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川微一挑眉,正欲拱手作揖,老头却连余光也未给他,径直与他擦肩。那一瞬,李忘川只觉自己好像被一阵极轻的风剖开——风里没有敌意,却也没有温度,仿佛他整个人连同影子都被“翻开”看了一眼,又随手合拢。
老头走到石阶下,弯腰拾起一把竹柄扫帚。竹已泛黄,篾条边缘磨得圆润,显然用得久了,却不见一根断裂。没有灵力波动,没有道纹流光,它就像凡俗巷口随处可见的旧物。
可是当扫帚落下,“沙——”声音很轻,却带着奇异的节奏。
扫帚拂过青砖,砖缝里残留的火星瞬间熄灭;拂过被太虚天工炉灼出的焦黑裂纹,裂纹如被水纹抚平,恢复成平滑如镜的原色;拂过凉亭石桌,那层因高温而炸开的冰裂纹自行愈合,连壶中冷茶都重新泛起氤氲白汽。
更奇的是温度,前一瞬还像烘炉的小院,随着竹帚每一次划弧,便退下一层热浪。不是寒风倒灌,而是“热”本身被轻描淡写地抹去了,仿佛有人用无形的笔,把多余的笔画从画卷上勾掉。
李忘川眼底掠过一丝罕见的尴尬。那些痕迹他并非无法收拾:曜日真火残余的炽芒、吞噬残留的焦痕和融合后的紊乱灵气……他本打算离开时随手掐诀散了,却没想到被人当面“扫”了出来。
更让他心下暗凛的是:即便以他如今的神识,也捕捉不到老头体内半点灵力涟漪;那扫帚也不是法宝,甚至连“器”都算不上。可每一下挥动,都精准地擦去一道因果——不是掩盖,不是净化,而是“从未发生”般的抹除。
老头仍旧沉默,腰背微弓,一下一下扫着。灰袍下摆扫过地面,却未扬起半粒尘埃。半盏茶工夫,小院已焕然一新:青砖映天光,草叶带露珠,连梅树焦枯的枝头都重新泛出极淡的绿意,仿佛方才的火鸦、雷纹、曜日真火全是一场幻觉。
最后,竹帚停在李忘川脚尖前。李忘川此时脑海中只浮现了现代记忆中电视剧的情景,那便是眼前的老者就犹如那神秘且武功高强的扫地僧。
老头这才抬眼,眸子澄澈得像两口古井,井底却映着无垠星空。他淡淡开口,声音沙哑又清亮,像新瓷划过老木:
“吸饱了吧?”
三个字,没有威压,没有呵斥,却让整个小院的风都顿了一顿。
李忘川摸了摸鼻尖,第一次露出少年般的局促,拱手苦笑道:“晚辈李忘川,见过前辈。”
老头没应声,只把扫帚靠墙,转身往屋里走。背影佝偻,脚步却轻得像踩在云絮上。门扉半掩,露出一隙幽暗,隐约可见屋内空荡,唯墙角立着一把同样陈旧的木椅。
白瑶低声传音,嗓音第一次带着干涩:“……我仍看不出他的境界。”
李忘川望向那扇半掩的门,眼底尴尬未褪,却燃起更亮的火:“他便是之前一直探查我们的那道神念的所有者,他并无恶意!”
直到老者匆匆从屋内走出,随后坐在了凉亭之中,大袖一挥,顿时出现了一只酒壶和三只精巧的玉杯。李忘川和白瑶连忙再次回到凉亭相邻坐下,但看见老头斟酒的动作后,连忙极为真诚的说道:“前辈,晚辈不善饮酒,不知有没有茶水!”
老头一怔,旋即只是眼神微动,李忘川的身前便出现了一盏茶壶和一个茶杯。眼看老头的举动让李忘川一怔,但老头则是缓缓开口:“是老夫唐突,一个器魂竟然修成了元神之身的境界,既没有身体那就还是不要沾染这等凡物了!”
白瑶没有说话,而李忘川则是眼中透出一股森寒,伙伴是他最后的底线,这一点哪怕是面对巫神也绝不退缩。老头则是嘿嘿一笑道:“别前辈前辈的,你就称呼我药老就好了!至于小狐狸,哪怕你是一缕残魂却已经有了自己的路,就如同一个普通的修行者,老夫也就不客气了,不然老夫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了!”
白瑶终于眼中露出了一抹释然,而李忘川则是心中升起了一股童心的试探问道:“药老,我的丹炉吞了你们丹鼎宗那么多的鼎内真火,没事吧?”
老头摇头无奈一笑道:“有事,那你让它吐出来吧!”
李忘川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旋即说道:“药老,您就是这丹鼎宗的扫地僧般的大人物,何必和小辈计较,何况那丹炉说实话我也控制不了,只是时常拿来炼丹罢了。这些日子买了很多的丹炉,本以为它就要淘汰了,没想到还给我惹了如此的麻烦!”
虽然语气尽显诚挚,但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动,时不时瞟着药老的反应。药老忽将酒壶重重一放,壶底与石桌相撞,“当”一声脆响。
他抬眼,目光穿过凉亭飞檐,望向极远的天穹,声音低得似在自语:“扫地僧?有意思的称呼。炎阳大陆……如今可还风调雨顺?”短短一句,却像从万古岁月里捞出的一声叹息。
李忘川猛地一震,肩背绷直,几乎要站起。一只素手按在他肩头——白瑶的手,冰凉却坚定。他的声音发颤:“药老,您……也来自下界?”
药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屈指轻叩桌面,三声,如晨钟暮鼓。他目光回落,定在李忘川脸上,带着考校,也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希冀:“何为丹道?丹之于修士,究竟是器物、是法,还是……规则本身?”
李忘川怔住。他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茶盏边缘,热气在睫毛上凝成水珠,又滚落。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铿锵:“丹,是药的极致。药者,医也;医者,救偏补弊。而天下草木,以木为源,木生火,火炼金,金凝丹。故丹之根本,仍在‘木’——仍在生机、在轮回。既属五行,便可成规则。”
他停顿,抬眸,眼中映着药老微亮的瞳仁,继续道:“丹之于修士,如功法之于丹田,神通之于经脉。所谓‘是药三分毒’,不过是杂质未除。真正的丹,是剔尽杂质后的纯粹生机。品阶越高,杂质越少,直至……无瑕。无瑕之丹,便是规则雏形。”
话音落,小院的风忽然停了。老梅枯枝无风自颤,落下一片焦黑的叶,尚未触地,便在空中碎成点点火星。
药老定定看着李忘川,眸底欣喜与沧桑交织。他举杯,对空而敬,随后仰头,将壶中余酒一饮而尽。酒液在他唇边燃起一簇幽蓝火苗,映得那双苍老的眼睛亮得惊人。
“丹为药,药源于木,丹亦属木……”他喃喃重复,声音低回,像是要把这十六个字刻进骨血。随后,他大笑,笑声沙哑却畅快,惊起了远处屋檐下一群灰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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