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风,裹着砭骨的寒意和细碎沙尘,在光绪元年的冬夜里呜咽不休。
它穿过兰州制造局高大却处处透风的门缝,吹得悬挂在梁上的牛油灯盏忽明忽灭,灯焰挣扎着,在墙壁上投下巨大、扭曲、不停晃动的影子。
空气里弥漫着金属灼烧后特有的焦糊味,混杂着桐油、汗水、劣质烟草以及未散尽的硫磺气息,浓得几乎能凝结成块。
在这片混沌的光影与气味之中,铁器的撞击声是唯一的主宰。
沉重的锻锤敲击在通红的铁砧上,发出沉闷而震撼人心的“铛!铛!”巨响,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火星如暴雨般四溅,短暂地照亮锤工们油亮紧绷、汗珠滚落的脊背。稍远处,蒸汽机像一头不堪重负的老牛,发出粗重、嘶哑、带着破锣般杂音的喘息,带动着巨大的皮带轮缓缓转动,驱动着新安装不久的几台洋人车床和钻床。
金属切削的尖啸声,磨轮打磨的沙沙声,工头嘶哑的催促声,工匠们因用力而发出的低沉哼喝……
所有声响都在这座由破败庙宇仓促改建的兵工厂里疯狂地搅拌、发酵,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
陈三更就蹲在这片喧嚣风暴的中心边缘。
他的一条腿在早年追随左帅平定陕甘回乱时被炮弹碎片削断了大筋,如今只能僵直地拖在身后,成了一个永远无法卸下的沉重负担。
此刻,他整个人几乎蜷缩在一门黑沉沉的“劈山炮”炮尾之后,仅存的右腿屈起支撑着身体,左腿别扭地斜伸出去。
他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右手,稳稳地握着一柄细长的钢锉,左手粗糙的指肚则紧紧贴着冰冷的炮管内壁,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
他的眼睛眯成两道锐利的细缝,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死死锁定在炮膛深处那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几丝细微凸起上。
锉刀每一次向前轻推,都伴随着一声短促而轻微的“嗤啦”,细如微尘的金属碎屑簌簌落下。
他锉几下,便停下,手指像最精密的探针,在冰冷的膛壁上来回摩挲、感受,再锉几下,再摩挲……周而复始。
汗水顺着他花白稀疏的鬓角淌下,在满是煤灰油污的脸上冲出几道歪歪扭扭的沟壑,他却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方寸之间的触感里,仿佛在与这尊沉默的钢铁巨兽进行着无声的对话。
“陈师傅!”一声带着明显压抑着不耐烦的呼唤穿透了嘈杂,在陈三更耳边响起。留洋归来的技术官沈文忠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
沈文忠穿着笔挺的细布洋装,外面罩着一件不太合身的工厂号衣,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却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
他手里捏着一份图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陈三更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锉刀依旧沿着那无形的轨迹稳定地行进,发出单调的“嗤啦”声。
沈文忠眉头紧锁,提高了音量:“陈师傅!停一停!这炮管,不能再按老法子手工磨了!
新到的德国镗床是做什么用的?图纸上标注的尺寸公差,靠手摸是绝对达不到要求的!
精度不够,射程和准头都会大打折扣,还会增加炸膛风险!”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指向远处那台在蒸汽带动下缓慢运转、发出低沉嗡鸣的崭新机器。
几个年轻工匠正围着它,笨拙而紧张地操作着。
那持续的“嗤啦”声终于停了下来。陈三更慢慢直起佝偻的腰背,动作因腿疾而显得格外滞重。
他转过头,浑浊却异常清亮的眼睛看向沈文忠,脸上沟壑纵横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嘴角咧开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沈大人,”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生锈的铁器摩擦,“您那洋机器,金贵。
烧煤烧得比饿死鬼还凶,动静大得能把房梁震塌。
昨儿个不还趴窝了吗?修它耽误的工夫,够老汉我磨好两门炮膛了。”
他抬起那只满是油污和老茧的手,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冰冷坚硬的炮身,发出“铛铛”的脆响,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骄傲:“这老伙计,我伺候了半辈子。
它哪里‘咯’着、哪里‘涩’着,我这两根指头,比您那图纸上的洋码子管用!老祖宗传下来的眼力、手劲、心气儿,还有这身挨炮子儿换来的骨头,就是吃饭的家伙什!
炸膛?”他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老汉我修的炮,还没在自家阵地上响过!”
沈文忠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镜片后的目光像要喷出火来。
他猛地将手中的图纸抖得哗哗作响,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尖:“顽固!陈师傅,这是科学!是物理!是算出来的精准!不是靠你那‘心气儿’和‘感觉’!左帅要的是能打到天山脚下的利器,不是靠运气蒙出去的铁疙瘩!耽误了大事,你担得起吗?!”
“担得起担不起,老汉这条命早就押给左帅了!”陈三更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浑浊的眼里燃起一股倔强的火苗。
“您那洋机器是好,可它不吃西北的风沙!不吃这苦寒!它娇气!这炮膛,就得这么一点一点‘盘’出来,才经得起戈壁滩上往死里磕打!”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沈文忠,重新握紧锉刀,对准炮膛深处那顽固的凸起,更加用力地锉了下去。
“嗤啦——嗤啦——”,那声音陡然变得刺耳、急促,带着一股宣泄般的狠劲,仿佛要将所有的质疑和不忿都锉进这冰冷的钢铁里。
两人之间的空气骤然凝固,只剩下那一声声带着对抗意味的锉刀声,在蒸汽机的嘶吼和铁锤的轰鸣中,倔强地切割着沉默。
周围的工匠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无形的张力,动作都不由得慢了下来,眼神在两人身上偷偷逡巡。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浑身裹挟着门外寒气的传令兵,脸冻得青紫,眉毛胡子上都结着白霜,像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他顾不上行礼,径直冲到沈文忠面前,声音嘶哑地喊道:“沈大人!左帅急令!肃州、凉州、甘州三处大仓,存粮告罄!后续粮车被大风雪阻在六盘山以东,寸步难行!河西走廊上的粮道……断了!赵大人请您速去议事!”
“粮道断了?!”沈文忠脸上的怒气瞬间被惊愕取代,眼镜片后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消息如同一声炸雷,震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兰州制造局昼夜不停的喧嚣,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铁锤悬在半空,车床停止了嘶鸣,连陈三更手中的锉刀也僵在了炮膛里。
所有工匠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个带来噩耗的传令兵,空气里只剩下蒸汽机粗重而无助的喘息,还有牛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一种无声的恐慌,比塞外的寒风更刺骨,悄然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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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州城西,通往嘉峪关的官道早已面目全非。曾经车马络绎的坦途,如今被狂暴的风沙啃噬得只剩下一道道起伏的沙梁和裸露的砾石。
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压向荒原,狂风像无数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大地,卷起砂石碎草,发出凄厉如鬼哭的尖啸。
空气浑浊不堪,吸入一口,满是尘土和绝望的味道。
后勤官赵之谦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这片死亡之地。
他裹着厚厚的羊皮袄,风帽紧紧系着,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目光像鹰隼般锐利而疲惫地扫视着前方。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奔波和焦灼,已让这个素来沉稳的中年人形容枯槁,嘴唇干裂出血口。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疲惫不堪的亲兵,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厚厚的沙尘,嘴唇干裂,眼神黯淡,像一群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游魂。
突然,赵之谦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前方不远处的沙梁背风处,一片刺目的惨白撞入眼帘。
是死去的骆驼。
不是一头,而是一群。几十峰高大的骆驼尸体,如同被随意丢弃的巨大玩偶,横七竖八地倒在冰冷的沙砾地上。
它们生前承载着维系数万大军生命的粮草辎重,此刻却成了戈壁滩上最悲凉的注脚。
尸体大多已被风沙半掩,露出嶙峋的骨架和干瘪的皮毛,空洞的眼窝茫然地望着铅灰色的苍穹。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那是尸骸在严寒中缓慢腐败与风干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
几只黑羽的秃鹫像不祥的幽灵,在低空盘旋,发出刺耳的“嘎嘎”叫声,偶尔俯冲下来,用锋利的喙撕扯着早已冻硬的皮肉。
一个亲兵忍不住俯身剧烈地干呕起来,其他人则死死抿着嘴,脸色铁青,眼神里充满了兔死狐悲的惊悸。
这些倒毙的骆驼,正是赵之谦之前费尽心力从蒙古、青海等地征调来的第一批运粮驼队。
它们本该将宝贵的粮食运抵肃州大仓,如今却无声地倒毙在此,连同它们背上那些救命的粮食,一同被黄沙吞噬。
赵之谦缓缓走到一具庞大的骆驼尸骸旁。
这峰骆驼显然刚倒下不久,尸体尚未完全僵硬,巨大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浑浊的眼珠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痛苦和茫然。
它宽厚的背上,还牢牢捆缚着几个巨大的、用厚实牛皮和柳条编织的驮筐。
赵之谦伸出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颤抖着解开筐上浸满汗渍、已经冻结的绳索,掀开覆盖的油布。
空的。
筐底只残留着一些被踩踏得稀烂、混着沙土的麦麸碎屑和草料残渣。
一粒完整的粮食都看不到。
希望彻底破灭。一股冰冷的绝望,比戈壁的寒风更甚,瞬间攫住了赵之谦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踉跄了一下,扶住骆驼冰冷僵硬的尸体才勉强站稳。
风沙抽打在他脸上,生疼,他闭上眼,耳边似乎响起了无数士兵因饥饿而发出的呻吟,看到了因粮尽而崩溃的军阵……
西征大业,难道还未出关,就要葬送在这片无情的黄沙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撕裂了风沙的呜咽,由远及近。
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冲破浑浊的风幕,疾驰而来。
马上的骑士同样风尘仆仆,嘴唇干裂出血,但眼神却异常焦灼。
他勒住嘶鸣的战马,翻身滚落,甚至来不及站稳,便踉跄着冲到赵之谦面前,从贴身的油布包里掏出一个被汗水浸得发软的信封,双手递上,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大人!左帅……左帅八百里加急,亲笔手令!”
信封是普通的青灰色公文封,但封口处那枚殷红如血的“钦差大臣关防”大印,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赵之谦深吸了一口满是沙尘的冷气,竭力稳住微微颤抖的手指,撕开封口。
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略显粗糙的公文笺纸。
纸上墨迹酣畅淋漓,笔锋如刀,力透纸背,正是左宗棠那熟悉的、刚劲峻拔的字迹。
没有抬头,没有寒暄,只有两行字,墨色浓重,杀气凛然:
粮尽,则食贼;
械损,则夺之。
字字如铁,句句似刀!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热流猛地冲上赵之谦的头顶,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里的寒意和绝望。
那八个字,仿佛带着左帅那永不低头的意志和破釜沉舟的决心,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攥紧了信纸,指关节捏得发白,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死寂的驼尸和亲兵们绝望灰败的脸,眼中那黯淡的火苗,被这八个字重新点燃,烧成了熊熊烈焰!
“都听见了吗?!”赵之谦的声音陡然拔高,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压过了狂风的嘶吼。
“左帅钧令在此!”他将那张薄薄的纸高高举起,让那铁画银钩的字迹暴露在风沙之中,“粮尽,则食贼!械损,则夺之!天塌不下来!传令——!”
他猛地转身,指向嘉峪关的方向,仿佛那里不再是绝境,而是破局的起点:
“第一,所有能动的人,给我刮!刮遍这些死驼的驮筐、口袋!一粒麦子、一块干饼渣子都不能漏掉!集中起来,优先供给前锋探马和工匠!他们是眼睛,是爪牙!”
“第二,立刻派出所有还能跑的马队,轻装简从,分头深入哈密、吐鲁番方向!给我摸清阿古柏贼军最近的屯粮点!摸清他们辎重队的路线和护卫兵力!要快!要准!”
“第三,飞骑回禀左帅与沈大人!”赵之谦的目光锐利如刀,“就说我赵之谦领命!粮草,我去‘找’!让制造局那边,铆足了劲造炮!修枪!大军开拔在即,利器,必须备足!告诉陈师傅、沈大人,左帅等着他们的炮说话!”
命令一条条吼出,干脆利落,再无半分迟疑。
亲兵们眼中的绝望和麻木,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血腥气的命令冲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们轰然应诺,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迅速散开,扑向那些死去的骆驼和空瘪的驮筐,用刀刮,用手抠,像一群在绝境中寻找最后生机的饿狼。
风沙依旧肆虐,卷起地上的枯草和沙砾,抽打在赵之谦脸上,生疼。但他挺直了脊梁,像一杆插在戈壁上的标枪,目光越过连绵的沙丘,死死盯向西北那一片未知的、充满杀机的疆域。
左帅的手令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那八个字,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刻进了他的骨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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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州制造局后院的靶场,笼罩在一片肃杀的寂静里,与前面工坊的喧嚣嘈杂判若两个世界。
连日的阴云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惨淡的冬日阳光斜斜地照射下来,给冰冷的土地和远处作为靶标的一堵残破土墙镀上了一层毫无暖意的白边。
空气清冷,弥漫着火药燃烧后特有的、刺鼻的硝烟味,尚未完全散尽。
一门刚刚完成最后组装的劈山炮,黝黑的炮口沉默地指向远方。
炮身旁边,站着脸色紧绷的沈文忠和陈三更。沈文忠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长长的卡尺和一本记录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陈三更则抱着他从不离身的旧帆布工具袋,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袋角,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炮尾,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对老伙计的不舍,有对新改动的疑虑,更深处,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逼到墙角的无奈。
就在刚才,当着左帅派来的监造官和制造局管事的面,在无数工匠或期待或怀疑的目光注视下,沈文忠几乎是强行说服(或者说压服)了众人,将他依据德国图纸计算、并指挥工匠在陈三更手工打磨好的炮管内,用那台时好时坏的镗床,硬生生镗刻出的新式螺旋膛线方案,付诸了实践。陈三更激烈地反对过,甚至想用他那条瘸腿去挡开操作机床的年轻工匠,但终究被沈文忠一句“左帅等着利器杀贼”给死死顶了回来。此刻,炮已装填完毕,只待验证。
“准备试射!”监造官的声音干涩,打破了沉寂。他举起手中的红色令旗。
装填手动作麻利却带着紧张,将一份定装药包和一个沉重的实心铸铁炮弹依次填入炮口,用长长的推杆压实。
炮长眯起一只眼,仔细调整着炮口的角度,瞄准远处土墙上一个用石灰画出的醒目白圈。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寒风掠过枯草的细微声响。
“放!”
令旗猛地挥下。
炮长狠狠拉动了炮尾的拉火绳!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炸开!仿佛平地惊雷,巨大的声浪和气浪瞬间席卷了整个靶场。
炮口喷出的火焰足有丈许长,浓烈的白烟裹挟着灼热的气流翻滚升腾,瞬间将炮身和周围的几个人影吞没。
脚下的土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靠近炮尾的几盏灯笼被震得粉碎。
陈三更在巨响传来的瞬间,几乎是本能地扑倒在地,用身体护住了头脸,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嗡鸣。
他心脏狂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深恐这强行改动的炮管承受不住压力,在他眼前炸开。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钢铁扭曲崩裂、碎片横飞的惨烈景象。
浓烟缓缓散去。
炮身依旧稳稳地立在原地!黝黑的铸铁炮管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炮口处,一缕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
炮尾处用于泄压的泥塞完好无损。
“炮没炸!”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沈文忠第一个从地上跳起来,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兵,冲到炮管旁。
他顾不上烫手,急切地用手去摸炮尾和炮身连接处,又俯下身,仔细查看炮口。除了被熏黑,没有一丝裂纹!
他猛地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成了!炮身强度……通过了!”
“报靶!快报靶!”监造官的声音也因激动而变了调。
远处,两个骑马的观测兵早已扬鞭催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靶标所在的土墙。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两个在旷野上疾驰的小黑点,心再一次悬了起来。射程和精度,才是膛线存在的真正意义!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终于,一骑快马率先奔回。马上的观测兵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声音因极度的兴奋而走了调,嘶喊着报告:
“禀大人!炮弹正中靶心!正中靶心白圈!距离……距离三百五十步!比老炮远了足足一百步有余!”
“三百五十步?!”
“老天爷!一百步?!”
“真的打中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靶场上猛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工匠们、士兵们激动地拥抱、跳跃、挥舞着手中的帽子工具,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靶场掀翻!
一百步的射程提升,在冷热兵器交替的战场上,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更安全的距离,意味着更精准的打击,意味着可以率先将死亡倾泻到敌人的头顶!
沈文忠紧绷的脸终于松弛下来,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的汗湿。他转过身,目光穿过欢呼的人群,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陈三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欢呼,没有雀跃。
他慢慢地、有些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那条瘸腿似乎比平时更僵硬了些。
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沾满了尘土,表情却是一片近乎空白的茫然。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门兀自散发着硝烟气息的劈山炮,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相伴半生的老伙计。
三百五十步……正中靶心……他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炮管上无意识地滑动着,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那镗床切削出的、均匀而陌生的螺旋凹槽的触感。
他猛地缩回了手,像是被烫了一下。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技艺被超越的失落,更有一种深切的、对于自己笃信了一辈子的东西被无情打破的茫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意义不明的咕哝。
他默默地弯下腰,捡起掉落在尘土里的旧帆布工具袋,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拖着那条僵硬的腿,一步一步,沉默地离开了喧嚣的靶场,背影在惨淡的冬日阳光下,显得格外佝偻而孤寂。
那震天的欢呼声,似乎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无形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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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年,夏。肃州城外,嘉峪关下。
黄沙莽莽,戈壁无垠。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将大地烤得滚烫,空气在热浪中扭曲变形。
一支庞大得望不见尽头的队伍,正如同一条沉默而坚韧的钢铁洪流,缓缓地、却无可阻挡地向西涌动。
战马的铁蹄踏起蔽日的烟尘,士兵们扛着上了刺刀的洋枪,背着沉重的行囊,黧黑的脸庞上刻满了风霜与征尘,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刀锋,锐利而坚定。
车轮辚辚,满载着粮草、弹药、帐篷的辎重大车绵延不绝,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呻吟。
一面巨大的、红底金字的“左”字帅旗,在队伍最前方猎猎招展,如同指引方向的灯塔。
旗下,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却目光如电的左宗棠,身着一件半旧的青布棉袍,并未骑马,而是端坐在一乘由四名亲兵抬着的素色肩舆之上。
他的腰背挺得笔直,如同千百年风吹雨打依然屹立不倒的胡杨。
他的视线越过汹涌的人潮,越过苍凉的关隘,投向西北那片被阿古柏窃据的广袤疆土,深邃的目光中,燃烧着收复山河的熊熊烈焰。
在帅旗之后不远,一支由数百峰健壮骆驼组成的特殊驼队,格外引人注目。
这些骆驼体格雄健,步伐沉稳,背上驮负的并非寻常的粮袋或木箱,而是一个个用厚实油布紧紧包裹、捆扎得异常严密的巨大包裹。
包裹的形状棱角分明,异常沉重,压得骆驼宽厚的脊背微微下沉。
驼队四周,是赵之谦亲自率领的精锐亲兵营,他们刀出鞘,弓上弦,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如临大敌,将驼队护卫得如同铁桶一般。
赵之谦骑在一匹枣红马上,走在驼队的最前面。
他比数月前更加消瘦,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辰,里面跳动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
他偶尔回头看一眼那些沉默的驼峰,油布包裹下,是沈文忠依据德国秘方、在兰州制造局最深处那个隔绝火源的小工棚里,带着一群签了生死状的工匠,以命相搏才试制出来的第一批硝化棉炸药!
这些威力远超传统黑火药的死神之吻,是左帅手中准备轰塌阿古柏坚城壁垒的真正“利器”!
队伍中段,靠近一门门被骡马拖曳着的崭新劈山炮的位置,陈三更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他的瘸腿在滚烫的沙地上跋涉,显得格外吃力。
他粗糙的手,下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身边一门炮那冰冷光滑的炮身,指尖在那均匀的螺旋膛线上反复摩挲。
自从靶场试射之后,这种近乎病态的动作就成了他的习惯。
三百五十步的射程,那精准命中靶心的景象,如同梦魇,又似神迹,日夜萦绕在他心头。
老祖宗传下来的眼力、手劲、心气儿……在那些冰冷精确的线条和数字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浑浊的眼中,交织着困惑、不甘,还有一种被时代洪流狠狠抛下的、难以言喻的落寞。
他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前方如潮水般涌动的军队,望着那杆高高飘扬的“左”字帅旗,又低头看看自己布满老茧的手,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很快被淹没在行军的巨大声浪里。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如同涟漪般在队伍中迅速扩散开来。
“看!快看帅爷后面!”
“那……那是什么?!”
“棺……棺材?!”
惊呼声此起彼伏。无数道目光惊愕地投向帅旗之后,左宗棠所乘肩舆的侧后方。
只见四名身材格外魁梧的力士,赤裸着筋肉虬结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烈日下闪烁着油光。
他们肩扛手抬,正稳稳地运送着一口巨大的木棺材!
那棺材由整段粗壮的上好楠木刳成,木质纹理清晰可见,在刺目的阳光下很晃眼,散发着一种原始而沉重的死亡气息。
它没有任何雕饰,粗粝、素朴,却透着一股撼人心魄的决绝与悲壮。
“舆榇出关!”一个老兵失声喊出了这个古老而惨烈的词,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敬畏。
“抬棺出征!左帅这是……这是不给自己留后路啊!”
“誓与新疆共存亡!”
低沉的议论声在士兵中迅速蔓延,最初的惊愕很快被一种更加强烈、近乎沸腾的情绪所取代——那是震撼,是悲愤,是血脉贲张的豪情,是誓死追随的决绝!
无数双眼睛瞬间变得赤红,胸膛剧烈起伏。不知是谁先吼了出来:
“收复新疆!誓死追随左大帅!”
“驱逐阿古柏!还我河山!”
吼声起初零散,旋即如同燎原的烈火,迅速连成一片,最终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冲破了戈壁的沉寂,直上云霄:
“驱逐阿古柏!还我河山!”
“誓死追随左大帅!”
声浪滚滚,如同惊雷在旷野上炸响,压过了风声,压过了马蹄声,压过了一切!
士兵们奋力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脸上的疲惫被一种近乎神圣的狂热所取代。
那口刺眼的楠木棺材,不再是死亡的象征,而是化作了最嘹亮的战鼓,最锋利的号角,将数万大军的战意和血气彻底点燃!
左宗棠端坐在肩舆之上,仿佛没有听见身后那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他依旧挺直着脊梁,深邃的目光穿越嘉峪关古老的城楼,坚定地投向西方那风沙弥漫、战云密布的天山大地。
阳光落在他清癯而刚毅的侧脸上,落在那口沉默的木棺上,将这一幕定格成一幅悲壮而永恒的出征图。
陈三更停下了摩挲炮管的手,佝偻的背脊在震天的呐喊声中,似乎也努力地挺直了一分。
他望着那口木棺,望着前方肩舆上那不动如山的身影,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沉默而坚固的炮阵,以及赵之谦那支护卫森严、驮着死亡包裹的驼队。
他那双被岁月和风沙磨砺得浑浊不堪的眼睛里,种种复杂的情绪——困惑、落寞、震惊——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动荡、翻涌,最终,在士兵们那同仇敌忾、气吞山河的怒吼声中,渐渐沉淀,化为一种近乎凝固的、深沉的决然。
他不再叹息,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握紧了满是老茧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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