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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屋湘军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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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鸠占雀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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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同慵懒的牧人,慢吞吞地踱过喀什噶尔的土黄色城墙,将最后几缕温柔的光线涂抹在鳞次栉比的屋顶和蜿蜒的街巷上。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开始飘散出烤馕和羊肉汤那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气息,混合着干燥尘土和远处隐约飘来的沙枣花香,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轻轻兜住了整座城池。

街市上鼎沸的人声渐渐平息下去,白日里的喧嚣沉淀为一种低沉的、满足的嗡鸣,如同归巢的蜂群。

艾里木家的土屋小院,被几株倔强的葡萄藤覆盖着,浓密的枝叶在土墙上投下深深的、晃动的绿影。

院子中央,一张矮矮的杨木桌子被擦拭得发亮,映着天边最后的暖色。

艾里木的父亲卡迪尔盘腿坐在厚实的羊毛毡上,宽阔的脊背微微前倾,全副心神都沉入手中的活计。

他粗糙的手指,关节因长年劳作而显得异常粗大,此刻却展现出一种惊人的灵巧和稳定。

一块温润如羊脂的和田籽玉,被他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另一只手的刻刀尖细如针,正沿着玉石内部天然的纹理,极其缓慢、极其耐心地游走着。

刀尖过处,极其细微的粉末簌簌落下,一片祥云卷曲柔和的雏形,正在那莹白凝脂般的玉质中悄然萌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石胎的束缚,飘然而出。

“哥哥!”清脆的童音打破了小院的专注。

妹妹阿依莎像只灵巧的小羚羊,从屋里蹦跳出来,两条细长的辫子在肩头活泼地甩动。她手里端着一只粗陶大碗,碗里盛满了深红如宝石的石榴籽,水光淋漓。

“快尝尝!今年的石榴,甜得能把蜜蜂都醉倒哩!”

艾里木放下手中正在修补的柳条筐,笑着伸手去接。

少年人的脸庞在暮色里线条分明,眼睛亮得像戈壁夜空里初升的星辰。

他拈起几颗饱满的石榴籽丢进嘴里,冰凉的汁液在齿间迸裂,浓郁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

“唔,真甜!”他满足地咂咂嘴,顺手捻起几颗晶莹透亮的红宝石,轻轻放到父亲专注工作的大手旁边,“阿达(爸爸),你也歇歇。”

卡迪尔布满风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眼角的皱纹像戈壁上被风吹出的细密沟壑,深藏着慈爱。

他目光不离手中的玉胚,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刀尖的动作却丝毫未乱。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聆听玉石深处沉睡的古老歌谣,要用手艺将它唤醒。

“等这片云雕好了,”卡迪尔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玉匠特有的沉静,“配上后面要做的雄鹰,正好给你阿依莎当嫁妆。”

他的目光终于从玉上抬起,掠过女儿红扑扑的小脸,落向院墙外西边那片被晚霞烧得通红的天空,那片天空下,是巍峨沉默、终年积雪的昆仑群山。

“昆仑山神保佑,咱家的日子,就该像这祥云一样,稳稳当当的。”

阿依莎的脸颊飞起两朵更深的红云,害羞地跺了跺脚,扭头跑开了。

艾里木也笑了,胸腔里涌动着暖流。日子是清苦的,但就像父亲手中这温润的玉石,自有其沉静坚韧的光泽。

院墙角落,母亲生前栽下的沙枣树在晚风里轻轻摇曳,细碎的叶子发出温柔的沙沙声,像是应和着这宁静的时光。

然而,这宁静薄如蝉翼。

暮色几乎完全沉入大地,只剩下天际一抹凄凉的暗红。

突然,一阵异样的震动从脚下深处传来,起初极其微弱,如同远方沉闷的鼓点,紧接着便迅猛增强,化为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滚雷!

大地在剧烈地颤抖,桌上的粗陶碗猛地一跳,里面深红的石榴籽像血珠一样泼洒出来,溅在艾里木的手背上,粘稠、冰凉。

“什么声音?!”艾里木猛地抬头,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卡迪尔脸色骤变,手中的刻刀和珍贵的玉胚“啪”地一声掉落在厚实的羊毛毡上。

他浑浊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向院门的方向,瞳孔里映出东方天际——那里,无数摇曳闪烁的火把如同地狱里喷涌而出的毒焰,正迅速吞噬着地平线,将昏暗的天空撕裂。

那滚雷般的轰鸣,此刻已清晰得如同贴在耳膜上炸响,是成千上万只马蹄狂暴践踏大地发出的死亡狂想曲!

其间夹杂着一种非人的、充满嗜血欲望的尖利呼啸,如同戈壁夜枭的嘶鸣,又像饿狼扑食前的嚎叫,刺得人头皮发麻。

“浩罕人!是浩罕人的骑兵!快!快躲起来!”

卡迪尔嘶声大吼,那声音里充满了艾里木从未听过的、近乎崩溃的恐惧。

父亲猛地站起,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衰老雄狮,一把将还在发懵的阿依莎拽到自己身后,布满老茧的大手胡乱地摸索着身边一切能当作武器的东西——一把劈柴的短斧,一根靠在墙角的粗实顶门杠。

晚了!一切都晚了!

轰隆!

院门那扇不算单薄的木头门板,如同被攻城槌狠狠撞中,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向内爆裂开来!

无数扭曲狰狞的碎片挟着巨大的力道激射进院子。

浓烈呛鼻的尘土、浓重的血腥味和马匹身上特有的腥臊气,如同粘稠的泥浆,汹涌地灌满了小小的院落。

火把摇曳的、令人作呕的昏黄光线里,一个巨大的阴影率先堵住了破碎的门洞。

那是一匹异常高大的战马,鼻孔里喷着灼热的白气,马身上披挂着简陋却透着凶悍气息的皮甲。

马背上,一个彪悍的浩罕骑兵像铁塔般耸立。他头缠肮脏的布巾,虬结的胡须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闪烁着饿狼般贪婪而残忍的幽光,正肆无忌惮地扫视着院内。

他身上的皮袍沾满暗褐色的污迹,腰间挂着一柄弧度惊人的弯刀,刀鞘上似乎还凝结着未干的血块。

他身后,是更多晃动的人影和马匹,以及一片模糊的、令人绝望的哭喊与狂笑交织的噪音。

骑兵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瞬间就死死钉在了卡迪尔刚刚掉落在羊毛毡上的那块温润的羊脂玉上。

一丝毫不掩饰的贪婪和狞笑在他粗糙的脸上扭曲开来。

“好东西!”他用生硬、怪异的腔调吼出几个词,像是砂砾摩擦铁器。

他猛地一夹马腹,那匹高头大马立刻暴躁地向前冲了两步,沉重的马蹄践踏着院内松软的泥土,留下深深的坑印。

“别动它!那是我女儿的东西!”卡迪尔目眦欲裂,身体因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他猛地抢前一步,几乎是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护住那块象征希望与祝福的玉胚。

那玉胚上,祥云的雏形在火光下泛着柔光,此刻却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老东西!滚开!”骑兵脸上凶光毕露,仿佛权威受到了蝼蚁的挑衅。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挂在马鞍旁的长矛闪电般被抽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毫不留情地朝着卡迪尔佝偻的脊背狠狠捅去!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钝响。

艾里木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冻结,又瞬间被点燃成焚尽一切的烈焰!

他眼睁睁看着父亲卡迪尔的身体被那支粗粝的长矛贯穿!

巨大的冲击力让父亲猛地向前一扑,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落叶。

父亲花白的头颅重重地磕在坚硬的杨木桌角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猩红滚烫的鲜血,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地底熔岩,猛地从他口中、从后背那恐怖的创口里狂喷而出!

那温热的、带着生命腥气的液体,如同最残酷的暴雨,劈头盖脸地浇了艾里木满头满脸。

几滴滚烫的血珠,甚至溅落在他僵硬的嘴唇上,那浓烈的铁锈味瞬间灌满了他的口腔和鼻腔。更多的血,则像最凄厉的泼墨,喷洒在父亲至死都试图保护的、

那块洁白无瑕的玉胚上!温润的羊脂白玉,瞬间被染成了刺目惊心的暗红色,那尚未完成的祥云卷纹,在血泊中痛苦地扭曲着。

“阿达——!!!”艾里木的喉咙里爆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嚎叫,那声音撕裂了他自己的胸腔,也撕裂了喀什噶尔沉沉的夜幕。

他想冲上去,想撕碎那个凶手,但身体却像被无数冰冷的铁链捆住,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昆仑山的玄冰,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那双曾雕琢无数美玉、也曾温柔抚摸过他头顶的大手,无力地抽搐了几下,最终归于沉寂。

“哥——!”阿依莎被这突如其来的、地狱般的景象彻底吓呆了。

小脸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抖着,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到破音的哭喊。

那浩罕骑兵对自己的“杰作”毫不在意,仿佛只是随手碾死了一只碍事的虫子。

他残忍地笑着,手腕一拧,将长矛从卡迪尔尚有余温的身体里粗暴地拔出。

矛尖带出一蓬血雾,溅在葡萄藤翠绿的叶子上。

他跳下马,靴子重重踩在卡迪尔身下的羊毛毡上,弯腰,伸出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手,一把将那块浸透了父亲鲜血的玉胚抓了起来,对着火把的光随意地掂了掂,满意地塞进自己油腻的皮袍里。

他的目光随即像秃鹫发现了腐肉,贪婪地转向了角落里抖成一团的阿依莎。

那眼神里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欲望让艾里木全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

“小羊羔!过来!”骑兵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用那生硬的腔调命令着,同时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径直朝阿依莎抓去。

“不!放开她!放开我妹妹!”艾里木的血液终于冲破了冰封。

巨大的悲恸和愤怒瞬间点燃了他身体里每一寸力量。

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幼狼,发出绝望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抱住骑兵那条粗壮如树干的手臂,指甲深深抠进对方油腻的皮肉里。

“滚开!小杂种!”骑兵不耐烦地低吼一声,另一只手握成拳头,带着一股恶风,狠狠砸在艾里木的太阳穴上!

砰!

艾里木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巨响,仿佛整个昆仑山都在他颅骨内崩塌了。

眼前瞬间陷入一片漆黑,无数金色的火星在黑暗中疯狂炸裂、飞舞。

剧痛和强烈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他像一捆被狂风吹倒的麦秸,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软软地向后栽倒。

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泥地上,泥土的腥气和浓烈的血腥味再次灌入鼻腔。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力,拼命地撑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晃动的视线里,他只看到妹妹阿依莎像一只被狂风卷走的雏鸟,被那高大的浩罕骑兵像拎麻袋一样粗暴地提了起来,夹在腋下。

阿依莎纤细的腿徒劳地蹬踹着,小脸上布满泪水和极致的恐惧,发出断断续续、几乎不成调的微弱哭喊,那声音被淹没在周围震耳欲聋的狂笑、马蹄践踏声和房屋燃烧倒塌的轰鸣里。

“阿依莎——!”艾里木的喉咙里涌上腥甜的液体,他想喊,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嘶气声。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四肢却如同断裂般不听使唤。

冰冷的绝望如同昆仑山顶万古不化的冰雪,瞬间将他整个灵魂都冻结了。

骑兵夹着不断挣扎哭叫的阿依莎,得意地大笑着,翻身上马。他看都没看地上如同烂泥的艾里木一眼,只是对着门外混乱的街道吼了一句什么。

立刻,两个穿着同样肮脏皮袍、满脸横肉的浩罕士兵冲了进来,像拖拽死狗一样,粗暴地抓住艾里木的脚踝,将他脸朝下在布满碎石和泥泞的地上拖行。

父亲温热的血还粘在脸上,冰冷粗糙的地面摩擦着他的皮肤,妹妹那撕心裂肺、渐行渐远的哭喊声,像无数烧红的钢针,持续不断地扎进他的耳膜,刺入他破碎的心脏深处。

喀什噶尔,这座曾经炊烟袅袅、弥漫着烤馕香气的家园,此刻已彻底沦为人间炼狱。

目光所及,是疯狂跳动的火光吞噬着熟悉的房屋,是喷溅在土墙上的大片大片暗红色血迹,是横七竖八倒在街巷里的、姿势扭曲的熟悉或不熟悉的尸体,是妇女和孩子被拖行时留下的绝望抓痕……浓烟滚滚,遮蔽了原本星光点点的夜空,空气中除了呛人的焦糊味,就是那令人窒息、无处不在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艾里木被拖过燃烧的街市,拖过积水的洼地,拖过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尸体。

他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只有耳朵还在徒劳地捕捉着妹妹那微弱的哭声,直到那声音最终被淹没在浩罕人胜利的狂嚎和这片土地无尽的呻吟里,彻底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拖行终于停止了。艾里木被狠狠掼在地上,坚硬的碎石硌得他骨头生疼。

他勉强抬起头,发现自己被扔在一处高耸的、如同怪兽獠牙般狰狞的山壁之下。

这里远离了城中的喧嚣,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和刺骨的寒意。

借着远处尚未熄灭的城火投来的微弱红光,他看清了周围——无数和他一样衣衫褴褛、眼神空洞麻木的身影,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着,聚集在这片被巨大山影笼罩的空地上。

有垂垂老者,有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也有强壮的汉子,但无一例外,脸上都刻着和他一样的绝望和恐惧。

他们被粗大的麻绳捆住手腕,连成一串串,在寒冷的夜风中瑟瑟发抖。

看守他们的浩罕士兵提着皮鞭,像驱赶羊群一样吆喝着,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和随之而来的闷哼,是这片死寂里唯一刺耳的伴奏。

一个身材矮壮、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监工头目,穿着比普通士兵稍好的皮甲,在人群前踱步,声音像砂纸打磨生铁:

“听着!你们这些低贱的萨尔特(当地土着)!你们的命,你们的力气,现在都归伟大的阿古柏伯克所有!这里,”他用鞭子指着身后那黑黢黢、仿佛通往地狱深处的矿洞。

“就是你们的新家!昆仑山的石头,就是你们的主子!挖出它!用你们的骨头去挖!为伯克的大军挖出金子!挖出美玉!挖出刀剑!直到你们像烂泥一样瘫在里面!这就是你们的命!哲德沙尔汗国的恩典!”

“恩典?”艾里木身边一个干瘦的老者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哝声,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死灰。

“是要榨干我们最后一滴血的恩典啊……”

话音未落,一道鞭影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抽在老者的背上!破烂的衣服瞬间裂开,一道皮开肉绽的血痕清晰地浮现出来。

老者闷哼一声,痛苦地佝偻下去,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艾里木低下头,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

他摊开一直紧握着的、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右手。借着微光,掌心静静躺着一块小小的、棱角锋利的碎片。

那是父亲卡迪尔未完成的羊脂玉雕的一部分,在父亲被长矛贯穿、玉胚被夺走的混乱瞬间,飞溅到他手边的。

碎片边缘染着父亲暗红的血,已经干涸发黑,死死地嵌在玉质的纹理里,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那温润的玉质,此刻摸在手里,却冰冷刺骨。

他死死攥紧这枚染血的玉片,锋利的边缘深深嵌入掌心的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楚。

这痛楚却远不及心口那如同被生生剜去一块、又被反复撕裂的万分之一。

阿依莎……你在哪里?那噩梦般的哭喊声,仿佛还在他破碎的耳膜深处回荡。

几天后,艾里木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了那吞噬光线的矿洞。

沉重的镣铐磨破了他的脚踝,每一次摩擦都带来钻心的疼痛,留下湿漉漉的血痕。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粉尘、汗臭、屎尿的臊臭和一种岩石深处特有的、阴冷潮湿的霉味。

昏暗的光线下,无数佝偻的身影如同地狱里的鬼魅,在狭窄扭曲的矿道里蠕动。

叮叮当当的凿击声、铁镐与岩石碰撞的闷响、监工粗野的咒骂和皮鞭的呼啸,还有那些再也支撑不住倒下时发出的微弱呻吟,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的声浪,在岩壁间反复撞击、回荡。

艾里木被分配到一个狭窄得几乎无法转身的岔道尽头。

监工粗暴地将一把沉重的铁镐塞到他手里,铁镐的木柄粗糙扎手,冰冷的铁头沉重异常。

他旁边,一个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名叫穆拉提,正机械地、用尽全身力气将铁镐砸向坚硬的岩壁。

每一次挥动,都伴随着他喉咙里压抑不住的沉重喘息和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

少年裸露的脊背上,新旧鞭痕层层叠叠,交错纵横,像一张恐怖的蛛网覆盖在皮包骨头的身体上。

“新来的?”穆拉提趁着监工走开的间隙,飞快地低声问了一句,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嘴唇干裂起皮,渗着血丝。

艾里木麻木地点点头,学着穆拉提的样子,用尽全身力气抡起铁镐,砸向面前的岩壁。

镐尖与岩石碰撞,只溅起几点微不足道的火星和碎屑,巨大的反震力沿着木柄传回,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瞬间崩裂,温热的血顺着镐柄流下。

“省点力气……不然……撑不到天黑……”穆拉提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里拉风箱般的杂音,“他们……只要石头……不要命……但我们的命……比石头还贱……”

矿洞深处,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哭嚎和混乱的脚步声!

一个头发花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矿工,大概是饿昏了头,或者实在无法忍受那非人的压榨,竟试图将一块指头大小的、带着点玉光的碎石塞进嘴里,想偷偷带出去!

但他笨拙的动作立刻被一个眼尖的监工发现。

“老贼!竟敢偷伯克的玉!”监工像被踩了尾巴的毒蛇,发出刺耳的尖叫,手中的皮鞭如同活物般抖动着,劈头盖脸地朝老矿工抽去!

啪!啪!啪!

鞭梢撕裂空气的爆响在狭窄的矿道里格外骇人。

每一鞭落下,都在老矿工褴褛的衣衫和枯瘦的身体上炸开一道血痕。

老人凄厉地惨叫着,像一片枯叶在狂风中颤抖,徒劳地用手臂护住头脸,在地上翻滚躲避。

“饶命!伯克老爷饶命啊!我……我实在饿啊……家里……家里娃娃快饿死了……”

老人断断续续地哭喊着,声音被鞭打和剧痛切割得支离破碎。

监工根本不为所动,反而因为老人的求饶更加暴怒,鞭子抽得更急更狠。

“饿?你们这些萨尔特猪猡也配喊饿?伯克赐你们活命挖矿,就是最大的恩典!偷窃神赐的玉?亵渎!找死!”

他一边抽打,一边恶毒地咒骂着。

抽打持续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直到老矿工蜷缩在地上,只剩下微弱的抽搐,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监工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厌恶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对着周围噤若寒蝉的矿奴们吼道:

“看清楚了!这就是偷东西的下场!伯克的玉,是给真主挑选的仆人、给汗国勇士的!不是给你们这些肮脏的异教徒填肚子的!再有下次,活活打死喂野狗!”

矿洞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老人微弱的喘息和岩石深处渗水滴落的嘀嗒声。

那绝望的哭嚎和皮鞭的呼啸,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一个矿奴的心头,将最后一丝侥幸和反抗的念头彻底碾碎。

艾里木死死攥着手中的铁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低下头,避开监工扫视过来的、如同秃鹫般的目光。

牙关紧咬,几乎要碎裂开来。父亲的血,阿依莎的哭喊,眼前老人蜷缩的身影……一幕幕在眼前交替闪现。

汗水混着岩壁滴落的冰冷泥水,沿着他干瘦的脸颊滑落,流进嘴里,是咸涩的,也是苦的。

他微微摊开紧握的左手。掌心那枚染血的玉片,正安静地躺在他生命的纹路里,冰冷的触感却像一块燃烧的炭火,灼烧着他的灵魂。

玉片上,父亲暗红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如同一个永不磨灭的诅咒,烙印在这象征着祥瑞的玉石上。

矿洞深处,只有铁镐撞击岩石的单调回响,沉重地敲打着每一个绝望的黎明与黄昏。

日子在矿洞永恒的黑暗中,在铁镐单调的敲击声里,在监工鞭子的呼啸下,像冻僵的河水一样缓慢而沉重地流淌。

艾里木的身体,如同被榨汁的石榴,迅速地干瘪下去。

肋骨清晰地凸现出来,皮肤被矿洞里弥漫的粉尘和汗水糊上一层肮脏的硬壳,只有一双眼睛,在深深的眼窝里燃烧着,像两簇不肯熄灭的幽暗火焰。

他像一块沉默的石头,承受着镣铐的磨损、监工的鞭打和难以忍受的饥饿。

每次分发食物,都是一场无声的战争。那点可怜的、混杂着沙砾和霉味的粗粝麸饼,仅仅能吊住一口气。

艾里木总是蜷缩在角落里,用最快的速度将分到的那一小块塞进嘴里,甚至来不及咀嚼就囫囵吞下,胃袋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只能得到片刻虚假的平息。

矿洞深处,穆拉提的咳嗽声一天比一天剧烈、沉重。那声音不再仅仅是劳累的喘息,而是带着一种肺部被撕裂般的杂音,每一次爆发都让他瘦弱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那曾经还带着一丝少年倔强的眼神,如今只剩下无边的灰暗和疲惫。

“艾里木……”一次短暂的休息间隙,穆拉提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声音微弱得像游丝,只有紧挨着他的艾里木能勉强听清。

“我……可能出不去了……”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哨音。

“听……听外面送水的老哈桑说……汗国的‘沙尔普尔’(人头税)……又加了……我家……我家那点糊口的薄地……阿达……阿达他……”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渗出一丝暗红的血沫,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

艾里木的心猛地一沉,他伸出手,想扶住穆拉提剧烈颤抖的肩膀,却被对方轻轻推开。

“别……别碰……脏……”穆拉提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空洞地望着矿洞顶渗水的岩缝,“阿达……阿达性子烈……交不上税……又顶撞了收税的‘巴哈迪尔’(税吏老爷)……被……被他们吊在村口的胡杨树上……活活……打死了……”

穆拉提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无声的哽咽。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两行浑浊的泪水冲出眼眶,在那满是污垢的脸上冲出两道蜿蜒的痕迹。

他不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岩壁缝隙里渗出的、冰冷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汇入无尽的黑暗。

艾里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穆拉提父亲被吊死的惨状,仿佛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而阿依莎……妹妹那张满是泪痕的小脸,那双充满恐惧和无助的眼睛,再次狠狠地攫住了他的心!

阿依莎会不会也……不!他不敢想下去!

巨大的恐惧和悲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猛地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块染血的玉片,锋利的边缘割破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喉咙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悲鸣。

就在这时,矿洞口的方向传来一阵不同于寻常的骚动!

监工们粗野的吆喝声变得异常严厉,皮鞭抽打的声音密集如雨点。

“都出来!出来!快!懒骨头们!伯克的大管家巡视矿山!动作快点!谁磨蹭,打断他的狗腿!”

矿奴们像受惊的羊群,被鞭子驱赶着,踉踉跄跄地涌向矿洞外那片相对开阔、被巨大山壁阴影笼罩的空地。

刺眼的阳光骤然涌入,艾里木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眼睛,过了好几秒才勉强适应。他看到矿洞口的空地上,气氛肃杀。一队盔甲鲜明、手持长矛和弯刀的浩罕精锐士兵,如同冰冷的铁像,排成两列,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煞气。

他们的簇拥下,一个穿着华丽丝绸长袍、头戴镶着巨大绿松石缠头的肥胖男人,正背着手,慢条斯理地踱着步。他保养得极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细小的眼睛,如同毒蛇的瞳孔,在矿奴们身上缓缓扫过,带着一种审视牲口般的冷漠和挑剔。

他正是阿古柏的心腹之一,汗国的大管家阿卜杜勒·克里木。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但浆得笔挺的深色长袍、头缠白色缠头的老人,在两名士兵的“护送”下,被推搡到了大管家面前。

艾里木认出那是附近村庄里受人尊敬的伊玛目(教长)萨比尔。老人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但浑浊的眼睛里依然强撑着最后一丝尊严。

“萨比尔伊玛目,”阿卜杜勒·克里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场地,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

居高临下的傲慢,“汗国建立,百废待兴。

阿古柏伯克乃真主眷顾的‘阿塔勒克哈孜’(圣战者首领),肩负弘扬正信、涤荡异端的重任。

然圣战之伟业,需真金白银支撑。”他顿了顿,细小的眼睛在萨比尔脸上逡巡,捕捉着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故汗国法令:

即日起,所有礼拜寺,无论大小,其历年积存之寺产、信众所献之‘乜贴’(宗教捐赠),一律上缴汗国国库,统一调度,用于圣战伟业。”

萨比尔伊玛目身体猛地一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抓住自己的长袍前襟,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大……大管家!寺产……寺产乃是真主赐予,历代信众虔诚所献,用于供养清真寺、接济贫苦、传播正道!此乃……此乃千百年之规矩!岂能……岂能充作军资?”

“规矩?”阿卜杜勒·克里木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

“阿古柏伯克奉真主之命,涤荡污秽,重建秩序!他的意志,便是最高的规矩!旧日的陋规,阻碍圣道,理当废除!那些寺产,堆在寺里发霉,岂如用在刀刃上,为真主开疆拓土?”

他向前逼近一步,肥胖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瘦小的老伊玛目完全笼罩,声音陡然变得阴寒刺骨。

“萨比尔伊玛目,你是远近闻名的学者,该当明白顺逆。是遵循伯克的新规,做汗国的顺民?还是……抱着那些死物,做那不识时务的异端?”

“异端”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老伊玛目的心脏。

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身体摇摇欲坠。

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茫然,仿佛支撑他一生的信仰支柱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环顾四周,那些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矿奴们麻木绝望的脸,那些浩罕士兵手中闪着寒光的刀矛……

最终,他颤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挺直了一辈子的脊梁,在汗国冰冷的刀锋和这无情的现实面前,终于无可奈何地、一点点地佝偻了下去。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滑过布满皱纹的脸颊。

阿卜杜勒·克里木满意地看着老伊玛目无声的屈服,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轻蔑与得意的神情。

他不再理会这个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老人,目光重新投向矿奴们。他的视线扫过艾里木时,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注意到了少年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

无法掩饰的仇恨火焰。但他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如同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都看到了?”阿卜杜勒·克里木的声音再次拔高,带着一种冷酷的宣判意味,回荡在死寂的山谷上空,清晰地钻进每一个矿奴的耳朵。

“汗国的意志,便是昆仑山的意志!顺者昌,逆者亡!无论是地上的石头,还是你们这些萨尔特人的骨头、信仰、还有你们那点可怜的念想,统统都要为汗国所用!为伯克的伟业所用!”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那深不见底的矿洞,“回去!挖!用你们的骨头,为汗国挖出更多的金玉!这是你们的命!也是你们唯一的价值!”

皮鞭再次呼啸起来,驱赶着麻木的人群重新走向那吞噬光明的黑暗深渊。

艾里木被粗暴地推搡着,踉跄前行。他低着头,目光死死盯在脚下被踩得稀烂的泥地上。

阿卜杜勒·克里木那番冷酷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骨头?信仰?念想?是啊,父亲的血染红的玉,妹妹绝望的哭喊,穆拉提空洞的眼神,老伊玛目无声的泪水……

汗国的铁蹄,碾碎的何止是他们的家园?它碾碎的是血脉,是信仰,是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赖以生存的一切尊严和希望!

它像一个贪婪无比的饕餮巨兽,要吸干这片土地上最后一丝生气,啃尽昆仑山每一块带血的骨头!

他紧紧攥着左手,掌心那枚染血的玉片,边缘深深嵌入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楚。

这痛楚,却远不及心中那滔天恨意的万分之一。

昆仑山的石头,记得每一滴渗入它缝隙的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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