墨青。
“我看着你。”
马清将网袋从大鼻孔的头上取下。网袋里还有一些干草和炒豆,他将网袋递给墨贞,将脸朝墨贞那匹马扬了扬:“你的马也喂点。”
墨贞接过网袋。
马清转过身子双手抓住马鞍的前后桥,左脚踩进马镫。他尽量将发力点集中在左腿和左侧腰腹,当他要抬起右腿跨过马背时,腰间的伤口还是被牵动,带来一阵清晰的痛楚,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他感觉臀部被一双有力而稳定的手稳稳托住,向上送了一把。借着这股力量,他终于顺利地抬起了右腿,跨上了马鞍,稳住了身形。
“谢谢。”马清坐在马背上,用充满感激的眼神朝着墨贞点了点头。
墨贞嘴角上翘,给了马清一个温暖而略带羞涩的笑容,随即转身,步履轻快地跑向了她的枣红马。
经过一夜的紧张清理,范县城外的战场已大致收拾妥当。阵亡将士的遗体已被移走,散落的兵刃甲胄也基本收集完毕,但地面上那大片大片已经发黑发紫的血迹,却如同烙印般深深浸入泥土,无法彻底清除,远远望去,仿佛一块巨大而丑陋的斑点狗皮,覆盖在城墙之外。
护城河里的水,依旧是一汪令人心悸的暗红色,浑浊粘稠,缓缓流淌,散发着浓重的腥气。尽管晨风不断吹拂,但空气中那股混合了血腥、焦糊和淡淡腐败的气息,依旧顽固地萦绕不散,提醒着人们昨日这里曾是何等惨烈的炼狱。
在距离城池还有一里多地的一片小树林旁,墨贞便勒住了枣红马。“就此别过。”她言简意赅,目光在马清脸上停留了一瞬,也不等马清反应就拨转马头,身影飞快消失在林木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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