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庆朝状元苏明远,一梦醒来竟在千年后讲解自家文物。
展柜里女将军的青铜剑旁标注“超前女性主义三百年”,可那分明是我当年替她写的墓志铭。
孩子们戴着VR设备体验测试时,我竟看见自己当年的考卷悬浮空中。
上海弄堂里老裁缝复原襦裙时,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突然问我:“苏老师,庆朝科举和高考哪个更难?”
我摸着玻璃柜里自己的状元卷——
墨迹未干,可落款日期已是千年之前。
初冬的寒意,在深夜的故宫博物院深处,凝成了肉眼可见的冷雾。高大空旷的展厅只余几盏地脚灯,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幽长的影子,仿佛通往无尽岁月的甬道。空气里浮动着尘埃与古老木质混合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苏明远独自立于巨大的落地展柜前,呵出的白气在冰冷的钢化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又迅速消散。柜内,一柄青铜剑静静横陈于深色丝绒之上。剑身狭长,线条流畅,残留着斑驳的岁月蚀痕,唯有剑脊处一道凛冽的寒光,穿过千载风尘,依旧刺目。那并非寻常的装饰,是无数次生死搏杀、血火淬炼后留下的魂魄印记。
他认得它。
指尖无意识地抬起,隔着那层坚不可摧的现代玻璃,虚虚拂过剑格处缠绕的、早已朽败大半的皮绳纹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灼烫感猛地窜上指尖,几乎要将他烫伤。眼前骤然掠过漠北风沙弥漫的疆场,金戈交击,战马嘶鸣,还有那个一身玄甲、于万军阵前勒马回望的身影——英姿飒爽,目光如这剑脊上的寒光一般锐利。
“林将军……”一声低喃,几乎只有气流在唇齿间摩擦的微响,却在这死寂的展厅里显得格外清晰。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挤压出混杂着剧痛与尘埃的酸楚。千年岁月,竟如这层薄薄的玻璃,清晰可见,却冰冷地横亘于前,触手难及。他仿佛成了自己时代唯一流落异乡的孤魂,隔着时光的橱窗,凝视着被陈列、被注解的过往。
脚步声由远及近,规律地敲打着金砖地面,带着金属腰牌晃动的细碎声响,划破了展厅的岑寂。一道雪亮的手电光柱刺破幽暗,精准地落在苏明远身上。
“苏老师?还没走呐?”保安老张的声音带着几分诧异,光束在他脸上晃了一下,“这都几点了,布展不都收尾了么?您对着这把剑,都看了快俩钟头了。”
苏明远猛地回神,指尖的灼烫感瞬间褪去,只余一片冰凉。他下意识地挺直了有些僵硬的脊背,那动作里带着一种久远年代沉淀下来的、近乎本能的端方仪态,与周遭现代化的环境形成奇异的反差。他侧过头,避开那刺眼的光束,脸上努力牵起一丝属于现代讲解员苏明远的温和笑意。
“张师傅,”声音有些发涩,他清了清喉咙,“明天开幕,心里总有点……放不下。再看看细节。”
“嗨,您也太负责了。”老张走近了些,手电光扫过那柄青铜剑,啧啧两声,“这玩意儿,老古董了,看着就瘆得慌。您说那会儿的人,打仗就靠这个?多费劲啊!”他摇摇头,显然无法理解这份跨越千年的沉重,“早点回去歇着吧苏老师,天寒地冻的,别熬坏了身子。”
“好,好,这就走。”苏明远应着,目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最后又落回那冰冷的剑身之上。老张的脚步声和晃动的光斑渐渐远去,融入展厅深处更浓的黑暗。幽暗重新合拢,将他与那柄剑,与那个早已消逝在历史烟尘中的时代,再次温柔又残酷地包裹在一起。寂静无声,唯有他自己的心跳,沉重地敲打着耳鼓,一下,又一下,仿佛在叩问着这荒谬绝伦的千年之隔。
晨曦初绽,淡金色的光线越过故宫巍峨的宫墙,斜斜地洒在太和殿前宽阔的广场上,驱散了最后一缕残夜的清冷。汉白玉的基座被阳光勾勒出温润的轮廓,空气里浮动着冬日特有的干冽气息,却丝毫压不住人潮涌动的热浪。入口处人头攒动,蜿蜒的长队早已甩开,各种口音的交谈声、孩童的嬉闹声、相机的快门声,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浪,冲击着古老的宫殿群。
苏明远站在展厅入口的巨幅海报前,海报上是那把青铜剑的特写,下方一行醒目的文字:“庆朝女将军林氏佩剑——不爱红装爱武装,超前女性主义三百年。”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服,胸前别着“特邀讲解员”的铭牌,脸上挂着经过无数次练习的、专业而亲和的笑容,迎接着第一批涌进来的观众。那笑容如同精心锻造的面具,将他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严丝合缝地遮掩其下。
“各位来宾,欢迎来到‘庆朝:活在当下’巡回展首站——故宫博物院。” 他的声音通过小巧的耳麦清晰传出,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沉稳节奏,轻易穿透了现场的嘈杂,“请随我来,我们即将开启的,并非简单的时光回溯,而是一场跨越千年的‘古今对话’。”
他引领着人流,像一艘沉稳的领航船,缓缓驶入展厅的核心区域。巨大的展柜如同透明的岛屿,星罗棋布。他在那柄青铜剑前停下脚步,展柜柔和的顶光打在剑身斑驳的铜绿和那道凛冽的寒光上,映亮了他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恍惚。
“请看这里,”苏明远的声音在剑柜前微微顿住,仿佛在凝聚某种力量,“这把剑的主人,是庆朝一位传奇的女将军。她的墓志铭上,刻着这样一句话——” 他深吸一口气,字句清晰地吐出,“‘不爱红装爱武装’。”
人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和议论。
“哇,千年前就这么前卫?”
“这思想,放现在也一点不过时啊!”
“谁说古代女性没地位?看看人家!”
苏明远听着这些由衷的赞叹,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口却像被那柄无形的青铜剑轻轻刺了一下,泛起细密的、带着酸涩的麻。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展柜旁精心设计的展板,上面并排放着庆朝贵族女子使用的繁复妆匣图片,和旁边一位现代美妆博主根据史料记载成功复原的、色泽艳丽的古代口脂样品。
“我们并非简单地复刻古代,”他提高了些声音,目光扫过一张张专注或好奇的面孔,语气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笃定,“我们更希望,让沉淀千年的智慧与审美,真正地参与到我们当下的生活中来。就像这把剑所承载的勇气,这妆匣所蕴含的对美的追求,它们并未死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与我们呼吸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他的话语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引导着观众的目光投向展柜深处,投向那古老与现代并置的奇妙图景。人们若有所思地点头,手机镜头对着展品和展板频频闪烁。
“妈妈,状元是什么呀?”一个清脆的童音突兀地响起,带着全然的懵懂和好奇。
苏明远循声望去。互动体验区里,几个戴着VR眼镜的孩子正兴奋地挥舞着手臂,笨拙地模拟着握笔的姿态。他们眼前的虚拟场景,正是庆朝庄严的殿试大厅——巍峨的宫殿穹顶,肃立的紫衣官员,一排排低矮的书案。光影流转,一个半透明的、穿着庆朝青色儒生袍服的年轻身影,正端坐在其中一张书案前,神情专注地奋笔疾书。那侧影,那握笔的姿态,竟与苏明远有着惊人的相似!更让他心头剧震的是,那虚拟身影笔下的考卷,字迹清晰可辨——正是他当年在真正的殿试上,耗尽心血写就的那篇策论!
幻象!如同庆朝宫廷秘传的幻术投影!可这分明是现代科技的造物。
苏明远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脚下仿佛踩着的不是坚实的地板,而是汹涌的时光旋涡。他定了定神,压下喉咙口的滞涩,快步走到那群孩子身边,蹲下身来,让自己的视线与他们齐平。
他指着那虚拟的、正在书写的身影,声音放得异常柔和,像是怕惊扰了某个沉睡千年的旧梦:“小朋友,你看,那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状元’。” 他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虚拟卷面上熟悉的墨迹,“他坐在皇宫的大殿里,回答皇帝出的难题。写得最好、最有智慧的那个人,会被皇帝亲口封为‘状元’,那是对他十年寒窗苦读、满腹才华的最高肯定。”
“哦……”提问的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大的眼睛里映着虚拟场景变幻的光影,“那他一定很厉害很厉害吧?比我们考试得一百分还厉害?”
苏明远看着女孩纯真的眼睛,心头那点被时光撕裂的痛楚,竟奇异地被一种温暖的释然所取代。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女孩柔软的发顶,唇角扬起一个真切的笑意,带着几分对往昔峥嵘的怀念,也带着几分对眼前新生的期许:“是啊,很厉害。不过,你们现在努力学习,将来也能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人,用你们的方式,照亮属于你们的时代。”
女孩似懂非懂,但被他的笑容和语气感染,也咧开嘴开心地笑了,注意力很快又被VR眼镜里新奇的世界吸引过去。
苏明远缓缓站起身,目光再次掠过那虚拟的、年轻的自己。那个执笔疾书的青衫士子,仿佛隔着千年的烟尘,与此刻穿着西装、讲解着历史的他,目光在虚空中短暂交汇。没有言语,却有一种无声的告别与传承在流淌。旧日的荣光已然定格于历史的册页,而他此刻的使命,是让那册页上的墨香,重新氤氲于当下鲜活的空气里。
西北的风,裹挟着戈壁特有的粗粝沙尘,打着旋儿撞在敦煌莫高窟景区临时搭建的现代化展馆玻璃幕墙上,发出沉闷的呜咽。馆内却温暖如春,光线经过精心设计,柔和地笼罩着展区。这里,庆朝文物的巡回展迎来了最具冲击力的“古今对话”。
巨大的弧形展墙前,是本次展览的重头戏。左侧,是精心复制的庆朝石窟壁画局部——身姿灵动曼妙的飞天,衣袂飘飘,彩带当风,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壁画的束缚,乘着祥云羽化登仙。绚丽的矿物颜料历经千年风沙侵蚀,依旧透出夺目的朱砂红、石青绿和耀眼的金箔光泽。而展墙的右侧,则是截然不同的景象:深邃浩瀚的宇宙星云图景中,现代航天器的精密结构图被放大呈现,冰冷的金属质感,复杂的电路纹路,充满几何美感的推进器喷口,象征着人类挣脱地心引力的理性力量。古老飞天的飘逸曲线与现代航天的硬朗结构,在这面巨大的展墙上形成了惊心动魄的视觉交响。
苏明远站在展墙前,为一批特殊的观众讲解——一群来自航天研究院的年轻工程师。他们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工装,眼神锐利而专注,对壁画飞天的艺术性流露着欣赏,但目光更多是被那些精密的航天器图纸牢牢吸引。
“各位请看,”苏明远的声音在空旷的展区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我们刻意将庆朝飞天对‘飞翔’的瑰丽想象,与现代航天对‘飞翔’的科技实践并置于此。这并非简单的排列组合,而是一次跨越时空的精神共振。”
他指向壁画上一位反弹琵琶、裙裾飞扬的飞天:“古人仰望苍穹,将超越凡尘的渴望,寄托于这飘逸的线条和绚丽的色彩之中。那是对自由的向往,对未知苍穹的浪漫叩问。” 指尖随即划向右侧冰冷的航天器结构图,“而你们,用严谨的计算、坚韧的材料和燃烧的火焰,将这份古老的叩问,化作了直刺云霄的现实!”
一位戴着黑框眼镜、气质沉稳的年轻工程师忍不住推了推镜架,眼神亮得惊人:“苏老师,您这个视角太独特了!以前只觉得飞天是艺术,是宗教符号,真没想过,这飞扬的飘带,这向上的动势……它本质上,和我们火箭升空时那种挣脱束缚、冲向未知的驱动力,竟然如此相通!一种精神图腾的延续!”
“正是如此!”苏明远肯定地点头,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共鸣。他仿佛看到千年前开凿石窟的无名画匠,与眼前这些操控着最尖端科技的青年,他们的目光穿越时空,在宇宙的维度上交汇。一种超越个体、连接古今的宏大感包裹了他。“艺术是感性的翅膀,科学是理性的引擎。但驱动它们向无尽深空探索的,是人类血脉中永不磨灭的好奇与勇气。这份渴望飞翔的‘基因’,在庆朝飞天的彩绘里,也在你们设计的每一道焊缝、每一行代码之中。”
年轻工程师们脸上露出了然和振奋的神色,彼此交换着眼神,低声讨论起来,话题从壁画线条的力学美感延伸到航天器气动外形的优化可能。苏明远退后半步,看着这群充满朝气的现代“飞天”探索者,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和力量感悄然滋生。千年前的仰望,并未落空。这份对苍穹的执着,如同壁画上永不褪色的矿物颜料,早已融入了一个民族的血脉深处,并在新的时代,迸发出更为璀璨的光芒。风沙的呜咽被隔绝在玻璃幕墙之外,馆内只剩下思想碰撞的低语和图纸上承载的星辰梦想。
江南冬日的阳光,带着一种水乡特有的温吞,懒洋洋地流淌在上海市中心一片被摩天大楼环抱的老弄堂里。青灰色的砖墙爬着些枯萎的藤蔓,湿漉漉的石板路缝隙里泛着深色的水痕,空气中混杂着生煎包的焦香、晾晒衣物潮湿的水汽,还有不知哪家飘出的淡淡饭菜香。“庆朝:活在当下”展览最生活化的一站,就在这烟火气十足的弄堂深处,一个由旧时石库门客堂间改造的小展厅里铺开。
展厅门大敞着,没有博物馆的森严,更像邻里开放的堂屋。门外狭窄的弄堂过道,此刻却成了最生动的舞台。一张老旧的八仙桌摆在门口,桌旁坐着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裁缝师傅。他布满皱纹却异常灵巧的手,正捏着一块靛蓝色的棉麻布料,银亮的剪刀流畅地游走,发出细碎而规律的“嚓嚓”声。桌上散落着粉饼、木尺、线轴。旁边立着一个简易的人台,上面已初具雏形的,正是一件庆朝女子日常穿着的素雅襦裙,宽袖交领,线条简洁而流畅。
弄堂本就不宽,这一下更是吸引了众多目光。刚刚下班、穿着笔挺西装套裙的白领,踩着高跟鞋好奇地驻足;背着书包的中学生咬着奶茶吸管,看得目不转睛;摇着蒲扇的阿婆拎着菜篮子,也凑过来品评几句。裁缝师傅旁若无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偶尔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解释一两句:“喏,看到伐?老祖宗的智慧,这个腰线不是平的,要微微提上去一点,走起路来才飘,才显身段……这叫‘立体剪裁’,老早一千年就晓得了!”
几个年轻的上班族看得心痒,互相推搡着,其中一个胆子大的、穿着修身灰色西装的年轻男子,终于忍不住挤到前面。他先是对着苏明远礼貌地笑了笑(苏明远正站在门内,安静地看着这充满生趣的一幕),然后转向老裁缝,脸上带着点跃跃欲试的腼腆:“师傅,这个……能让我试试吗?就比划一下?”他指了指人台上未完工的襦裙。
“试试就试试嘛!”老裁缝倒是爽快,停下剪刀,拿起一件已初步成型的素色上襦,“来,小伙子,手臂张开点,哎对,肩膀放松……这个领口,讲究的是‘交叠’,要这样……” 他耐心地指导着,帮年轻人笨拙地套上那宽大的上襦,整理着交叠的领口。
年轻人显然从未接触过这种宽袍大袖,动作僵硬又新奇,引来周围善意的哄笑。他笨手笨脚地拉扯着衣襟,试图理解这完全不同于西装的穿着逻辑,脸上满是新奇又有点窘迫的笑意。
“苏老师!”年轻人忽然转过头,看向门内的苏明远,一边与那宽大的袖子“搏斗”,一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大声问道,“您学问深!您给评评理,我们这现代人,学穿你们庆朝的衣服都这么费劲——那您说,是你们庆朝考状元难,还是我们现在考大学、过高考独木桥更难啊?” 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直率和求知欲。
这突如其来的、将相隔千年的选拔制度直接对比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连埋头剪裁的老裁缝也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向苏明远。哄笑声低了下去,弄堂里忽然安静了许多,只剩下远处模糊的车流声和近处布料摩擦的窸窣。
苏明远微微一怔。这个问题,带着天真的莽撞,却又无比锋利地刺中了时光的核心。他缓步走出展厅的门框,温煦的冬日阳光落在他肩头。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先是掠过年轻人身上那件略显滑稽却又异常鲜活的庆朝襦衫,又缓缓扫过周围一张张充满生活气息的、属于现代的面孔——西装革履的,背着书包的,提着菜篮的。
他的脚步最终停在展厅入口处一个独立的展柜前。柜内铺着深色绒布,柔和的灯光聚焦在一份微微泛黄的纸页上。那纸张质地粗糙,墨色浓黑,字迹是端方遒劲的行楷,力透纸背。字里行间,论述的是庆朝某一年的漕运利弊与改革方略。卷首,朱砂御笔,一个庄重的“魁”字赫然在目。卷末落款的小字日期,清晰地指向一个早已化为历史尘埃的年号。
这是他自己的殿试答卷。千年之后,隔着玻璃,与他对望。墨迹犹新,仿佛昨日才搁笔,然而那落款的日期,却已是整整千年之前。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时空错位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静静地立在展柜前,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孤直。指尖抬起,隔着那层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冰冷玻璃,极其轻柔地、珍重地拂过那卷子上自己的名字——“苏明远”。那三个字在灯光下显得如此清晰,又如此遥远。指尖传来玻璃坚硬冰冷的触感,像一道永恒的界河。
周围彻底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聚焦在他与那份千年状元卷无声的对峙上。弄堂里穿行的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片刻的沉寂后,苏明远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想象中的沉重或悲怆,反而浮现出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澄澈与释然,如同被时光之河冲刷过的玉石。他看向那个还揪着襦衫袖子、等待答案的年轻人,目光温和而有力。
“难易……其实并非关键。”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平和,“庆朝科举,考的是经史子集、治国方略,万卷书斋,皓首穷经,为一朝金榜题名。你们今日的高考,拼的是数理逻辑、全球视野,千军万马,昼夜兼程,为叩开未来无限可能的大门。”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展柜里自己的卷子,又落回年轻人身上那件代表着古老生活智慧的襦衫,最后环视着这充满烟火气的弄堂和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唇角扬起一个真正舒展的、温暖的笑意。
“时代在变,考题在变,选拔的方式也在变。但有些东西,从未改变。”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的笃定,“那份不甘平庸、向上攀登的心气;那份寒窗苦读、磨砺才智的坚韧;那份渴望用所学所知,去回应时代叩问的责任——这份向学之心,这份求索之志,才是穿越千年风沙,依旧滚烫的‘状元魂’。”
他不再看那展柜,目光炯炯地投向提问的年轻人,也投向所有倾听的人:“无论是金殿对策,还是考场答卷,无论是穿襦裙还是着西装,我们真正要面对的考题,从来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刻在时代流转的脉搏里,刻在如何让过去的智慧,真正照亮我们脚下道路的求索之中。”
话音落下,弄堂里有短暂的寂静。阳光斜斜地照在老裁缝手中闪亮的剪刀上,照在年轻人身上那件宽大的襦衫上,也照在苏明远温润平和的眼眸里。没有掌声,但一种无声的理解和共鸣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那个提问的年轻人怔怔地看着苏明远,揪着襦衫袖口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脸上那份玩笑的神色褪去,换上了若有所思的认真。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来自千年前的宽大衣衫,又抬眼望向那玻璃展柜里承载着千年智慧的墨迹,最后,目光落在苏明远身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位“苏老师”身上那份沉静的力量。
老裁缝呵呵一笑,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静,银亮的剪刀再次“嚓嚓”地响了起来,声音清脆而富有生机。“讲得好啊,苏老师!”他中气十足地赞了一句,“甭管啥朝代,人呐,心里头都得有股子向上的劲儿!来,小伙子,别傻站着,袖子不是这么挽的,我教你……”
裁缝师傅那带着岁月包浆的嗓音和剪刀清脆的节奏,瞬间将方才那凝重的时空感冲淡了不少。弄堂里重新活泛起来,低低的交谈声、善意的笑声、生煎包在远处油锅里滋滋作响的市井背景音,再次编织成温暖的生活之网。
苏明远没有离开。他依旧站在那盛放着自己前世荣光的展柜旁,目光却已不再仅仅凝视那冰冷的玻璃和泛黄的卷纸。他望着弄堂里生动的景象:老裁缝布满皱纹却异常灵巧的手,年轻人笨拙却认真模仿的姿态,西装与襦衫奇异的并存,还有那些驻足、倾听、眼中闪烁着好奇或了悟光芒的街坊邻里。
一种奇异的暖流,缓慢而坚定地注入心田,驱散了长久以来萦绕心头的、作为时光异客的刺骨孤寒。那孤寒曾如附骨之疽,提醒着他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此刻,却在这最平凡的烟火人间,在这古老智慧被笨拙却真诚地触摸、理解的瞬间,悄然消融。
他伸出手,这次不再是隔着冰冷的玻璃去触碰虚无的过往。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展柜光滑冰凉的金属边框,那触感真实而坚固。然后,他转过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门口那片被阳光和人气烘暖的小天地,走向那正在上演的、活生生的“古今对话”。
裁缝师傅正费力地给那高个子年轻人讲解襦裙腋下收褶的奥妙,年轻人显然不得要领,动作僵硬得像根木头。苏明远走到八仙桌旁,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接过了老裁缝递来的一根穿着靛蓝棉线的钢针。
“此处收褶,非为束缚,实为顺应人体,”苏明远的声音平和地响起,带着一种久远年代沉淀下来的清晰韵律,他手指灵巧地捻起布料边缘,“针自此处入,斜向而行,力道需匀……” 细小的钢针在他修长的指间灵活穿梭,靛蓝色的棉线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素色的棉麻布料上牵引出流畅而含蓄的衣褶。那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熟稔,仿佛这穿针引线的技艺从未被千年的时光阻隔。
老裁缝浑浊的眼睛骤然一亮,像是发现了稀世珍宝,紧紧盯着苏明远的手指,口中不住地啧啧称奇:“哎哟!老法师!这才是老法师的手艺啊!失传的‘苏针’路数?苏老师您……您这……”
年轻人更是看得目瞪口呆,看看自己手里被揉成一团的布料,又看看苏明远手下瞬间变得服帖优雅的衣褶,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苏明远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也没有回应老裁缝的惊叹。他只是专注地引着线,仿佛在连接着两个被时间强行分开的世界。针尖刺透布帛的微响,棉线穿梭的轻吟,老裁缝低低的惊叹,年轻人好奇的询问,弄堂外隐约的车声人语……所有这些声音,连同指尖布料温软的触感、鼻尖阳光晒过的棉麻清香,都无比真实地涌入他的感知。
他微微垂下眼帘,唇角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笑意里,有千年风霜沉淀后的释然,有穿透时光迷雾的了悟,更有一种终于找到归处的宁静。针线在他手中,不再仅仅是复原一件古老的衣衫,更像是在一针一线地,将那个失落已久的庆朝状元苏明远的魂魄,细细密密、温柔坚定地,缝合进了眼前这片喧腾热闹的、属于“当下”的烟火人间。
喜欢我来现代当明星请大家收藏:(m.8kxs.com)我来现代当明星8k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