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败的阴云如同洮河上终年不散的湿冷雾气,沉沉压在临时搭建的南路军残部营地上空。
营盘缩水了大半,伤兵的呻吟日夜不绝,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腐臭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颓丧。帅帐内,气氛更是凝滞如冰。
一位青年将领带着数十位亲兵,如疾风般卷于溃败后的南路军大营。
这位将领身形魁梧、面容刚毅如岩石,他大步踏入,风尘仆仆,甲胄上还沾着远路的泥点。
他目光如电,扫过帐内压抑的景象,“末将陈湜,奉左大帅钧令,前来接掌南路军务!”,声声洪亮。
来人正是曾国荃麾下以悍勇果决闻名的虎将陈湜。
交接简捷得近乎冷酷,陈湜雷厉风行。他像一头闯入狼藉羊圈的头狼,以近乎粗暴的铁腕整肃着这支惊魂未定的残军。
逃兵被当众枭首示众,血淋淋的头颅悬挂营门;
玩忽懈怠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重责军棍,哀嚎声在营地上空回荡;同时,他亲自巡查营防,加固栅栏,深挖壕沟,增设明暗哨卡。
短短数日,营地里的哀声叹气渐渐被一种紧张有序、隐隐透着杀伐之气的沉默所取代。
陈湜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求生的涟漪。他刻意提及杨岳斌的威名,以激励士气,也以血仇警示众人。
就在这紧张压抑、仿佛弓弦即将绷断的第七日黄昏,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无视层层哨卡,竟直冲陈湜的中军大帐而来!
马蹄踏起滚滚烟尘,在营门前被如林的刀枪逼停。
马上骑士,竟是一个异常年轻的回人少年,不过十五六岁模样,风尘仆仆,脸上却毫无惧色,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庄重。
他翻身下马,解下背上一个用洁净白布层层包裹的长条状包裹,双手高高捧起,用带着浓重回音的汉话朗声道:
“奉河州马占鳌将军之命,特呈书信于新任陈大帅麾下!请通传!”
整个营地瞬间死寂。所有兵卒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少年,仿佛看到了天方夜谭。
马占鳌?那个刚刚在太平寺杀得他们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连杨军门都折在其中的魔王?派儿子来送信?投降?空气凝固了,只有风吹动旗帜的猎猎声,和远处伤兵压抑的呻吟。
帅帐内,陈湜正就着昏黄的烛火,用一块细布缓缓擦拭着手中那柄寒气逼人的腰刀。
刀身映出他冷峻如铁的眉眼。亲兵队长几乎是跌撞着冲进来,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扭曲:“大…大帅!营外来了一人,自称…自称是马占鳌之子!奉父命…来献降书!”
擦拭刀锋的手,骤然停顿。烛火跳动了一下,在陈湜深潭般的眸子里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握刀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静默持续了足有十几息,帐内只闻烛芯噼啪轻响。
杨岳斌血染洮河的景象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终于,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丝毫波澜:
“带进来。”
少年被引入帐中。帐内烛火通明,陈湜端坐主位,如山岳般沉凝,左右亲兵手按刀柄,目光如炬,杀气凛然。
少年马七五(马安良)却毫无怯场,他解下背负的白布包裹,动作沉稳地一层层揭开,露出里面一方紫檀木匣。
打开木匣,里面静静躺着一卷素白锦缎书函。他双手捧起,膝行数步,恭敬地高举过头顶,声音清亮:
“罪人马占鳌之子马七五,代父叩拜陈大帅!呈献归诚降表!家父言道,前番抗拒天兵,致令杨岳斌将军不幸殒命,实乃万死难赎之罪。今愿束身归命,永为朝廷藩篱!此乃降表,并附缴还军械、粮秣、骡马详册,及河州善后条陈,恳请大帅转呈左帅!伏乞天恩!”
帐内落针可闻。马占鳌竟主动提及杨岳斌之死!这无异于在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所有亲兵眼中怒火更炽,陈湜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少年镇定自持的脸庞,仿佛要穿透皮囊,看清其父马占鳌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是诈降?是缓兵?还是…真被自己这新到的“煞星”名头所慑?他缓缓起身,并未立刻去接那降表,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压迫感陡增。
“降?”陈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在寂静的帐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你父亲马占鳌,于太平寺下,杀我数千精锐将士,更折我大将杨岳斌!尸骸蔽野,血染洮河!此等血海深仇,岂是一纸降书可揭过?一句‘万死难赎’便可了结?!”
马七五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毫无闪避地迎向陈湜审视的利眼:
“大帅容禀!家父深知罪孽深重,尤对杨将军之陨殁,痛悔万分!然,刀兵相见,各为其族,死伤难免,此乃天数,亦为劫数。然,天数可转,劫数可消。昔日血仇,家父愿倾河州之力赎罪!所缴获之军械、粮秣、骡马,册中所列,分毫不差,即刻奉还!河州一地,官吏任免,赋税征缴,皆听朝廷号令!回汉百姓,愿从此和睦,永息干戈!”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恳切,“家父更言,陈大帅乃当世名将,虎威赫赫,非寻常可比。与其玉石俱焚,徒增杀孽,不若归顺明主,为朝廷守此西陲门户,亦为万千回汉生灵,求一条活路!此心此意,天地可鉴!若大帅仍有疑虑,家父愿亲缚己身,至杨将军灵前谢罪!”
陈湜的目光在那份详尽的册子上扫过,所列缴还之物数量惊人,几乎涵盖了太平寺之战清军损失的大部,甚至额外列出抚恤杨岳斌家眷的专款。
这手笔,不可谓不“诚”。提及杨岳斌,更显出几分“知罪”的姿态。
他沉吟片刻,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降表。
入手微凉,他展开锦缎,目光如电,飞速扫过那些恳切认罪、表示归顺、尤其对杨岳斌之死表达痛悔的言辞,掠过那长长的缴还清单,最终,落在了降表末尾一行力透纸背、却又刻意写得略小的墨字上。
那行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眼中激起了难以言喻的剧烈涟漪!
他捏着降表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再次发白,脸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他慢慢卷起降表,声音听不出喜怒:
“你父…倒是有心了。此事体大,非本帅可独断。降表暂留此处,你且在营中住下,不得随意走动。待本帅禀明左帅,自有定夺。”
马七五深深叩首:“谢大帅!静候天音!”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飞传至左宗棠中军。当那份素白降表摊开在左宗棠案头时,他枯坐良久,烛火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动,映照出复杂难明的神色。
愤怒、疑虑、算计、疲惫,还有对杨岳斌阵亡的深切痛惜。
他一遍遍扫过马占鳌对杨岳斌之死的“痛悔”之词,也一遍遍凝视着那行关乎信仰的小字。
最终,他提笔,饱蘸浓墨,在陈湜呈报的文书上,只批了四个力透纸背、杀伐之气隐现的大字:
“准降。亲审!”
数日后,河州城外十里,一处临时清扫出的平坦河滩。
没有高筑的受降台,只有简单的几顶大帐。气氛肃杀到了极点。左宗棠的帅帐居中,帐门大开。
帐外,陈湜所部精锐盔明甲亮,雁翅排开,刀枪林立,在秋阳下反射出刺骨的寒光。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死寂。数十骑簇拥着一人,缓缓行来。为首者,正是马占鳌!
他未着甲胄,仅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袍,头缠白巾(戴斯塔尔),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超然。
他身后数名亲随,也皆作寻常回民装扮,赤手空拳。
行至清军阵列前百步,马占鳌勒住马,独自下马,解下腰间象征身份的佩刀,双手捧起,又脱下外袍,只着素白内衫,以示负荆请罪之意。
他稳步走向帅帐,步履沉稳,在无数道饱含仇恨、猜忌、审视的目光中,走到帐前十步处,撩袍,双膝跪倒尘埃,以额触地,朗声道:
“罪回马占鳌,叩见钦差大臣左大帅!抗拒天威,致令杨岳斌将军罹难,罪该万死!今率阖族归诚,生死荣辱,但凭大帅发落!”
帅帐内,左宗棠端坐如山,透过敞开的帐门,冷冷地看着跪在尘埃中的那个身影。
就是这个男人,让他的南路军几乎全军覆没,折损了他倚重的大将。
帐内一片死寂,唯有沉重的呼吸声。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许久。左宗棠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传到帐外每一个角落:
“马占鳌,你可知罪?”
“罪民知罪!万死难辞!”马占鳌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听不出恐惧。
“太平寺下,我数千将士英魂,杨岳斌将军之血,如何告慰?”左宗棠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锥,直刺马占鳌。
马占鳌深深伏地:“
债难偿!罪民愿倾所有,加倍抚恤阵亡将士及杨将军家眷!缴还军械粮秣,只多不少!更愿率河州回众,为朝廷永守西陲,肝脑涂地,以赎前愆!若大帅仍难消雷霆之怒,罪民一身在此,愿引颈就戮,只求大帅…开恩于河州万千无辜妇孺!”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沉重的悲怆。
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左宗棠的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要将马占鳌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是真心?是伪饰?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马占鳌身后那几名同样跪伏的亲随:“他们,是何人?”
马占鳌抬起头:“回大帅,此皆罪民子侄。
特带来,留于大帅军中,以为人质。若罪民及河州回众再有二心,请大帅先斩此数子,再发天兵剿灭,罪民绝无怨言!”
以子为质!此乃最大的诚意,也是将自己全族性命都押上的赌注!帐内帐外,所有清军将士,包括陈湜在内,神色都微微动容。
左宗棠紧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他再次沉默,目光从马占鳌决然的脸,移向他身后那几个年轻却同样平静的回人少年,最终,落在了案头那份降表上——那末尾一行小字,再次清晰地映入眼帘:“唯恳朝廷,允我河州回众,循教门旧规,延请阿訇,诵经礼拜,以安民心,以固根本。”
这才是马占鳌真正所求!不是活命,不是富贵,而是他身后整个河州乃至陕甘回民文化存续的根基!
他愿奉还一切缴获,加倍抚恤,交出治权,甚至献上亲子为质,所求的,不过是信仰得以延续的一线空间!
好一个马占鳌!好一招以退为进!左宗棠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在看清这“价码”的瞬间,终于松动了。
他需要的,是尽快平定陕甘,打通西征之路。赶尽杀绝,只会激起更猛烈的反抗,陷入无休止的泥潭。
杨岳斌的血,需要代价,但这代价,是否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支付?
马占鳌的“降”,提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契机——一个以最小代价、最快速度稳定后方,甚至化敌为助的契机!
一个能告慰杨岳斌在天之灵、使其牺牲并非徒劳的契机!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穿透了连日的阴霾。他缓缓起身,走到帐门口。
秋日的阳光落在他苍老却依旧挺拔的身躯上。
他看着依旧跪伏在地的马占鳌,声音沉稳而清晰,如同定音的鼓槌:
“马占鳌,你能审时度势,率众归诚,保全生灵,此乃大善。本帅念你尚有悔悟之心,亦为河州万千生民计,更念及杨岳斌将军在天之灵,愿其牺牲,能换得一方安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肃杀的军阵,扫过远处河州城模糊的轮廓,最终落回马占鳌身上,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准尔所请!既往之咎,概不追究!河州善后,依尔所呈条陈,由尔协同地方官府办理!所缴军械粮秣及抚恤之资,着即交割!尔之子弟,可留营效力!望尔洗心革面,约束部众,永为朝廷忠顺良民!若再生事端,定诛不赦!”
“谢大帅天恩!谢大帅不杀之恩!马占鳌及阖族回众,永感大德!誓死效忠朝廷!”
马占鳌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重重叩首,额头触在冰冷的土地上。
左宗棠微微颔首,脸上依旧肃穆,却对侍立一旁的陈湜道:“取火来。”
陈湜一愣,旋即明白,立刻取来一支点燃的蜡烛。
左宗棠接过那卷素白的降表,在无数双惊愕的目光注视下,神色平静地将它凑到了跳跃的烛火上。
洁白的锦缎边缘瞬间焦黄卷曲,明亮的火焰迅速吞噬了那些认罪的言辞、对杨岳斌的痛悔、缴还的清单、抚恤的承诺,以及那行关乎信仰存续的小字……
火光映照着左宗棠深邃的眼眸,也映照着马占鳌骤然抬起、
充满震惊与复杂情绪的脸。烧掉降表!这举动,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它烧掉的是过往仇怨的凭证,是悬在马占鳌头顶的利剑,更是左宗棠代表朝廷给出的一个无声却无比郑重的承诺——只要
真心归顺,既往不咎,承诺有效!
杨岳斌的血,以此方式,化作了陕甘安宁的一块基石。
火焰吞噬了最后一片锦缎,化作几缕青烟消散在河州清冷的空气中。
左宗棠掸了掸指尖并不存在的灰烬,目光如古井深潭,看向犹自震惊的马占鳌,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回荡在河滩上:
“自今日始,前尘俱往。望尔不负此心,不负朝廷,不负杨将军泉下之望。”
马占鳌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锦缎燃烧的微焦气息。
他再次重重叩首,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凝与力量:
“谨遵大帅钧命!河州回汉,自此同沐天恩,永为赤子!杨将军英灵在上,罪民绝不敢再负天恩!”
河滩上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柔和了些许。肃杀的军阵依旧沉默,但那股弥漫的、随时可能爆发的戾气,已悄然散去。
一场看似不可能、充满试探与算计的投降谈判,在“谈钱”(缴还物资、加倍抚恤、保留根本)却最终未伤及彼此核心利益的微妙平衡中,尘埃落定。
烧毁的降表灰烬随风飘散,湮灭于洮河之畔的黄土。
左宗棠的目光掠过马占鳌低垂的白帽,投向远处苍茫的河州城廓,那里,炊烟正从无数回汉人家的屋顶袅袅升起,在战火暂熄的黄昏里,勾勒出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的宁静。
数日后,交割完毕。清军营寨开拔,缓缓西行。陈湜勒马于高坡,回望河州。城头已换上簇新的清廷龙旗,与几面代表马家归顺的“忠义营”旗帜在风中并立。城下,不再是枕戈待旦的叛军,而是开始疏浚河道、修补屋舍的零星百姓身影。马占鳌一身素净长袍,独立城楼一角,默默目送大军远去,身影在辽阔的天地间显得渺小而清晰。秋风掠过坡上的衰草,发出低沉的呜咽,似在吟诵一首无字的诗篇。
陈湜身旁的亲兵队长低声道:“大帅,真就这么…算了?太平寺的血…杨军门的仇…”
陈湜沉默片刻,目光从河州城收回,望向西边更为荒凉辽阔的群山瀚海,那是他即将追随左帅继续征伐的方向。
他缓缓开口,声音混在风里,带着金铁般的冷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账,不是不算。是换了个算法。用河州的降,算整个陕甘的定;用几面旗,算千万条命。
至于太平寺的血,杨军门的命…”他顿住,猛地一抖缰绳,战马长嘶,人立而起,“自有后人去算!也自有这河州的太平去偿!走!”
马蹄踏起黄尘,大军如龙,蜿蜒西去。河州城楼上的白点,渐渐融入暮色苍茫的地平线。
洮河水依旧浑浊,却不再浮尸塞流,它沉默地流淌,冲刷着血色的记忆,也默默记下河滩上那堆早已被风吹散的、无人留意的纸灰。
那灰烬里,藏着一个将军孤注一掷的豪赌,一个统帅洞穿时局的妥协,一位大将用生命换取的契机,以及一个民族在铁血风暴中,于悬崖边缘为自己挣得的一线喘息之机。
硝烟散尽的城堞旁,马占鳌久久凝望西方烟尘落尽之处。
身后阿訇低诵经文之声随风飘来,悠长而苍凉,如叹息,亦如祷祝。他抬手,轻轻抚过冰冷的垛口砖石,指尖感受着那粗粝的质感,低声自语,声音散入风中:
“洮水血浪翻作墨,太平寺外写太平。
白帽低处千钧诺,不祭刀兵祭苍生。
将军碧血化基石,换得残阳照孤城。”
城下,浑浊的洮河水裹挟着残枝断梗,打着旋,沉默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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