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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屋湘军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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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抬棺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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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年秋,寒雨如铁线,斜斜刺入陕甘大营周遭的黄土塬。

天地间灰蒙蒙一片,风卷着冷雨和沙尘,抽打着营门辕杆上那面褪色残破的帅旗。

旗面上,“左”字洇湿,沉重地垂着,如同一个濒死者微弱的气息。

马蹄踏破泥泞,溅起浑浊的水花。几骑快马冲破雨幕,直抵中军辕门。

为首一人滚鞍下马,斗篷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压在他略显佝偻的肩背上。

正是奉旨回营的左宗棠。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须髯淌下,流进脖颈,激得他微微一凛。

他顾不得擦拭,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已锐利地扫过辕门两侧当值的兵卒。

那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兵卒们倚着冰冷的木栅,勉强站立。

一张张脸孔在凄风苦雨中显得蜡黄枯槁,眼窝深陷,浑浊的目光茫然无神地投向虚空。

破旧的号褂松垮垮地挂在嶙峋的骨架上,被雨水浸透,紧贴着皮肉,更显出内里的瘦骨伶仃。

雨水顺着他们枯草般的发辫往下淌,汇入脚下泥泞。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腐气息,混杂着湿冷的泥土味、朽木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心头陡然一沉的甜腻——那是浸入营盘骨血的鸦片烟气味。

左宗棠的眉峰猛地蹙紧,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他身后,几位心腹幕僚无声地交换着眼神,忧虑像浓重的铅云,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

“大帅!”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响起。营中老将王德榜排开众人,大步迎了上来。他须发也已花白,但身躯依旧魁梧,甲胄在雨水中泛着冷硬的光。

他抱拳施礼,动作带着武将特有的粗豪。“您可算回来了!这一路辛苦!弟兄们……”

他环视一周那些形容枯槁的兵卒,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惯有的怨气与不满,“您瞧瞧,营里都成什么样子了?粮饷不足,器械朽坏!您刚回营,可得多体恤体恤这些跟咱出生入死的老人儿啊!”

左宗棠的目光在王德榜脸上停留片刻,并未接话,只沉声道:“召集营官以上将佐,中军帐议事。即刻。”

那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嘈杂的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让王德榜后面的话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中军大帐内,炭盆烧得通红,驱散了秋雨的寒意,却驱不散帐内凝固的紧张气氛。

左宗棠端坐帅案之后,换上了一身干净但半旧的青布棉袍,须发依旧带着湿气。

案头,一盏摇曳的油灯映着他严峻如石刻的脸庞。十几位营官、统领分列两侧,王德榜坐在左首第一位,面色沉郁。

一股压抑的沉默笼罩着所有人,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帐外呼啸的风雨声清晰可闻。

“都说说吧,”左宗棠打破了沉默,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德榜身上,“陕甘军务,糜烂至此。症结何在?何以振作?”

王德榜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腾地站起身,甲叶铿锵作响:

“大帅!症结?明摆着的!朝廷的饷银呢?粮秣呢?弟兄们饿着肚子,拿着锈枪烂刀,怎么打仗?底下营里,空额虚报是有的,可那也是没办法!光靠那点粮饷,养活不了这么多张嘴!您说要裁汰老弱?那更是自断臂膀!这些老兵,哪个不是刀山血海里滚过来的?裁了他们,靠谁去顶住阵脚?靠那些没上过阵的生瓜蛋子?”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帅案上,声音在空旷的大帐里嗡嗡回响。不少老成持重的将领虽未出声附和,但眼神里也流露出相似的疑虑与抵触。

左宗棠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王德榜喘着粗气说完,他才微微颔首,目光却冷得像冰棱:

“王军门所言,句句是实情。”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字字如铁锤砸下,“

然则,空额虚兵,耗饷误国!老弱充数,徒耗粮秣!军纪废弛,吸食鸦片,形同匪类!此等军队,遇敌则溃,遇民则扰!如此下去,莫说收复新疆,便是陕甘一隅,亦将不保!”

他猛地一拍帅案,震得笔架上的毛笔跳了起来。

“汰弱留强,势在必行!饷械不足,本部堂自会竭力筹措!但军中积弊,必须根除!”

他霍然站起,目光灼灼逼视着王德榜和在场的每一位将领,“尤其鸦片,此乃亡国灭种之毒!自今日始,凡我营中,再有藏匿吸食者,无论兵卒将官,军法从事,决不宽贷!”

王德榜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在左宗棠那不容置疑的威压目光下,重重地坐了回去,胸膛剧烈起伏着。

帐内一片死寂,只闻粗重的喘息声和帐外风雨声。

左宗棠的目光缓缓移开,扫过大帐角落肃立着的几位年轻将佐,最终落在一个身形挺拔、面容刚毅的青年身上。“刘锦棠!”

“末将在!”青年将领应声出列,抱拳躬身,动作干净利落。他便是刘松山之侄,刘锦棠,年方二十余岁,却已透出一股远超年龄的沉稳与锐气。

左宗棠看着他,严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缓和:“你叔父松山公,为国捐躯,血染沙场,乃我大清忠烈。你自幼随叔父征战,忠勇可嘉。本帅观你平日操练士卒,颇有章法,所练‘方阵合击’之术,甚合火器之利。

自今日起,擢升你为先锋营统领,专责编练新军,汰选精锐,操演新阵。所需兵员器械,优先配给。”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诧吸气声。

先锋营统领!这可是营中数一数二的要职,向来由积年老将担任。如今竟直接越过众多资历深厚的军官,落在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头上!

一道道目光,有惊疑,有嫉妒,更有王德榜等老将毫不掩饰的愤懑与不服。刘锦棠自己也明显一震,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

“大帅!此……此乃军国重任!锦棠年轻识浅,恐难当此任!”

刘锦棠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并非畏惧,而是深感责任重大。

左宗棠抬手止住他的话,语气斩钉截铁:“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本部堂用你,看中的是你的胆魄、你的眼光、你肯琢磨新战法的锐气!不必多言,接令!”

刘锦棠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单膝跪地,抱拳过顶,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末将刘锦棠,领命!必不负大帅重托,练出精兵,荡平丑虏!”

左宗棠看着他年轻却无比坚定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期许,点了点头。

他仿佛已经看到,一支全新的力量,正从这腐朽的泥沼中破土而出。

整肃的军令如同凛冽的秋风,迅速席卷了整个陕甘大营。

裁汰冗员的告示贴满了各营辕门,哀求和怨怼的声音在营区各处响起,如同秋虫最后的悲鸣。

但左宗棠的决心坚如磐石。他亲自坐镇,一营一哨地核查兵册,清点人数。

那些被岁月和烟毒彻底掏空了身体的老弱残兵,领了微薄的遣散银两,在秋风中黯然离去。留下的,则必须面对更为严苛的筛选与磨砺。

与此同时,刘锦棠的先锋营驻地,成了整个大营最繁忙、最充满生气的地方。

巨大的校场上,尘土飞扬。不同于旧式操练的散漫呼喝,这里只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短促有力的口令声以及火枪排射时震耳欲聋的轰鸣。

刘锦棠站在点将台上,目光如电,紧紧盯着场中不断变换阵型的士兵。

“左翼,快!压上!保持线列!”

“火枪手,装填!瞄准!放!”

“长矛手,稳住!刺!”

士兵们身着统一发放的新号褂,虽然依旧清瘦,但眼中已燃起了久违的锐气。

他们分成数队,演练着刘锦棠精心设计的“方阵合击”之术。

火枪手排成数排,轮番齐射,硝烟弥漫;长矛手紧随其后,构成拒马屏障;骑兵则如同两把锋利的尖刀,在方阵侧翼待机而动,随时准备撕开“敌阵”的缺口。

每一次阵型转换,每一次排枪齐射,都要求精准、迅速、协同如一。

汗水浸透了士兵们的后背,沉重的火枪在无数次举放中磨破了手掌,但没有人敢有丝毫懈怠。

刘锦棠治军极严,一丝错漏,便是一顿毫不留情的军棍。

然而,他赏罚分明,操练间隙,总能见到他亲自为士兵包扎磨破的手掌,询问伙食冷暖。

先锋营的士气,在严苛与关怀中,如烈火般熊熊燃烧。

然而,旧日的沉疴如同跗骨之蛆,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拔除。一日深夜,左宗棠处理完军务,并未回后帐休息,而是仅带了两名亲兵,悄然步入营区深处巡查。

寒风刺骨,大部分营帐已熄了灯火,只有巡夜兵卒单调的梆子声在远处回荡。

行至一处偏僻营帐后,一股熟悉而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混杂着劣质烟草的味道,突兀地钻入鼻孔。

左宗棠的脚步猛地顿住,脸色瞬间阴沉如铁。亲兵也立刻警觉起来,手按上了腰刀。

左宗棠示意他们噤声,悄无声息地靠近那顶透出微弱光亮的帐篷。

隔着肮脏的篷布缝隙,他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三名兵卒正围坐在一盏昏暗的油灯旁,其中一人手中拿着一杆被摩挲得油亮的铜嘴烟枪,对着豆大的灯火,贪婪地吸食着烟泡。

烟雾缭绕中,三张年轻却同样麻木、陶醉的脸庞在灯下显得扭曲而可怖。他们身旁,还散落着几个同样沾满污垢的烟盒。

一股暴烈的怒火瞬间冲上左宗棠的头顶,烧得他双眼赤红。他猛地一脚踹开帐门!

巨大的声响惊得帐内三人魂飞魄散,那持烟枪的兵卒手一抖,烟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大……大帅!”三人看清来人,如同见了阎罗,吓得瘫软在地,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左宗棠没有看他们,冰冷的目光死死盯住地上那几件毒物。

他弯腰,用两根手指,极其嫌恶地拈起那杆尚带余温的烟枪,仿佛拈着一条毒蛇。冰冷的触感和那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他紧紧攥着烟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大步流星地走出营帐,对着闻声赶来的巡夜军官厉声喝道:

“拿下!连同搜出的所有烟土烟具,一并押往校场!击鼓!聚将!集合全军!”

急促而沉闷的聚将鼓声,如同滚雷般骤然撕裂了寒冷的夜空,在死寂的陕甘大营上空炸响!

各营将官兵卒从睡梦中惊醒,茫然、惊惧,不知发生了何等大事,慌忙穿衣披甲,在军官的厉声催促下,顶着寒风,潮水般涌向校场。

偌大的校场上,很快黑压压站满了人。无数火把被点燃,熊熊火光跳跃着,将校场照得亮如白昼,也将左宗棠铁青的脸映得如同怒目金刚。

寒风卷着火光,在数万将士惊疑不定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三名面无人色的兵卒和搜出的烟土烟具被推搡到校场中央的高台下。

左宗棠手持那杆缴获的烟枪,一步步走上高台。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数万双眼睛,那目光里有痛心,有愤怒,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肃杀。

整个校场鸦雀无声,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呼啸的北风。

“看看!”左宗棠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校场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

他高高举起手中那罪恶的烟枪,“这就是我大清官兵!这就是本该持戈卫国的勇士!”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吸食此物,形同鬼魅!耗空精血,泯灭心志!如此军队,何以御敌?何以卫国?何以对得起朝廷粮饷,对得起祖宗疆土?!”

他猛地将烟枪狠狠砸在高台的硬木边缘!“咔嚓!”一声脆响,那铜嘴木杆的烟枪应声断为两截!断裂的烟枪被他掷于脚下。

“自即日起!”左宗棠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森然的杀意。

“凡我营中,再有以身试法,私藏吸食鸦片者,无论兵卒将官,一经查实,斩立决!悬首辕门,以儆效尤!今夜此三人,即刻枭首!烟土烟具,当众焚毁!”

“大帅饶命!饶命啊!”台下的三个兵卒发出绝望凄厉的哭嚎,被如狼似虎的执法亲兵死死按住。

左宗棠面如寒霜,毫不为所动,只从牙缝里冷冷迸出一个字:“斩!”

寒光闪处,三颗头颅滚落尘埃!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那令人作呕的鸦片气息。

紧接着,搜出的烟土烟具被投入熊熊烈火之中,发出噼啪的爆响和更加刺鼻的气味。

校场上,数万将士被这雷霆手段震慑得噤若寒蝉。

不少人脸色煞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那浓烈的血腥味和焚烟的焦臭,混合着刺骨的寒风,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王德榜站在将领队列前排,脸色变幻不定,看着那三颗血淋淋的人头,看着高台上那个须发戟张、杀气腾腾的老帅,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沉重地垂下了头。

自那夜之后,陕甘大营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涤荡过。

那令人心悸的甜腻气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杀、紧张、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整肃气息。

操练的号子声更加嘹亮,步伐更加整齐,眼神也更加锐利。

无人再敢触碰那死亡的红线。

时光在严苛的操练、严格的纪律和日益充足的粮秣供给中飞速流逝。

枯黄的草木褪尽,又被一层薄薄的白雪覆盖。陕甘大营,已然脱胎换骨。被裁汰的老弱早已远去,留下的六万兵卒,在刘锦棠等一批锐意进取的年轻将领日夜不辍的操演下,筋骨日渐强健,黝黑的脸膛上刻着风霜与坚毅。

他们身着统一的青灰色新棉号褂,手持擦拭得锃亮的火枪长矛,行动间步调整齐划一,号令所至,如臂使指。

那支曾经面黄肌瘦、暮气沉沉的疲弱之师,终于淬火成钢,显露出铁血强军的森然气象。

光绪三年,春寒料峭,但风中已隐隐透出一丝暖意。

校场点将台前,六万精兵肃立如林,鸦雀无声。

刀枪如雪,旌旗猎猎。阳光刺破云层,照耀在士兵们崭新的号褂和擦亮的兵器上,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左宗棠一身簇新的藏青色官袍,外罩御赐黄马褂,站在点将台中央。

他花白的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但那双深陷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坚定光芒。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钢铁般的方阵,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扫过前排昂首挺胸、眼神锐利如鹰的刘锦棠。

“将士们!”左宗棠的声音苍劲雄浑,如同洪钟大吕,在寂静的校场上空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半载厉兵秣马,枕戈待旦,为的是今日!”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目光陡然投向遥远的西北天际,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直抵那片被蹂躏的故土。

“阿古柏逆贼,窃据我新疆十数载!勾结俄、土,裂我国土,奴我同胞!天山南北,血泪斑斑!此乃我大清之奇耻大辱!此乃我华夏之切肤之痛!”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一种撕裂心肺的悲愤与决绝:

“今日,本部堂奉皇太后、皇上之命,统率尔等,西征讨逆,收复新疆!”

“此去西域,万里迢迢,强敌环伺,戈壁黄沙,险阻重重!唯有一往无前,有死无退!”左宗棠的声音陡然拔至最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肃立的亲兵重重一挥手:

“抬上来!”

八名魁梧的亲兵,神情肃穆,步伐沉重而缓慢,将一口通体漆黑、沉重异常的楠木棺材,稳稳地抬上了点将台,放在了左宗棠身侧。

那棺木在春日阳光下泛着幽暗沉重的光泽,如同一块巨大的玄铁,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偌大的校场,数万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空气仿佛凝固了。

左宗棠伸出手,苍老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缓缓抚过冰冷的棺盖。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台下,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千钧之力,一字一句,如同誓言,凿进每一个人的心底:

“此棺,为老夫所备!此去西域,要么,收复失地,驱逐丑虏,复我金瓯!要么……”

他猛地一指那口黑棺,声如雷霆炸响,“抬棺归葬,埋骨黄沙!”

“我左季高,与尔等共此誓言!不破楼兰,誓不还乡!”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猎猎旌旗在风中翻卷的声音。

数万将士的目光,紧紧聚焦在那口象征死志的黑棺和棺前须发戟张、如同古松般挺立的老帅身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混合着悲壮、震撼、崇敬与滔天的战意,在每一个士兵的胸腔中猛烈地冲撞、激荡!

刘锦棠站在队列最前,年轻的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滚烫的热流冲上眼眶,模糊了视线。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寒光直指苍穹,用尽全身力气,爆发出石破天惊的怒吼:

“收复新疆!驱逐逆贼!不破楼兰,誓不还乡!”

这声怒吼如同点燃了沉寂已久的火山!

“收复新疆!驱逐逆贼!”

“不破楼兰,誓不还乡!”

“誓死追随大帅!”

六万条喉咙里迸发出的怒吼,汇聚成一股撕裂云霄、撼动大地的声浪!

这声浪如同滚滚惊雷,从校场炸开,席卷了整个陕甘大营,冲出辕门,在广袤无垠的黄土高原上奔腾咆哮,久久不息!连远方的山峦似乎都在这震天的怒吼中微微颤抖!

左宗棠挺立在猎猎风中,望着台下这钢铁洪流,望着那一张张因激动而涨红、因战意而扭曲的脸庞,望着那如林的刀枪和直指苍穹的旗帜。

他的眼中,有水光闪动,但更多的,是一种燃烧到极致的决绝与欣慰。他缓缓抬起手,抚过胸前那件御赐的黄马褂,指尖停留在那冰冷的丝线上,然后,向着遥远的京城方向,深深地、庄重地一揖到底。

再抬头时,所有的情绪都已沉淀为无坚不摧的意志。

他猛地抽出腰间御赐的龙纹宝剑,剑锋在春日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直指西北!

“出征——!”

号角长鸣,声震四野!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声如同大地的心跳,轰然响起。黑色的铁流开始缓缓移动,无数的马蹄踏起滚滚烟尘。

旌旗蔽日,刀枪如林,六万精锐之师,带着一口漆黑的棺材和一位老臣以身许国的决绝,如同苏醒的巨龙,向着风沙漫卷的西域,向着那血与火的战场,浩荡西行。

烟尘在铁流身后冲天而起,遮天蔽日,仿佛一条巨大的黄龙,咆哮着扑向西北苍茫的天地线。

那口漆黑的楠木巨棺,被安置在一辆特制的、由四匹健壮骡马拉着的宽大板车上,紧随在左宗棠的帅旗之后,在漫天烟尘中时隐时现,如同一个沉默而沉重的巨大惊叹号,烙印在每一个西征将士的心头。

左宗棠端坐马上,花白的须发在干燥的风沙中翻飞。

他微微眯着眼,望向那望不到尽头的西行之路。

黄沙,戈壁,天山雪峰……阿古柏的铁蹄,异族的弯刀……无数画面在眼前纷乱闪过。

他下意识地抬手,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腰间佩剑那冰冷的剑柄,感受着那熟悉的纹路。

这柄剑,曾随他平定太平军,剿灭捻军,如今,又要随他踏入这万里之外的生死绝域。

剑穗上系着的一枚小小的、色泽温润的玉环,随着马匹的颠簸轻轻晃动——那是林则徐当年在湘江舟中,托付西域舆图时亲手所赠。

玉环无声,却仿佛在低语着一个未竟的遗志。

“文忠公,”左宗棠在心中默念,“您未走完的路,未雪之恨,季高……替您去走,替您去雪!”

一股滚烫的血气直冲胸臆,驱散了长途跋涉的疲惫。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队伍后方传来。一名背插“急”字令旗的塘马,浑身尘土,口鼻处蒙着的布巾已被黄沙染成土黄色。

他策马狂奔,直抵左宗棠马前,翻身滚落,单膝跪地,声音嘶哑而急促:

“报——大帅!吐鲁番急报!阿古柏逆酋闻我大军西进,遣其悍将白彦虎,率五千精骑,并裹胁当地部族叛军万余,已于三日前攻陷哈密外围屏障七角井!

守将徐占彪部苦战一日夜,伤亡惨重,退守哈密城!白彦虎扬言,要……要屠尽哈密,断我西征粮道!”

“白彦虎!”左宗棠眼中寒光暴涨,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恨意。

这个反复无常、双手沾满同胞鲜血的叛徒!

“大帅!”刘锦棠早已策马赶到左宗棠身侧,年轻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熊熊燃烧的战意,“末将请命!率先锋营轻骑疾进,驰援哈密!必斩白彦虎狗头,解哈密之围!”

左宗棠的目光如电,迅速扫过舆图,又望向刘锦棠和他身后那些同样战意昂扬的年轻面孔。

他看到了锐气,看到了勇气,但也看到了急于求成的焦躁。他缓缓摇头,声音沉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锦棠,锐气可嘉!然白彦虎狡诈凶悍,踞险而守,急切难下。我军初入戈壁,大队人马疲惫,若仓促与之决战,正中其疲我之奸计。”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一个不起眼的标记上。

“令徐占彪,死守哈密,固守待援,不得浪战!传令后军,加速转运粮秣、炮械,尤其是那二十门新到的克虏伯后膛钢炮,务必尽快运抵哈密城下!”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漫天烟尘,仿佛看到了更远的战场,看到了天山以北那片更广阔的土地。

“阿古柏调白彦虎前出哈密,其意或在诱我主力于此纠缠。

我偏不如他所愿!”左宗棠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传令全军,变换行军序列!锦棠!”

“末将在!”

“命你率本部精骑三千,配属健锐营火枪手一千,即日起脱离大队,轻装简从,昼夜兼程!目标——不是哈密!”

左宗棠的手指猛地向北划去,直指舆图上那片代表荒漠的空白区域。

“由此,绕过觉罗塔格山,穿行大漠戈壁,直插天山北路!奇袭古牧地(今乌鲁木齐米东区)!断阿古柏北疆之根本!此乃攻其必救!哈密之围,不战自解!”

刘锦棠浑身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和敬佩的光芒。

绕行千里戈壁,直捣黄龙!这是何等大胆的奇谋!他猛地抱拳,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末将得令!必不负大帅重托!”

“记住,”左宗棠盯着刘锦棠,一字一句,如同淬火的钢钉,“兵贵神速,更要隐秘!出奇方能制胜!天山雪冷,瀚海沙狂……此去九死一生!但,只许胜,不许败!”

“诺!”刘锦棠斩钉截铁,再无多言,猛地勒转马头,厉声喝道:“先锋营!健锐营!随我来!”

马蹄如雷,数千精锐如同离弦之箭,脱离滚滚西行的黑色洪流,斜刺里向着北方那片更加荒凉、更加未知的戈壁瀚海,狂飙而去,卷起一溜冲天的烟尘。

左宗棠目送着那支迅速消失在北方风沙中的骑影,直到最后一骑也融入昏黄的天幕。

他缓缓收回目光,再次望向西方。太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将无边的沙海染成一片壮烈而苍凉的金红。

那口漆黑的巨棺,在夕阳的余晖中,拖出长长的、沉默的影子,与西征大军投下的巨大阴影融为一体,坚定地指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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